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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孔子重操旧业 颜回见黜荆妻

暮春三月,桃花夹流水,芳草杂落英。一条羊肠小道,左接山、右临水,蜿蜒曲折。山回路转之处,先后转出两骑人马。孔丘头戴白帽,身着白袍,跨一匹白马当前;子路头缠黑巾,身着黑袍,跨一匹黑马随后。孔丘策马,时快时慢、时行时停;子路策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不多久,山势突然终止,左面出现一片平川,右面流水豁然开阔。孔丘勒住缰绳,举目远眺一回,口中吟道:“‘天之降罔,维其优矣!人之云亡,心之忧矣!天之降罔,维其几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子路把马勒了,也观望了一回,听见孔丘吟这几句《诗》曰,略皱眉头,道:“风和日丽,踏青散心,却又吟这诗句,令人心忧,何苦来哉!”孔丘道:“当年季孙意如迫使昭公流亡在外,天子、诸侯听之任之,如今阳虎既窃鲁国之政,又窃鲁国之地,天子、诸侯也是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世道如此,能不令人心忧!”子路正要答话,却听见一阵马蹄声急。孔丘与子路一起回首望去,但见子开骑一匹褐马疾奔而来。孔丘见了,略微一惊,老远就大声问道:“庄里出了什么事?”子开跑近了,把缰绳勒住,向孔丘拱手道:“夫子放心,家中无事,不过公山不狃遣使者到,师母遂叫我来追夫子从速回庄。”

当日稍后,孔丘送走公山不狃的使者,返回庄屋大厅。孔丘在厅中徘徊数度,忽然停住脚步,喊道:“子路!”连喊两声并无人应,却见春梅从屏风后转出。孔丘道:“人都到哪去了?”春梅道:“你我难道都不是人?”孔丘道:“我说你是利口匹妇,你就越发变本加厉了。”春梅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孔丘道:“不同你胡缠!怎么不见子路?”春梅道:“方才使者在时,你叫他回避,他要是就退到屏风之后,那也叫回避?”孔丘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他回避?难道你方才藏在屏风后窃听?”春梅又笑了一笑,道:“你是去,还是不去?”孔丘稍一沉吟,道:“你是问我是否答应公山不狃之请去费?”春梅笑道:“难道他还请你去别的地方?我怎么没听见?”孔丘道:“公山不狃想请我去费干什么,你也听见了?”春梅道:“听倒是听见了,只是有些听不明白。”孔丘道:“什么地方听不明白?”春梅道:“我听使者说什么公山不狃想请你去举‘汤武之事’,什么是‘汤武之事’?”孔丘道:“‘汤武’,指商朝与周朝的开国之君汤王与武王。所谓‘汤武之事’,指的就是汤王起兵灭夏、武王兴师灭商之举。”春梅听了一惊,道:“这么说,公山不狃请你去费,原来是要你同他一起造反?”孔丘道:“你要是这么说,也不能算错。不过,汤武之事,上应乎天,下顺乎人,故史称之为‘革命’。”春梅道:“我不懂什么‘上应乎天’、‘下顺乎人’,依我看,但凡造反成功了,就被说成是‘革命’,否则,就依旧是‘造反’。公山不狃据费造反,难道有成功的把握?”孔丘沉吟半晌,方才道:“机会是有的,把握则难说。”梅春道:“既然没有把握,你还打算去?难道不怕史称你为乱臣贼子?”孔丘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打算去了?”春梅笑道:“你是没说,可你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老实人,看你一脸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你是打算去。”春梅说罢,正欲退下,却见子路从屏风后走出。孔丘对子路道:“我同师母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子路略一踌躇,道:“哪里不能举汤武之事?夫子为何偏要去费?”孔丘听了,冷笑一声,道:“哪不能举汤武之事?你倒给我说说看:除去公山不狃,还有谁来请我?”子路道:“公山不狃同阳虎有什么不同?难道不都是不忠于其主的小人?夫子为何愿与这样的小人混做一伙?”孔丘道:“胡说乱道!公山不狃与我自年少时相识,往来多年,他的为人,我清楚得很。他有意举汤武之事,怎么能与阳虎干那鼠偷狗窃的勾当相提并论!”子路道:“公山不狃割据费邑其实已经多年,如今见阳虎坐大,唯恐被阳虎给吞并了,请夫子去,不过想利用夫子的人望,假托汤武的旗号,令其割据名正言顺,以便对抗阳虎。夫子要是真去同他做一路,岂不是辱没了一世清白的名声?”孔丘听了,又冷笑一声,道:“好一个清白的名声!清白的名声能当饭吃?”春梅道:“看你说的?你又不是无米下锅!”孔丘道:“有米下锅又怎样?人生一世难道就满足于做个饭桶?”孔丘说罢,忿忿然将衣袖一拂,撇下春梅与子路,径自走到几案之前盘腿坐下。春梅走到孔丘跟前,道:“我看这事你还得好好想一想,别搞不好,搞成一失足成千古恨。”孔丘道:“你难道没听见我对使者说:容我思量再作答复么?所谓思量,难道不就是好好想一想?”春梅道:“如此便好。”

当日夜深,孔丘卧房之中,春梅斜倚在榻,孔丘推门而入。孔丘一边宽衣,一边道:“你怎么还没有睡?”春梅道:“思量了大半天,思量出个结果没有?”孔丘上榻,与春梅并肩斜倚,叹了口气,道:“你与子路公然反对,子开默不作声,心下也不以为然。我成了孤掌难鸣,还有什么好思量的!”春梅道:“那你是拿定主意不去了?你得想个好借口回复公山不狃,不然又会把他得罪。”孔丘道:“他不催问,我不回复,以不了了之。”春梅道:“万一他遣使者来催问呢?”孔丘道:“我还是不答,他是明白人,绝不会一问再问。”春梅道:“看你,拖泥带水!”孔丘道:“像你:言必信,行必果,胫胫然小人哉!”春梅嗔道:“我要是小人,你还能是君子?”孔丘道:“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小人,我怎么就不能是君子?”春梅掩口而笑,道:“我要是小人,你岂不就是小人之夫?”孔丘把头一摇,道:“不同你胡调!”春梅道:“说正经的,你既不去造反,又没有人请你去执政,你不如死了立功、立事这心思,重新开门授徒,专意于立言、立德。”孔丘不答。春梅又道:“上次你开门授徒,收的弟子大都年幼,以识字读书为主,也许没有多少意思。这回你何妨专收成年人,以传道授业为主?说不定正好应了庚桑子为你占的那卦,生虽不遇而言垂不朽,也不枉为人一世。”孔丘仍旧不答,却侧身吹灭榻旁之烛。

次日午后,春阳熙熙,春风煦煦。孔丘与子路又乘马到了昨日去过的那片山开水阔之处。孔丘勒住马,回首向山看了一回,又扭头对水看了一遍,对子路道:“你喜欢看山,还是喜欢看水?”子路也对眼前山水各自观望了一回,道:“水波流动,山势凝聚。依我之见,水色略胜山光一筹。敢问夫子意下如何?”孔丘不答,却策马缓步前行,自言自语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子路听了,沉思片刻,正欲开口有所问,忽听见有人吟唱的声音。子路侧耳细听,那唱词仿佛竟然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子路听了,不免一怔,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远远一头青牛驮着一个村夫模样的人,慢慢从河滩上走了上来。子路道:“什么人竟会唱那‘学而时习之’?”孔丘道:“也许是以前教过的幼童,如今长大成人了。”待到牛与人走近了,孔丘看清那坐在牛背上的人大约二十上下,额头高敞,脸颊消瘦,鼻梁略发青色,眼光微现呆气,腰上系一条粗麻绳,绳内插一把柴刀,赤着一双脚,左右各踩一只草履。孔丘回想半晌,想不起昔日弟子之中有谁会长成这副模样。

