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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齐公冒雪访孔 晏子借桃杀英

雪原莽莽,雪花飘飘,万籁俱寂。突然,号角之声四起。旌旗招展,画戟遥临,一片人马黑压压自天际浮现,由远而近,十数条猎犬叫嚣奔腾而过,当先之人,面如冠玉,眉长目秀,颧高口阔,颌下一把浓髯,头戴玄貂冠,腰系紫玉带,骑一匹火红卷毛马,后面追来一匹黑马。骑马者身材短小,其貌不扬,骑在马上的人高声喊道:“齐公!齐公!主公与臣等皆已误入鲁境!”齐公把手上缰绳一抖,坐下骑前蹄并举,顿时站住,远处人马纷纷停住,齐公道:“当真进了鲁境?”晏婴兜转马首,用手上马鞭向后方一指,道:“那山头便是齐、鲁边界的分水岭。”齐公扭头,顺着晏婴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远远一座山头隐约于茫茫白雪之中。齐公道:“晏子如何能识得这分水岭?”晏子道:“臣并不能,乃是鲁国封人告臣如此。”齐公道:“鲁国的封人何在?”晏子道:“臣已经把他打发走了。”齐公听了不悦,道:“寡人因狩猎而误入邻境,传出去岂不贻笑诸侯?你怎么随便就把鲁国的封人给打发走了?”晏婴道:“臣并不曾随便。”说罢,策马向前,对齐公一番耳语,齐公听毕,皱眉舒展。

当日晚间,曲阜仲孙貜客厅之内,仲孙貜跪坐于主位几案之后,叔孙诺跪坐在对面客席之上。仲孙貜道:“雪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叔孙诺道:“夜间相扰,深不自安。只缘事关重大,不敢有所耽误。”仲孙貜听了,吃了一惊,道:“什么大事?”叔孙诺道:“齐公现已入鲁,正在我的封邑境内,方才遣使者来,说要与我以甥舅之礼相见。”仲孙貜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齐公之母,乃叔孙侨如之女,叔孙侨如是你伯父,所以齐公与你,本来是甥舅,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叔孙诺微微一笑,道:“齐公与我为甥舅,我难道还不知道?”仲孙貜道:“你是猜不出齐公为何不请自来?”叔孙诺道:“这我倒也猜出来了。齐公近三日来一直沿鲁境狩猎,今日忽然冒雪而来,必因风雪迷路所致,要与我见之以甥舅之礼云云,不过在于掩盖误入鲁境之失而已。”仲孙貜道:“你是想问我:如此相见是否合礼?”叔孙诺道:“不错。不过不只是想知道是否合礼,而且想知道如果合礼,应当用什么样的仪式相见。”仲孙貜笑道:“你以为我比你更懂礼?”叔孙诺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知道你可以帮我去问一个懂礼的人。”仲孙貜道:“家叔虽是礼学专家,现在却在周不在鲁,我虽然可以遣人帮你去问,只恐怕是远水不救近火。”叔孙诺道:“南宫季子倘若在鲁,我还不自己就去问了,还用得着来找你?”仲孙貜道:“那你是说谁?”叔孙诺笑道:“你同孔丘来往密切,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仲孙貜笑道:“不是以为别人不知道,只是没有想到孔丘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你也知道了。”叔孙诺道:“我叔孙诺知道了算什么?孔丘已经名声在外,上次我出使晋国,晋侯就向我问起过孔丘其人。”仲孙貜道:“原来如此,这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叔孙诺笑道:“你也不必再装傻,听说你逢人就称道孔丘学识渊博,孔丘的声名远播,与你的吹捧根本分不开关系。”仲孙貜笑道:“原来如此,这我怎么也一点都不知道?”叔孙诺道:“闲话少说。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仲孙貜道:“明日一早你与我一同去阙里山庄走一趟。”