那人见了孔丘与子路,并不答话,也无意回避,听任座下青牛径直走来。孔丘与子路见了,慌忙策马,让到一边。俟那人与牛走过了,孔丘道:“敢问先生姓甚名谁?从何处听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几句话?”那人把牛唤停了,自牛背上回首问道:“老先生是问我么?”子路听了,不禁插嘴道:“除你之外,这儿别无他人,不是问你,还能是问谁?”那人听了,把牛掉过头来,就在牛背上对孔丘拱一拱手,道:“鲁人姓颜氏,名回,字子渊。”孔丘听了,不禁一怔,道:“原来你就是无繇之子!”颜回道:“正是。敢问老先生是何人?如何知道我的家世?”孔丘道:“你可知道你的字是谁取的?”颜回道:“据家父说,是家父之师,鼎鼎大名的孔子。”子路道:“你认识孔子?”颜回摇头,道:“仅闻其名,尚无缘谋面。”子路笑道:“近在眼前。”颜回听了,先看一眼子路,又看一眼孔丘,愣了片刻,忽然从牛背上滚下,跪倒在孔丘马前,纳头便拜,口称:“弟子颜回拜见师傅!”孔丘见了,慌忙摇手道:“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颜回不予理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趴起身来,垂手立在一边。子路道:“你既是无繇之子,怎么不称夫子为‘太师傅’?”颜回道:“据家父说,夫子早就答应收我为徒,只是机会不巧,未能实现。今日不期而遇诸途,难道不正是天意?”子路一脸狐疑,扭头看孔丘。孔丘略一迟疑,长叹一口气,道:“不错。昨夜正起重新开门授徒之意,不期今日就遇着你,真是天意也未可知。”孔丘说罢,又扭头对子路道:“还不下马,与你师弟见过。”子路听了,滚鞍下马,对颜回拱一拱手,道:“卞人仲由,认识我的人都称我做子路。”颜回拱手还礼,道:“原来是子路,久仰!久仰!听家父说,你有万夫莫当之勇。我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绝不敢与你较量。”子路听了,顾左右而言他。孔丘对颜回道:“你明日可有空?”颜回道:“我身体羸弱,干不了什么正经农活,整日得闲。”孔丘道:“那你明日来阙里山庄,正式见过。”颜回拱手谢过,重新跨上牛背,口喊一声“咄!”青牛起步,慢腾腾往山里去了。俟颜回与青牛转过山头不见了,子路道:“夫子当真要收他为徒?”孔丘道:“怎么?你看他有什么不妥?”子路道:“夫子难道不觉得他神情呆板、言语唐突?”孔丘听了,莞尔而笑,道:“我在雒邑初见你时,你神情疯癫、言语猖狂,你以为你比他高明?”子路听了大笑,道:“疯癫已胜过呆板,猖狂又胜过唐突,怎么不比他高明?”孔丘叹口气道:“你先师母说无繇笨,其实无繇不过老实而已。她要是见着了颜回,还不知会怎么说?”子路道:“夫子的意思是:颜回才是当真笨?”孔丘笑道:“休要胡乱揣测!所谓‘大智若愚’,这话说不定正应在颜回身上。”

孔丘一边说,一边跳下马来,把马在岸旁的柳树上拴了,往河滩下走去。子路见了,也把马拴了,跟着走下河滩。两人在河滩上眺望了一回,一叶轻舟自上游缓缓漂下,在不远不近之处泊了。孔丘扭头一望,只见从船上先后走下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身着白丝袍,长得身材魁梧,眉目清秀,髭须疏朗,神采飞扬,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走在后面的身着青丝袍,生得浓眉大眼,高颧直鼻,颌下一把黄须,身材略较前者为小,气宇昂扬却不在前者之下,年纪看上去也是二十上下。两人下了船,缓步踱到一棵倾倒在岸的柳树跟前站住,面向流水静静地看了一回。青袍者道:“方才你我谈起鲁、卫之政,你说鲁、卫一向号称兄弟之邦,相差无几。依我看,如今鲁、卫其实已经不能相提并论了。”白袍者道:“愿闻其详。”青袍者道:“鲁君早已失政权于陪臣季孙氏,季孙氏如今又失政权于家臣阳虎,鲁国的政局如此不成体统,鲁国还怎能谈得上是礼仪之邦?”白袍者道:“卫君外宠幸臣弥子瑕,内宠夫人南子,内政外交,诸多失度,早晚也是个乱局,卫国又何尝还能谈得上什么礼仪之邦?”青袍者道:“卫国毕竟现在还未曾乱,将来之事难以逆料。”白袍者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着青袍者道:“你不也就猜中一两回么,口气竟然这么大,好像你每猜必中似的。更何况你猜中的不过是物价的升降,并不是政局的变化。”白袍者笑道:“商与政,固然不同,未尝不可类比。既善揣测物价,逆料政局又有何难?”青袍者也一笑道:“你既然如此自信,你倒说说看:阳虎执鲁国之政,能否长久?”白袍者听了大笑,道:“我以为你会找什么难题来难我!阳虎如何能长久得了!”青袍者道:“我也但愿他长久不了,不过,他既篡取执政之位,又割据阳关、郓城两邑之地,势若方兴未艾,你凭什么说他长久不了?”白袍者道:“物价暴涨必然暴跌。阳虎之兴,正如物价之暴涨,所以阳虎之败,必然指日可待。所谓‘其进疾者,其退速’。”青袍者道:“‘其进疾者,其退速’,这话说得极妙。不过,这话并不见诸典籍,你从何处听来?”白袍者道:“这话是鲁国孔丘说的,你难道不知?”青袍者不答,却问道:“你认识孔丘?”白袍者摇一摇头,道:“我要是认识他,早就拜在他门下了,只可惜无缘。他早年有个弟子叫子丕,现在在齐国为齐大夫高张的总宰,我在齐时与他结识,这话我是从他那儿听来的。”青袍者道:“据我所知:孔丘谈义而不谈利;教人为儒而不教人为商。你于一年之内三致千金,踌躇得志于发财致富之道,你怎么会想到拜孔丘为师?我倒是真的早就想拜在孔丘门下了,只可惜无缘。”白袍者道:“依我看,你对孔丘乃是一知半解。据子丕告诉我,孔丘并不反对发财致富,只是反对以不仁不义的手段发财致富。孔丘其实也不教人为儒,只是教人为君子。儒者未尝不可以是小人,商人未尝不可以是君子,我想拜孔丘为师,就是想学学如何为君子。”青袍者听了,不以为然地道:“子丕的话未见得就可信。”白袍者听了一笑,道:“子丕的话不可信?难道你道听途说来的话反倒可信?”青袍者道:“谁说我的消息来源于道听途说?你认识子丕,我认识南宫敬叔。”白袍者略微一怔,道:“你说的南宫敬叔,莫不就是仲孙何忌之弟?”青袍者道:“不错。南宫敬叔不仅是孔丘的弟子,而且还是孔丘的侄女婿,他的话难道不比子丕更加可信?据南宫敬叔告诉我:孔丘之学,以《礼》为主,主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礼》既然是儒家经典,孔丘之学当然也就是儒学。”白袍者道:“你于儒家经典《诗》《书》《礼》《乐》等等,不是早已背诵得滚瓜烂熟了么?那你为什么还想去拜孔丘为师?”青袍者道:“据南宫敬叔说:孔丘之学精深博大,知前人之所不能知,言前人之所不能言,绝不是《诗》《书》《礼》《乐》所能概括得了的。”白袍者道:“既然儒家经典不能概括孔丘之学,孔丘之学又何尝是儒学?”

孔丘与子路恰巧立在下风,这两人的对话一一传入孔丘与子路之耳。子路道:“我看这两人谈吐不俗,远胜颜回,既然他两人都有意拜夫子为师,夫子又恰好有意重新开门授徒,何不就便将他两人收在门下?”孔丘道:“不必着急,何妨再听一听。”师徒二人侧耳听去,却不再听见说话的声音,一起扭头看时,但见船上下来两个青衣童子,各捧一个青铜托盘,行到两个年轻人面前。两人各自将托盘接了,坐到倾倒的柳树树干之上,从盘中提起酒壶,往杯中筛酒。筛毕,举杯齐眉,互道一声“请”,然后各自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白袍者持杯在手,咋一咋舌头,道:“好酒!比曲阜城里风敲竹酒楼有名的陈年黄酒还要略胜一筹。”青袍者听了一笑,道:“这是宋国名酿‘黄无忧’,黄酒中之极品,一向号称天下第一,岂止是略胜一筹而已。”

两人饮毕,相对一笑。一阵沉默过后,青袍者道:“你这回来鲁,打算停留多久?”白袍者道:“少则三五日。”青袍者道:“多呢?”白袍者道:“多则不知。”青袍者道:“什么意思?”白袍者略一迟疑,道:“我准备明日去拜访孔丘,倘若孔丘肯收我为徒,我就在此长住下去也未可知。”青袍者道:“据南宫敬叔说,孔丘眼下杜门谢客,否则,我早就请南宫敬叔为我引见了。你这么贸然撞去,恐怕是不得其门而入。”白袍者道:“谁说我是贸然撞去?”青袍者听了一笑,道:“难道你已经同孔丘预先约好了不成?”白袍者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请子丕修了一封书信在此。我去替子丕下书,孔丘绝不会拒而不见。”青袍者听了又一笑,道:“孔丘难道不会叫个弟子出来收下书信就打发你走路?”白袍者道:“我想不会。倘若当真如此,我也早就想好了对策。”青袍者道:“什么对策?”白袍者道:“天机不可外泄。”说罢,取壶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青袍者道:“故弄玄虚!况且这儿又没有外人,能泄露给谁?”白袍者压低声音道:“那边不是有两个游人么?那两人恰好处在你我下风,说不定方才你我的对话早已让那两人听个一清二楚。”青袍者向孔丘与子路立着的方向望了一眼,也压低声音道:“那两人看上去皆已年过四十,长你我一倍,我方才不曾留意,否则,早该送一壶酒过去以示敬老之意。”白袍者道:“船上若还有酒,现在送去也不迟。”青袍者道:“好像还有,待我去看一看。”说罢,站起身来,白袍者也跟着起身,两人一同返回船上。

不移时,一青衣童子双手捧一青铜托盘从船上走下,盘盛一壶酒、两盏杯,青衣童子捧盘行到孔丘与子路跟前,道:“我家主人敬请两位长者小酌一回,不成敬意,盼多包涵。”孔丘略一迟疑,叫子路接下,取壶斟酒,仰头倾杯,一饮而尽,道:“果然好酒!不愧天下第一的称号。”说罢,又斟满一杯,见子路站着不动,道:“人家是请你我两人喝,你怎么还不动手?”子路听了,也略微一笑,道:“言之有理,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也取壶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孔丘饮毕,问青衣童子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青衣童子道:“姓冉氏,名求,字子有。”孔丘道:“是那青袍的,还是那白袍的?”青衣童子道:“我家主人是那青袍的。”孔丘道:“那白袍的是什么人?”青衣童子道:“主人之客,从卫国来。”孔丘道:“你可知他姓甚名谁?”青衣童子摇头道:“不知。只听见主人唤他做‘子贡’。”孔丘道:“你去回复你家主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请我喝酒,我请他吃饭。明日午时我在阙里山庄恭候,请他的客人也一起同去,听清楚了?”青衣童子点一点头,捧盘回船而去。

青衣童子回到船上,进到舱里。冉求道:“回来得这般快?”青衣童子道:“要不是那老先生问了我几句话,回来得还要快。”冉求道:“他问你什么?”青衣童子道:“他问主人姓甚名谁,还问客人姓甚名谁。”冉求道:“他还说了些什么?”青衣童子道:“他还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请我喝酒,我请他吃饭。明日午时我在阙里山庄恭候,请他的客人也一起同去。听清楚了?’”子贡听了一惊,道:“阙里山庄?难道那老先生竟是孔丘?”冉求摇头,道:“据我所知,孔府在陬邑城内,并不在什么阙里山庄。”子贡道:“我说你对孔丘是一知半解,你还不服。阙里山庄是孔氏的别墅,你竟然不知!”冉求道:“此话当真?”子贡道:“我哄你干什么?你既不信,何不下船去向那老先生问个明白?”冉求稍一迟疑,急忙起身,走出船舱一望:但见夕阳在地,柳条拂水,空荡荡的河滩上早已没有一个人影。冉求踱回舱内,不无失望地道:“两人都已经走了。”说罢,扭头问青衣童子道:“那老先生没有自通名姓?”青衣童子摇头。子贡道:“明日我备一份拜师的礼去。你若不信,你空手去好了。到时候拜师不成,别怪我言之不预。”冉求道:“你打算备一份什么样的礼?”子贡道:“珍珠一斗,白璧一双。”冉求道:“你送得这么重,叫我这穷人如何措手?”子贡道:“量力而行,各尽心意而已,何必相比?况且你又何尝穷?比你穷的有的是!”冉求略一思量,又扭头问青衣童子道:“那老先生有没有称赞那酒?”青衣童子点头,道:“老先生说:‘果然好酒!不愧天下第一的称号。’”冉求听了一笑,道:“有了!珍珠家中没有一斗,黄酒窖里倒是还有十坛。我送十坛黄无忧,外加一双白璧。”

冉求吩咐艄公开船回府之时,颜回跨青牛行到一幢茅舍之前,翻身下牛,把牛撇在门外,推开虚掩的柴门,走进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近门一块草地,草地的尽头三间茅屋。三两只花毛鸡在草地上觅食,一条黄犬趴在树荫下打瞌睡,见了颜回,跳将起来,跑到颜回面前摇尾乞怜。颜回厌烦地挥手呵斥了三两声,黄犬方才垂头丧气跑回原地趴下。颜回的媳妇莘莘闻声从茅屋出来,对颜回道:“叫你去后山砍些柴火来,怎么一去这半日才回?”颜回道:“我看今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顺便去浅水湾踏青散心,所以耽搁了。”莘莘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道:“柴火呢?你怎么两手空空?”颜回听了,不由得心中得一慌,赶忙赔笑道:“我把砍柴火的事给忘了。我这就再去过。”说罢,扭头就要往外走。莘莘道:“给我站住!太阳就要下山了,还怎么去?”颜回站住,回过头来,看着莘莘,一脸惶惑。莘莘道:“看你这出息!叫你干这么点事都干不成!幸亏还不等着柴火用!”颜回又赔笑道:“因为见着了师傅,所以才把砍柴的事给忘了,下回一定不敢。”莘莘听了一怔,道:“什么师傅?你拜了什么人做师傅?”颜回道:“我方才拜了孔子为师。”莘莘嗤之以鼻,道:“我还以为你拜师傅学门手艺,拜孔丘为师有什么用?”颜回道:“手艺不过雕虫小技,孔子之学乃修身治国之大道,岂可同日而语!”莘莘道:“你爹不就是跟孔丘学了大半辈子么?结果怎么样?难道还不是一贫如洗?”颜回道:“孔子说过:‘君子忧道不忧贫。’一贫如洗有什么可担忧的?”莘莘道:“人家说的‘君子’,是仕宦之家。‘不忧贫’,是因为用不着担心无米下锅。你出身本微贱,经商既无资本,务农又乏力气,一日三餐稀粥都要靠我一个女人张罗,亏你不知羞耻,还整日里满嘴《诗》曰、《书》曰,自鸣得意。”颜回道:“孔子说:‘耕也,绥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种地免不了挨饿受冻,读书早晚会有俸禄,你何不耐心等一等?”莘莘听了,冷笑一声,道:“你爹学了大半辈子,可曾见过半点俸禄?”颜回道:“那是因爹不曾学得好。”莘莘听了,又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比你爹聪明?我看你比他还傻!”颜回正要回嘴,却听见外面有人骂道:“你那该死的牛又到我家地里去偷吃庄稼了!畜生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就不知该把那该死的畜生给拴好!”莘莘听了,气得满脸通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颜回的鼻子骂道:“你这该死的,又忘了拴牛?还不快去把牛给拖回来!”颜回不敢则声,慌忙奔出门外。

次日颜回起个大早,到后山砍了柴火,回到门口,把牛拴牢,扛着柴火进到院里,把柴火卸在廊下,正想坐在石阶上歇口气,却见莘莘从房门里出来,慌忙站直了身子,让到一边。莘莘一眼看见颜回左手中指上包扎一条草绳,没好气道:“怎么?又把手给砍了?看你这出息!”颜回赔笑道:“不碍事,只是划破点皮。”莘莘道:“平日叫你干点事情,总要我三请四催,今日怎么这么勤快?”颜回道:“孔子昨日吩咐我今日去行拜师之礼,所以早早把柴打了,免得等会儿又忘了。”莘莘道:“原来如此!跟你说拜孔丘为师,早晚饿死,你偏不听。”颜回道:“别的事情都可依你,唯独这问道之事不敢依从。”莘莘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问道?问道就不用吃饭了?”颜回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既闻道,就可以去死,当然不用再吃饭。”莘莘听了,冷笑一声,忿忿然下了走廊,走出门外。颜回见了,慌忙问道:“你这是要到哪去?”莘莘并不回头,只甩下一句话道:“你想死,你自己去死,休想叫我赔上一条命!”