次日午后,阙里山庄大厅之中,孔丘与仲孙貜、叔孙诺三人相对跪坐于主客之席。孔丘道:“齐公不请自来,无论是见鲁公,还是见叔孙大夫,于礼皆不合。”叔孙诺道:“仲尼的意思是:我须拒而不见?”孔丘道:“以礼而言,本当如此。不过,君子行事,当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齐公误入鲁境,是失误,想掩盖,用心可嘉。叔孙大夫见齐公,是成全齐公之美;叔孙大夫不见齐公,则是张扬齐公之恶。”叔孙诺道:“这么说,我是应该见齐公的了?”孔丘点头。叔孙诺道:“敢问相见仪式应当如何?”孔丘道:“齐公与叔孙大夫虽为甥舅,但齐公身为齐国之君,叔孙大夫身为鲁国之臣。齐与鲁,乃兄弟之邦。无鲁公之命,叔孙大夫无论以什么样的仪式见齐公,也都于礼不合。”仲孙貜听了笑道:“看来叔孙大夫非做一回小人不可。”叔孙诺道:“此话怎讲?”仲孙貜笑道:“仲尼不是常说:‘君子非礼勿动’么?既然君子不做不合礼的事情,叔孙大夫去见齐公,岂不是只能权充小人?”孔丘笑道:“那倒也不一定。”叔孙诺道:“愿闻其详。”孔丘道:“叔孙大夫可以以鲁公使者的身份去邀请齐公来曲阜与鲁公相会,然后叔孙大夫再以鲁国使臣的身份相陪。”叔孙诺道:“这主意不错,只是要先征求鲁公的同意。”孔丘道:“齐大鲁小,邀得齐公来与鲁公相见,乃是为鲁增光之事,鲁公何乐而不为?”仲孙貜道:“只是不知齐公可愿意如此安排?”孔丘道:“齐公一心想要掩盖误入鲁境之失,想来也无拒绝之理。”

次日一早,天蓝、云白、风劲。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晏婴执缰挥鞭,齐公立在晏婴身后。齐公道:“你的意思本想与叔孙诺随便见一面就回国,没想到还要如此正式与鲁公相会。”晏婴道:“叔孙诺不是个讲究礼节的人,什么‘身为鲁臣,不便私见诸侯’云云,准是孔丘教他这么说的。”齐公道:“寡人也风闻孔丘之名,想必是个足智多谋之士。寡人此行,如果能见到孔丘,也可算是意外的收获。”晏婴道:“孔丘是否足智多谋,臣不敢置喙,讲究繁琐的礼节则肯定不假。”齐公道:“讲究礼节也不见得就不好,人人懂礼,这天下岂不也就太平了?”晏婴道:“主公自以为可比得上先君桓公?”齐公道:“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寡人岂敢与桓公相比!”晏婴道:“主公以为晏婴可比得上管仲?”齐公道:“桓公之霸业,皆因得管仲辅佐方能成功,寡人以为晏子恐怕也赶不上管仲。”晏婴道:“主公自知远不及桓公,晏婴也自知远不及管仲,以桓公与管仲之贤能,尚且不能以礼服人,更何况主公与晏婴?”齐公听了默然。晏婴又道:“鲁国介乎齐、晋之间,主公既有心与晋争霸,绝不能让鲁国小觑。”齐公道:“晏子的意思是?”晏婴道:“主公这次去见鲁公,如果没有什么表示,让外人看了岂不像是鲁国的陪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齐公道:“然则奈何?”晏婴道:“主公何不邀鲁公随主公入临淄,与齐国结盟?”齐公道:“鲁人不敢叛晋,一定不肯应允。”晏婴道:“田开疆新破徐国,兵威正盛。主公如令田开疆率众自徐北上,不须一日即可入鲁之南境。鲁人出其不意,必然惶恐从命。”齐公想了一想,道:“这主意倒也不错。谁可以充使者?”晏婴道:“公孙捷有万夫莫当之勇,又是田开疆的结拜兄弟,主公何不令公孙捷身携虎符,扮成猎户,立即赶往徐国,着田开疆即时北上?”