颜回听了一愣,往前迈了一步,仿佛是要去追,终于又缩回脚步,叹声气,转身正要进屋,却听见门外有人笑道:“怎么,又挨嫂子的骂了?”颜回扭头一看,见是邻舍的巫马子期。颜回道:“女人只知柴米油盐,我要去拜孔子为师,学君子之大道,她死活不肯。”巫马子期道:“我听说孔子隐居在家,杜门谢客,怎么会答应收你为徒?”颜回道:“我昨日在浅水湾与孔子不期而遇,孔子吩咐我今日去阙里山庄行拜师之礼,想是已经开了谢客之禁。”巫马子期道:“这话当真?”颜回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巫马子期道:“昨日嫂子向我借了一斗米,说是你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你今日去拜师,带什么礼物去?”颜回听了一怔,道:“幸亏你提醒我,我怎么竟然忘了这送礼的事!”说罢,略一迟疑,又道:“据《礼》,赠师至少须用十条腊肉,扎成一个束修,你能不能再借我十条腊肉?年底一总还你。”巫马子期听了一笑,道:“你同我借米,我什么时候叫你还过?”颜回道:“腊肉不同米,这回我一准还。”巫马子期听了又一笑,道:“米贱肉贵,米都还不起,肉如何还得了?”颜回听了又一怔,哑口无言。巫马子期道:“十条腊肉我可以借给你,你也不用还,只须答应我一件事。”颜回道:“别说是一件,一百件也行。”巫马子期笑道:“难怪嫂子说你傻!你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就一口答应我。我要你去把月亮给摘下来,你也答应?”颜回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如小人一般刁难?”巫马子期道:“你今日去见孔子,带我一同去,我也早就想拜孔子为师了。”颜回听了大喜,道:“这有何难?一言为定。”

当日将近午时,一辆牛车在阙里山庄门口停下,颜回跳下车来,对驾车的巫马子期道:“你先在车上等着,待我去拍门。”颜回行到门口,庄门大开,司阍出来,向颜回拱手施礼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颜回拱手还礼道:“颜回字子渊。”说罢,又用手对巫马子期一指,道:“颜回之友巫马施,字子期。”司阍听了,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阵马蹄声急,伸头望去,但见一匹纯白卷毛高头大马,拉一辆漆黑描金马车急奔而来,马车在牛车后面停下,冉求与子贡从车上先后跳下。司阍对冉求与子贡打量一眼,趋前拱手道:“两位先生可是应邀前来午膳的?”子贡与冉求道:“正是。”司阍听了,又拱手行礼道:“主人吩咐我来门口恭候,两位来得正是时候,里边请。”冉求正要抬腿迈步,却被子贡从背后一把拽住。子贡用手一指颜回与巫马子期,对司阍道:“那两位先生也是来拜见孔子的么?”司阍尚未作答,颜回抢先道:“正是。”子贡对颜回与巫马子期拱一拱手,道:“两位既然先来,怎么不先进去?”巫马子期听了,从牛车上跳下来,对子贡拱手还礼毕,笑道:“我也正这么想。况且我这牛车挡在前面,我不先把牛车拉进去,你的马车又怎么进得去?”巫马子期说罢,挽起牛车就要往大门里去。司阍见了,慌忙迈步挡在巫马子期前面,道:“且慢!这两位客人是主人吩咐过我的,主人见不见你,我还得先去问过。”颜回道:“师傅吩咐我来行拜师之礼,难道没有吩咐过你?”司阍道:“主人只向我交代过你颜回,可并不曾提及他巫马子期。”颜回道:“他是非同我一起进去不可的,否则,他不肯借给我腊肉,我这拜师之礼岂不就行不成了?”司阍摇头道:“我不懂你说些什么?”颜回正要分辩时,子路从门内出,对司阍道:“还不快去唤人把牛车、马车一起拉到马厩里去!”子路目送司阍进了庄门,对四人拱一拱手,道:“司阍不知高低,怠慢了客人,请四位一同跟我进庄。”颜回听了,慌忙转身,疾步行到牛车边,双手各拎下一个蒲包,对巫马子期道:“哪个是我的?哪个是你的?”巫马子期道:“大的是我的,小的是你的。”颜回对左右两手各看了一遍,一边将右手上的大包递给巫马子期,一边半信半疑地道:“你不要弄错了?”巫马子期笑道:“弄错了,就让你占了便宜,你操什么心?”颜回道:“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见好占便宜的是小人。你要是弄错了,我岂不是成了小人?我怎能不操心?”巫马子期道:“我绝不会让你做小人。”颜回道:“如此便好。”

四人随子路一起进到庄里,沿石铺小径行到庄屋走廊之下。子路道:“你四人先在这儿等一等,待我去问一问夫子如何与你们相见再来相请。”四人唯唯。不移时,子路出,对颜回道:“夫子要先见你。”颜回随子路走进庄屋大厅,抬头一望,见孔丘正襟危坐在北面的几案之后,慌忙放下手中蒲包,纳头便拜,口中喊道:“弟子颜回拜见师傅!”孔丘道:“快起来!我昨日不是已经吩咐过你,不必行磕头之礼么?”颜回听了,趴起身来,对孔丘毕恭毕敬行了三鞠躬,从地板上提起蒲包,举到齐眉之处,道:“束修一扎,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吩咐立在身后的子开接了,放到一边,对颜回道:“听说你还带来一位朋友?”颜回道:“正是。”孔丘道:“以后带朋友来,须先问过我,知道了吗?”颜回听了一惊,慌忙低头拱手道:“弟子无知,犯了过错,请师傅处罚。”孔丘道:“不知不为过。知过不改,那就是过了。记住了?”颜回拱手道:“谢师傅。弟子不敢忘。”孔丘道:“你可知道你的朋友为何要见我?”颜回道:“他也想拜师傅为师。”孔丘道:“他的学问比你如何?”颜回道:“弟子学识浅陋,不能同他相比。”孔丘道:“此话当真?”颜回道:“弟子不敢说谎。”孔丘道:“既然如此,你去唤他进来。”

颜回唯唯,退出门外。不移时,巫马子期随颜回入,放下手中蒲包,拱手道:“鲁人巫马施,字子期。愿拜孔子为师。”孔丘道:“谁是你的启蒙师傅?”巫马子期道:“我并不曾正式拜过师傅,自幼与颜回一起玩耍,颜老先生教颜回之时,我也跟在一旁窃听。”孔丘道:“原来如此。《诗》《书》《礼》《乐》,你都读过了?”巫马子期道:“大约都能背诵。”孔丘道:“既然已经都能背诵,何必再寻访师傅?”巫马子期道:“虽能背诵,却还不会使用。”孔丘捻须称善,道:“知道学以致用之理,见识不俗,可以留在我门下为徒。”巫马子期闻言大喜,向孔丘三鞠躬,礼毕,提起蒲包,双手捧着,也举到齐眉之处,道:“束修两扎,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也吩咐子开接了,放到一边。春梅自屏风后转出,对孔丘道:“酒浆菜肴皆已上席,你请的客人怎么还不来?”孔丘见了,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你来得正好。”说罢,转身对颜回与巫马子期道:“快来见过师母。”颜回与巫马子期听了,一同向春梅三鞠躬。子路道:“要不要我去请客人进来?”孔丘道:“他两人是我请来的客,既是客,则不得怠慢,待我自己去接。”说罢,推门而出。

冉求与子贡背叉双手,面向庄门而立,听见背后房门响,一齐扭头,见是孔丘,慌忙转过身来,行长揖之礼。孔丘拱手还礼,把冉求与子贡让到厅里。孔丘道:“昨日孔丘携弟子子路踏青,蒙赐酒食,不胜感谢之至。”冉求拱手道:“区区一壶酒,何足挂齿!鲁人冉求,字子有,久仰孔子大名,早有拜在门下为弟子之愿,盼孔子不以不才见拒。”孔丘一笑,道:“南宫敬叔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称道你博学多才,我如何能以不才为借口,拒你于门外?”冉求听了大喜,向孔丘三鞠躬,道:“弟子冉求拜见师傅。”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匣,双手捧到齐眉之处,道:“白璧一双,车上另有黄无忧十坛,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叫春梅接过锦囊,对冉求道:“过来见过师母。”冉求趋前,向春梅三鞠躬。孔丘吩咐冉求站到一边,转身对子贡道:“昨日远远地见过,却还不知尊姓大名?”子贡拱手道:“卫人端木赐,字子贡。子丕有书一封在此,托我面呈。”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孔丘面前。孔丘接过,并不展开,却道:“子丕推荐你来拜师?”子贡拱手道:“正是。也盼孔子不以不才见拒。”孔丘道:“既有子丕推荐,至少口才不差,我如何能拒绝!”子贡听了,喜形于色,慌忙趋前,对孔丘三鞠躬,口称:“谢师傅。”说罢,也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匣,双手捧到齐眉之处,道:“白璧一双,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也叫春梅接了。不待孔丘吩咐,子贡径自趋前对春梅三鞠躬,口称:“弟子端木赐拜见师母。”说罢,又伸手向怀,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捧到春梅面前,道:“珍珠一斗,不成敬意,盼师母笑纳。”春梅吃了一惊,略一迟疑,拱手谢过,将锦囊接在手中。孔丘起身,吩咐子开道:“菜肴早已备好,再不去就冷了,你快领新来的弟子去膳房序齿入席。”子开唯唯,领颜回、巫马子期、冉求与子贡一齐转入屏风之后。孔丘转身吩咐子路:“叫庖人把冉求送来的黄无忧小心煮好,送到膳房去替换席上的家酿黄酒。”俟众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春梅解开手上的锦囊,捧出一把珍珠来,看了又看,笑道:“像子贡这样的弟子多收几个就好,我也不白做一场师母。”孔丘道:“真是所谓‘小人喻于利’!还不快去膳房,饭菜都要凉了。”春梅道:“你既不喻于利,怎么不把弟子送来的礼物一一退还?”孔丘摇头,道:“胡搅蛮缠。”说罢,撇下春梅不管,径自转入屏风之后。

阙里山庄膳房之中左右并排各设一席,孔丘居中,堂下左右分两行对设三席,子路居左行之首,子开居右行之首,颜回居子路之下,冉求居子开之下,巫马子期居颜回之下,子贡年最少,居冉求之下,奉陪末座。酒过三巡,孔丘道:“三十年前我在霸桥开门授徒,我自己年方二十,弟子大都幼童,只有无繇与子丕与我年纪相若。十年前我在雒邑不期而遇子路与子开,他两人皆小我十岁上下。今日再收弟子四人,皆小我三十左右。如今我老了,子路与子开正当壮年,自颜回至子贡,都还年轻得很,正是意气风发、立志奋进之时。你们不妨把各自的志向、意愿说给我听一听。”子路听了,不假思索便道:“假设有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腹背受敌,屡年饥荒。如果我有机会执该国之政,我敢担保不出三年,必能使之成为足兵足食的礼仪之邦。”孔丘听了,道:“口气不小!子开呢?”子开略一迟疑,道:“隐居于野,读书自娱,聊以卒岁。”孔丘道:“未免过于消极。颜回呢?”颜回道:“我愿不吹嘘自己的优点,不标榜自己的功劳。”孔丘道:“既然是想着功劳,也是有心出仕的了。冉求呢?”冉求道:“假设有那么一个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让我去执政,三年之后我大概可以使国民丰衣足食。至于礼乐教化,那还得有待高明,非我所能办。”孔丘道:“冉求倒是懂得谦虚。巫马子期呢?”巫马子期道:“治国之道,我还不会,不过我愿意学。目前如果让我去治理一座城邑,我相信不出三年,我或者可以使人民安居乐业。”孔丘道:“巫马子期也还懂得谦虚。子贡呢?”子贡道:“但凡我不想别人加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也绝不愿加之于人。”孔丘听了一笑,道:“我的为人准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不过,我料想你还办不到。不要说你还办不到,我自己也都还办不到。”颜回道:“师傅何必过分谦虚?师傅要是还办不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办得到?”春梅道:“别以为你师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颜回道:“师傅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情?”春梅道:“我哄你干什么?不信,你问他人死后会怎样?他肯定答不上来。”子路听了,扭头问孔丘:“此话当真?”孔丘举杯在手,道:“不知生,焉知死?”说罢,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颜回道:“说得好!‘不知生,焉知死’?”春梅道:“这怎么叫说得好?他这不是分明告诉你:他不仅不知死后如何,而且也不知生前如何么?”颜回听了,为之语塞。子贡道:“依我看,人生一世的意义不过在既生之后、未死之前,生前与死后并无意义可言。既无意义可言,又何必知道?师傅之所以不知,乃是不屑于知,并非不能知。况且,那些侈谈生前死后的人,难道当真知生知死?依我看,不过是信口开河,强不知以为知。据子丕告诉我,师傅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师傅不知生,就承认不知生;不知死,就承认不知死,这才正是真知!胜过那些自欺欺人者远矣!”春梅笑道:“你师傅有了你这么个巧嘴的徒弟替他游扬,从今以后是用不着‘疾没世而名不称’的了。”孔丘举杯在手,道:“闲话少说,好酒难得,喝酒!”

当日傍晚,颜回回到家中,里外不见媳妇,心中正在纳闷,听见柴门之外有人喊道:“颜回在家么?”颜回匆匆走出房门,望见是岳父立在柴门之外,慌忙趋前,行长揖之礼,要请岳父进门。岳父道:“不必。我来不过告诉你一句话:莘儿回了娘家。”说罢,转身就走。颜回见了一愣,追出去问道:“莘莘什么时候回来?”岳父只顾走,并不回头,道:“莘儿说你家中已经无米下锅,却还要去跟孔丘学什么君子之大道,你什么时候能让她不挨饿,她什么时候就回。否则,她只好将你休了另嫁。”颜回听了又一愣,张开嘴巴,却又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岳父的背影从树丛后消失。颜回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正要进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怎么?叫嫂子给休了?”颜回转身抬头,见是巫马子期。颜回道:“休要胡说。她不过回娘家暂住,等我能不让她挨饿时就会回来。”巫马子期道:“你有了不让她挨饿的法子?”颜回道:“眼下虽然没有,终究会有。”巫马子期道:“等你终究有了时,她还不早已将你休了?”颜回略一迟疑,道:“然则奈何?”巫马子期尚未作答,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人一齐扭头望去,见是冉求与子贡驾着马车而来。巫马子期道:“你两个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子贡道:“晚间无事,忽然起意,想接你一同去壶头集逛一逛。”巫马子期道:“怎么只想起我,难道不叫颜回同去?”冉求道:“颜回是有家有室之人,怎能同你我单身汉一般闲逛?”子贡伸头向敞开的柴门里望了一望,道:“这儿是你的家,还是颜回的家?”巫马子期道:“弊舍还在那一头,这儿是颜回的家。”子贡听了,扭头对颜回道:“如此甚好,正当拜见嫂夫人。”颜回听了,慌忙支吾道:“拙荆是山野粗人,不识礼节,还是不见的为好。”子贡道:“这是什么话?焉有过门不见之理?”巫马子期道:“颜回说的固然是客气话,嫂夫人却当真见不着。”冉求道:“怎么?不在家?”颜回点头道:“不错。拙荆回娘家暂住,家里只有我一人。”子贡道:“原来如此。既然你也是单身一人,如何不同我们一起去壶头集?”冉求道:“他什么时候说过不去?快坐到车厢里来!”巫马子期率先上了车,颜回略一犹豫,也将柴门关了,登上马车。冉求挥鞭,马车绝尘而去。

壶头集壶中天酒楼二楼雅座包间之内,子贡坐在主席,颜回、冉求、巫马子期依次坐在客席。酒过三巡,几上杯盘狼藉。子贡双掌一击,高喊一声:“来人!”一名伙计应声而入,问道:“客官有何吩咐?”子贡道:“将席上杯盘撤走,再煮四壶陈年黄酒,多加子姜,换几样贵店拿手好菜,重新上过一席。”伙计唯唯,将席上杯盘碗碟尽行打扫干净。巫马子期道:“我看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子贡何须如此破费?”冉求笑道:“你只管尽兴,不必在意他破费多少,他赚钱容易过你我走路。”颜回听了,将信将疑,道:“当真如此?”子贡道:“你听他胡说。不过,发财的确也并不难。”巫马子期道:“愿闻其详。”子贡道:“生财之道,不过八个字。”颜回道:“敢问是哪八个字?”子贡提起酒壶,给各人斟满,举杯齐眉,道:“祝各位财运亨通!”四人一齐干了一杯。颜回道:“敢问那八个字是?”子贡放下酒杯,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颜回听了,一脸疑惑,道:“别人都不要,你偏要。别人要,你就给。这就能发财?”冉求笑道:“你听他说得那么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颜回道:“此话怎讲?”冉求道:“想要做到这八个字,既要魄力,又要眼光。魄力不够,眼看别人都卖,自己如何还敢买?眼看别人都买,自己如何按捺得住?眼光不够,不是买错就是卖错,不是买迟就是卖早,想不赔都不成,还有什么钱赚?”子贡道:“别听他说得那么复杂。眼下就有一笔买卖好做。”巫马子期道:“什么好买卖?”子贡道:“吴、楚交战以前一百鲁钱只能换八十楚钱,尔后楚国节节败退,楚钱一贬再贬,如今一百鲁钱可换一百二十楚钱。依我看,战局即将逆转,不出一月将以和局告终,届时楚钱必然回升。如果你今日用一百鲁钱换取一百二十楚钱,一月之后这一百二十楚钱说不定就可变成一百五十鲁钱。”巫马子期道:“上哪去换?”子贡道:“子钱家。”巫马子期道:“什么是子钱家?”子贡道:“所谓子钱,就是利息。所谓子钱家,就是做借贷生意的商家。”巫马子期又道:“上哪去找子钱家?”冉求道:“你何必自己去找,叫子贡去替你代换就行了,他知道哪家子钱家靠得住,你自己去找,还说不定上当。”子贡道:“叫我去替你兑换不在话下,不过,多少价钱买进,多少价钱卖出,得你自己拿主意。”冉求道:“买进卖出,我都随你,如何?”子贡道:“你要投资多少?”冉求道:“鲁钱五千。”巫马子期道:“买进卖出,我也都随你。不过,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我只有一千。”颜回只顾喝酒,并不插话,子贡见了,笑道:“你我都是俗人,只有颜回能安贫乐道。”颜回道:“休要取笑,实不相瞒,不过因为没有资本,无从做起。”子贡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你想做多少?我可以先替你垫下。”颜回摇头,道:“不行。万一输了,我可赔不起。”子贡道:“这笔买卖要等一月左右方才能见分晓,也不怪你担心。你若想现买现卖,何不去做期货的生意?”颜回道:“期货的生意如何做法?”子贡道:“丝麦皆有期货市场,一日之内价格数变。跌时购入,见涨即抛。利润虽低,聊胜于无。”颜回沉吟不语。巫马子期见了,摇头道:“你若还不肯做时,如何能将嫂子……”颜回听巫马子期说出“嫂子”二字,慌忙抢道:“试一试倒也无妨。不过,本钱还是须从子贡处借。”子贡道:“这个自然,你要借多少?”颜回犹豫片刻,道:“一千如何?利息多少?”子贡听了一笑,道:“你说一千,就是一千。我怎么会同你要利息?自然是无息借贷。”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无经验,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期货市场,先教你一回。”颜回听了,拱手称谢。

次日,子贡领颜回去期货市场,一边对颜回面授机宜,一边买贱卖贵。半日下来,几番出入,替颜回净赚五十。接连下来四日,颜回日日独往,遵子贡之教,见跌买入,见涨即抛,每日皆略有斩获。五日下来,一共净赚一百有余。第六日恰逢期货市场歇市,颜回用五十钱去米铺买了十石米,要还一石给巫马子期。巫马子期不肯,道:“现在还不是还米的时候。你还不快去买一坛酒去孝敬你的岳父,买一对手镯去讨嫂子开心?把嫂子先接回家来再说其他不迟。”当日夜间,颜回卧房之中,一灯如豆。颜回与莘莘斜倚在榻,莘莘一边搬弄手镯,一边道:“说你傻,你还不服气。有这般容易发财的机会,你怎么就不知道?”颜回道:“知道又怎样?要不是子贡借给我本钱,知道了不是也还是做不成?”莘莘道:“如今你既借着了资本,仍旧是不会做。”颜回道:“这不是赚了一百么?怎么是不会做?”莘莘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五天才赚一百,这也叫赚,真个是没出息!”颜回道:“只有一千本钱,如何能赚得多?”莘莘道:“你要是等多涨几分时再卖,不就是能多赚么?这都不懂!”颜回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不过,子贡特别嘱咐,说这期货生意风险极大,切忌贪心,只有见涨即抛方可有赚,贪得久等必然亏本。”莘莘撇一撇嘴,道:“子贡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你怎么从来不这般听我的话?”颜回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别忘了这本钱是借来的,要是亏了本,拿什么还人家?”莘莘道:“你就这点出息!什么都怕。什么都怕,还能不穷死?”颜回听了,哑口无言。莘莘叹了口气,张嘴吹灭油灯,脸朝外侧身躺下。

次日早晨,颜回就两根咸菜,喝了一碗粥,从葛布包中取出本钱来数了一遍,又将铜钱放回包里,将包口重新系好,把包缠在腰上,走出房门,正要下台阶时被莘莘从背后叫住。莘莘道:“你今日若赚不到一百,就别回来见我!”说罢,不待颜回回话,“乒”的一声关上房门。颜回听了,吓了一跳,扭头看了一眼,不敢则声,疾步走出柴门。当日傍晚,颜回返回家中,推柴门而入,莘莘闻声从房门出,劈头问道:“赚够一百没有?”颜回低头不答。莘莘道:“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准没赚够!你究竟赚了多少?”颜回依旧不应。莘莘道:“你倒是说话呀?看你这出息!”颜回仍不则声。莘莘道:“难道赔了不成?”颜回略一迟疑,终于点一点头。莘莘道:“你这该死的!怎么会赔?”颜回道:“起先上了五分,因赚不够一百,我没出手。孰料此后一跌再跌,收市时稍有回升,只跌了两分。我担心明日再跌,赶紧卖了,所以赔了。”莘莘道:“你说你傻不傻?上了五分不卖,等跌了两分却卖!”颜回道:“是你说赚不够一百别回来见你,所以我才将那机会错过。”莘莘道:“你这该死的!你这般听我的话?我叫你赚不够一百别回来见我,所以你才没卖?我现在叫你去死,你去不去?”颜回不应。莘莘提高嗓门,吼道:“我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媳妇一边吼,一边冲到颜回跟前,伸出右掌,用力一括,给颜回一个结实的大嘴巴。颜回左手捂着脸,右手指着莘莘道:“你居然敢打我!”莘莘道:“我就打你这该死的呆子,我打了你又怎样?”莘莘说罢,伸手又要再打时,冷不防被人一把拖住。莘莘抬眼一望,见是巫马子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道:“你两个男人一起来欺负我一个女人!”巫马子期道:“分明是嫂子要打人,我不过来劝解,怎么成了两个男人来欺负你一个女人?”莘莘不予理会,一边哭喊,一边冲出柴门。颜回要去追赶,被巫马子期一把拽住。俟莘莘的背影不见了,巫马子期道:“我还不知道嫂子原来如此这般凶,这样的媳妇,走了也就算了。”

两日后,颜回岳父持一张休书来,叫颜回在休书上画押,听任莘莘另嫁。颜回无可奈何,请来巫马子期做见证,在休书上画了押。又过一日,颜回去子贡处把借来的本钱还了,从此不再做生意,又把黄犬送了邻居,把鸡拿到壶头集卖了,整日关起门来在家读书,饿了,就舀一瓢水喝,实在饿得不行,才喝一碗稀饭充饥。数日之后,午时将过,颜回喝罢稀饭,走出房外,口中唱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颜回唱毕,正想在石阶上坐下,听见柴门外有人问道:“颜回在么?”颜回走到大门口一看,见是子贡,慌忙迎进院里。子贡走进柴门,立住脚,四下张望一回,但见石径残破,杂草侵阶,去秋落下的黄叶比比皆是,三两棵古槐经虫蛀得半死不活,一棵参天柞木让雷劈个一分为二。子贡道:“你这院子倒是幽静,只是欠缺收拾。”颜回道:“唯恐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业,所以不敢去干这些收拾的杂务。”子贡道:“原来如此。”颜回道:“朋友见访,于礼,当请入厅中就座,站在门口,不成体统,快进屋里来。”子贡唯唯,跟着颜回穿过院子,登上台阶,走进房门,举目一望,只见四壁萧然,地板之上铺一张苇席,席上设一张白木几案,两边各一个蒲团。席边鱼烂,案面发黑,蒲团上歪歪斜斜地打着几个补丁。颜回请子贡坐在客席,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水来,放在子贡面前,自己坐在主席,道:“以水代浆,盼子贡不嫌简陋。”子贡道:“不敢。”子贡说罢,端起碗来要喝时,却见碗边一块黑指纹,不禁略皱眉头,放下水碗,笑道:“嫂夫人怎么又不在家。”颜回摇头,道:“我已将她休了,你原来还没有听说?”子贡听了一惊,道:“为何将嫂夫人休了?”颜回道:“她本是山野之人,不谙君子之大道,又耐不住贫贱,只好由她另择佳婿。”子贡道:“原来如此。”子贡说罢,又四下一看,道:“也难怪,耐得住这般清贫的人委实不多,你既不再做生意,也得想点别的办法以为生计,否则,长此以往,能不令人担忧?”颜回整一整衣襟,道:“此话差矣!夫子不是说过:‘君子谋道不谋食’么?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何忧之有?”子贡听了一怔,慌忙赔笑道:“你胸怀如此高雅,令我自惭形秽。不过,虽说是‘一箪食’,也得有个来源才成。我听巫马子期说,你整日在家,除读书之外一无所为,那十石米总有吃完的时候。夫子不是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么?”颜回听了,摇头道:“依我之见,夫子所谓的‘虑’与‘忧’,都是指的‘道’,与‘贫’无关,与‘食’更无关。夫子不是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么?闻道即可死,何贫之忧?”子贡道:“假如你那十石米吃完的时候,你还不曾闻道,那你怎么办?”颜回听了一怔,道:“夫子说的话难道不就是‘道’?你我时时听夫子论道,怎么还能假设不曾闻道?”子贡听了又一怔,迟疑片刻之后,道:“你的话令我茅塞顿开。你既然无忧,我又何必为你担忧。”说罢,站起身来,道:“不多打搅,就此告辞。”颜回起身,将子贡送出柴门,转身顺手将门虚掩,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吟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义而富,于我如浮云。”

数月之后,斜阳懒散,树影婆娑。孔丘背叉双手,立在阙里山庄走廊之上仰头观天,听见一声门响,扭头一望,见是春梅。孔丘道:“想不到我开门授徒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数月,登门拜师者竟然不下百人。”春梅笑道:“你得好好谢我。”孔丘道:“此话怎讲?”春梅道:“你每收一个弟子,至少得束修一扎。弟子源源不断,你的财源也就源源不断。你要不是听了我的主意,重新开门授徒,哪来这好处?”孔丘道:“除了想着钱,你还能不能想些别的?”春梅道:“如何教授弟子,那是你做师傅的事,难道也要我这做师母的操心?”孔丘道:“你也不想想:弟子越来越多,这阙里山庄如何应接得了?”春梅道:“你原来在为这事操心,何不把霸桥那校舍重新收拾好,叫弟子到那儿去讨教?”孔丘道:“这主意还用你出?我早已想到了。不过,我不能每日去霸桥,得叫个弟子去那边主持,不知叫谁去好?”春梅道:“阙里山庄离不开子路与子开,在新收的弟子之中,我看以子贡最为能干,怎么不叫他去?”孔丘道:“我想叫颜回去,只是有些担心众弟子不服。”春梅道:“我看颜回在弟子中最笨,你怎么偏偏看得上他?”孔丘笑道:“我要是不知道他最笨,又怎么会担心众弟子不服?”春梅听了不解,道:“你既知他最笨,却为何还想用他?”孔丘道:“主理霸桥,每月可得米一石。在众弟子之中,子贡最富,颜回最穷。君子周急不济富,所以我想把这差事交给颜回,以便让他一日三餐能有个着落。”春梅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故意在弟子面前多抬举他?你把他捧得高高的,有谁还敢小觑他?”孔丘略一思量,道:“言之有理,不妨一试。”

孔丘坐在阙里山庄大厅之中,颜回自外入,拱手道:“夫子唤我,有何吩咐?”孔丘道:“弟子渐多,阙里山庄不便接纳,我已经着人去把霸桥校舍重新收拾妥当,供弟子读书、切磋、听讲之用。我每隔三五日去霸桥一次,其余的时候你替我在那儿备顾问,每月我支付你一石米作为酬劳。你意下如何?”颜回道:“弟子不才,恐怕不能担此重任。”孔丘道:“《诗》《书》《礼》《乐》,你不是已经都读过了么?你的责任不过是替学识浅陋的弟子解释字句上的疑难。至于高深的疑问,一概留待我自己去答复,我会把这一点向众弟子交代清白。”颜回道:“如此便好。不过,夫子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替夫子办事,是弟子的职责,酬劳断不敢收。”孔丘道:“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是说:做弟子的应当替师傅服劳,却并不是说:做师傅的可以叫弟子免费服劳。”颜回道:“原来如此。弟子会错了意。”孔丘道:“那就这样讲定了?”颜回点头。孔丘道:“你在众弟子之中最穷,倘若有人问你为什么这么穷,你怎么说?”颜回犹豫片刻,道:“弟子才智低下,所以生财无道。”孔丘摇头,道:“你的才智何尝不如人!”颜回道:“当真如此?我能比得上子贡么?”孔丘道:“师傅怎么会哄你?子贡闻一而知二,你闻一而知十,子贡怎么比得上你!”颜回狐疑不解,道:“既然如此,子贡为什么最富?我为什么最穷?”孔丘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颜回听了大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好!师傅说得真好。我这回总算是明白我为什么穷了!”孔丘道:“贫穷却快乐,这是最难得的品德。你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你知道吗?”颜回茫茫然道:“我做到了吗?”孔丘道:“你方才不是分明在大笑吗?大笑难道不是快乐的表现?”颜回点头,道:“不错。我是大笑来着,我的确是很快乐。”孔丘道:“你这就去子开处支米一石,从明日起每日辰时至寅时去霸桥充任助教之职。”

颜回走后不久,子贡自外入,拱手施礼毕,道:“夫子唤我,有何吩咐?”孔丘道:“弟子渐多,阙里山庄不便接纳,我已经着人去把霸桥校舍重新收拾妥当,供弟子读书、切磋、听讲之用。我每隔三五日去霸桥一次,其余的时候我打算叫颜回去充助教之职,为后进弟子解释文字上的疑难,你以为如何?”子贡略一迟疑,道:“夫子难道不觉得颜回有些倔,也有些迟钝?”孔丘笑道:“你所谓的‘倔’,在我看来正是‘刚毅’;你所谓的‘迟钝’,在我看来,正是‘木讷’。‘刚毅’与‘木讷’,虽然还谈不上是‘仁’,却已与‘仁’相去不远。”子贡道:“原来如此。恕弟子眼光浅陋,不曾看出。”孔丘道:“你也不必过分谦虚,你的眼光何尝浅陋?不过略逊颜回罢了。”子贡听了,低头不语。孔丘道:“你自以为闻一而能知几?”子贡略一思量,道:“弟子不才,闻一不过仅能知二。”孔丘点头道:“不错,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子贡道:“敢问夫子以为颜回如何?”孔丘道:“依我看,颜回大约闻一而能知十,在众弟子之中,谁也赶不上他。”子贡道:“原来颜回如此出类拔萃。我看他从来不发问,夫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听,所以误以为他有些呆傻。”孔丘道:“也不怪你以为他呆,我当初也错以为他不聪明,后来才渐渐发觉他原来是大智若愚。”子贡道:“早就听说过‘大智若愚’这说法,没想到见着了这样的人,自己竟然还不知道!”孔丘道:“在众弟子之中,你最富,颜回最穷。富有富的为人之道,穷有穷的为人之道。你以为富人应当如何?穷人应当如何?”子贡又略一思量,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夫子以为如何?”孔丘听了,点一点头,道:“贫穷而不巴结,富有而不骄傲,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子贡道:“听夫子的意思,似乎还有比‘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更高的境界?”孔丘道:“不错。”子贡道:“愿闻其详。”孔丘道:“富而好礼,胜过富而无骄;贫而乐,胜过贫而无谄。”子贡道:“原来如此。敢问颜回是否已入‘贫而乐’的境界?”孔丘道:“不错。”孔丘的话音刚落,子路从屏风后转出,笑道:“夫子这么称道颜回,我倒是想知道,倘若夫子统帅三军,会叫谁一同去?”孔丘道:“徒手搏虎,泅水渡河,虽死而无憾,这样的人,我不要。凡事小心翼翼,唯恐谋划不周,这样的人,才是我的人选。”子路道:“在众弟子之中,谁是‘凡事小心翼翼,唯恐谋划不周’的人?”子贡笑道:“除了颜回,还能是谁?”孔丘听了一笑,道:“颜回却也有一点不如子贡。”子路道:“哪一点?”孔丘道:“善揣人意。”子路道:“不善揣人意,不正是‘木讷’么?木讷不是与仁相去不远么?怎么又成了缺点?”孔丘听了大笑,道:“原来子路也‘木讷’得很,我怎么竟然没有看出来?”

子路正要接话,司阍推门而入,拱手道:“门外有人求见,自称弟子颜仆,我不认识,未敢放他进来。”孔丘听了,略微一怔,道:“快请他进来!”不移时,门外走进一个彪形大汉,长得高颧阔颡,浓眉虬髯,向孔丘行长揖之礼,口称:“夫子别来无恙?”孔丘不答,却向子路与子贡各瞟了一眼。子贡会意,趋前拱手道:“夫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孔丘道:“别无他事,你两人都可以走了。”俟子贡与子路双双退出门外,孔丘压低声音道:“你来想必是有紧要的消息?”颜仆不答,却走到孔丘跟前,俯首对孔丘一番耳语。孔丘听了,神色凝重,略一迟疑,站起身来,也对颜仆一番耳语。颜仆一边听,一边点头,听毕,拱手道:“弟子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孔丘送颜仆到门口,道:“千万小心,不得有误!”颜仆又点一点头,转身出门。孔丘坐回原席,喊一声:“春梅!”春梅应声从屏风后转出,笑道:“你这回学会了乖巧,知道不喊子路,可你怎么偏偏知道我在屏风之后?”孔丘笑道:“你不是说我学会了乖巧么?既然乖巧,自有乖巧的办法。”春梅道:“什么乖巧的办法?难道你能看穿屏风不成?”孔丘道:“眼睛看不见的,鼻子可以闻得着。谁叫你一身脂粉气息?”春梅道:“原来如此。”孔丘道:“你这回想必是枉费心机,一点也没有听着。”春梅道:“谁说我没有听着?”孔丘道:“你休想哄我,你倒说说看,你听着了什么?”春梅道:“颜仆说他不便久留,你叫他千万小心,不得有误。”孔丘笑道:“就听见这两句话,有什么意思?这也能叫听着了?”春梅也笑道:“有没有意思,那要看是谁听着了。我听着了,也许是没什么意思。要是让阳虎听着了呢?难道也没有意思?”孔丘笑道:“利口匹妇!我不同你争,快去把子路与子贡唤来。”春梅道:“何须我去唤?你难道听不见脚步声?除了是子路与子贡,还能是谁?”

春梅的话刚落音,子路与子贡一起推门而入。子路道:“方才来的这人究竟是谁?我怎么从来不曾见过?”孔丘略一迟疑,道:“颜仆不过是个化名,其实乃是颜刻。”子路吃了一惊,道:“颜刻乃是阳虎的亲信,经常替阳虎驾车,夫子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弟子?”孔丘道:“颜刻是我早年弟子,是我叫他投在阳虎手下,也是我嘱咐他:没有重大消息,不要来见我,以免暴露身份,所以你等都不曾见过。”子路听了,又吃一惊,道:“原来夫子在阳虎手下埋伏有人。”孔丘道:“别人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不过,阳虎是个例外。你要是不防着他,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子贡道:“颜刻今日既来,必然是得了紧急消息?”孔丘道:“不错。阳虎明日设晚宴款待季孙斯之时,将于席上刺杀季孙斯,然后着季孙寤发季孙氏之众、阳越率都城卫戍之众,一齐夜袭仲孙何忌府。”春梅听了大惊,道:“然则奈何?”孔丘淡然一笑道:“不必惊慌,我已将破阳虎之计面授颜刻。”说罢,伸出右手食指对子路一勾,子路趋前,孔丘对子路一番耳语。子路听毕,道:“这般危险的勾当,夫子怎么不叫那‘凡事小心翼翼,唯恐谋划不周’的人去?”孔丘道:“事关重大,没心思同你讲这些闲话!”子路扭头就要出门,却被孔丘唤住。孔丘道:“且慢!冉求对我说过:冉氏有精壮圉人三百,可备紧急之需。你见过南宫敬叔之后,立即去见冉求,叫他率领这三百精壮圉人赴仲孙何忌府增援。”

俟子路的脚步声消失了,子贡道:“夫子不叫我去见冉求,想是有别的事情要我去办?”孔丘笑道:“不错,你果然善揣人意。你连夜赶去齐国见子丕,叫他设法阻止齐人支持阳虎。”子贡道:“夫子不是已经有了破阳虎的妙计了么?为何还担心他逃奔齐国?”孔丘道:“破阳虎,十拿九稳,生擒与杀死,则难说。叫你去齐国,正所谓‘小心翼翼、唯恐谋划不周’之意。”子贡拱手而退。春梅道:“我看你收这么多弟子,只有这一个有用。”孔丘道:“念念不忘他送你一斗珍珠,真是所谓‘小人喻于利’!”春梅道:“休要胡说!我说的又不是他!”孔丘听了一怔,道:“你不是说子贡,是说谁?”春梅道:“我是说颜刻。要不是他来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阳虎杀了季孙斯、仲孙何忌,下一个岂不就会轮到你?”孔丘道:“依我看,众弟子虽然学识有差,贤能有别,志趣有异,其实人人都有用,就看你会不会用。比如,倘若我有机会执政,冉求可以替我主管内政,子贡可以替我主管外交,子路可以替我掌管兵马,子开可以替我掌管图书。”春梅道:“颜回呢?我看他一无所能,难以派上用场。”孔丘笑道:“谁说难以派上用场?他虽然一无所能,却老实忠厚。我把他树立为德行的模范,一定错不了。”春梅笑道:“看你说得眉飞色舞,好像真会有人请你去执政似的!”孔丘道:“阳虎既败之后,鲁国恐怕还真会须我来收拾残局。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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