两日后,阙里山庄大厅之内,火盆中炭火“劈啪”作响,孔丘盘坐在在几案之后抚琴,无繇侍立于一旁。子丕自外疾步而入,拱手道:“门外来了辆四匹马拉的马车,从车上下来两位富商模样的客人。一人身材高大,气宇不凡,却不开口。另一人黑瘦短小,其貌不扬,口称:‘晏婴求见。’这‘晏婴’难道就是齐相晏婴?弟子不敢断定,遂叫他们在门外稍候。”孔丘道:“那气宇不凡的,是否长得有些像前几日来的叔孙诺?”子丕道:“不错。夫子何以猜得出?”孔丘微微一笑,道:“俗语曰‘外甥多像舅’,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孔丘说罢,站起身来,一边整衣襟,一边往外走。子丕听了一惊,道:“难道那气宇不凡的,竟是齐国之君?”孔丘道:“谁说不是?你两人还不快去厨下备浆?”无繇道:“厅子里只有两张几案,齐公与晏子不便同席,是否要去楼上夫子房间里搬一张下来?”孔丘道:“不用。晏子虽贵为齐相,既是随同其国君前来,就只是个随员,只当侍立于齐公之后,并无入席就座之理。”

不移时,齐公与孔丘一同踏进庄屋大厅,晏婴紧随在后。孔丘把齐公让到客席,自己立到主位之后,拱手向齐公施礼,齐公拱手还礼,主客双双相向跪坐。晏婴用眼一扫,见厅中并无他席,略一迟疑,疾步趋到齐公之后,垂手恭立。子丕与无繇分别给齐公与孔丘捧上浆汤,垂手退到孔丘之后,分立左右两边。孔丘道:“齐公光临弊舍,孔丘不预知,既不能远迎,又不能设宴款待,实在是失礼得很。”齐公道:“寡人乃不速之客,是寡人失礼在先,还请先生不与计较。”孔丘道:“岂敢。”晏婴道:“先生不预朝政而名扬外邦,身居草莽而抗礼诸侯,敢问先生何以能如此?”孔丘尚未作答,齐公抢先道:“先生之所以会名声在外,自然是因为贤能非常人所能企及。”孔丘又道一声“岂敢。”晏婴道:“窃闻但凡贤能之士,皆因天生资质过人,敢问先生因何而得如此天生资质?”孔丘一笑道:“天生既贤且能,固然最好。不过,天生贤能之士,孔丘并不曾见过。”晏婴也一笑道:“外人皆道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先生何必故作谦虚?”孔丘道:“道听途说之言,何足道哉!以孔丘之见,即使十户之家的村落,也未必没有天生资质胜过孔丘者。孔丘不过略较常人更为好学而已。”齐公道:“原来如此,敢问先生之学,以何为专?”孔丘道:“孔丘不才,所学泛而不专。”齐公道:“听说先生于《诗》《书》《礼》《乐》皆有独到之见。”孔丘道:“孔丘信而好古,潜心钻研古简,于是稍有一些心得,如此而已,并谈不上有独到之见。”晏婴道:“晏婴虽孤陋寡闻,于《诗》《书》《礼》《乐》也曾留心。窃以为其中所言,皆涉及远古,并不切如今实用。古人云:‘生今之世,仿古之道,灾及其身。’晏婴不明先生何以于古情有独钟?”

孔丘听了道:“以孔丘之见,‘生今之世,仿古之道,灾及其身’这话说的是那些食古不化的人。孔丘之所以好古,旨在从历史中吸取经验与教训,发扬优良之传统,避免重蹈错误之覆辙。如此而已,何‘灾及其身’之有?”晏婴闻言不语。齐公道:“秦穆公之世距今不过一百来年,不知在先生心目中是否也算得上是历史?”孔丘道:“一百年虽然不算久远,毕竟属于过去,自然是历史的一部分。孔丘恰好读过秦国的史记,对于秦穆公的事迹,虽然不能说是了如指掌,倒也略知一二。”齐公道:“秦穆公之世,秦国地方既小且僻,秦穆公何以能据之以成霸业?”孔丘道:“秦国地方虽小,穆公的志气却远大。秦国地方虽偏远,穆公的行事却正直。”齐公道:“仅凭志气远大与行为正直就能称霸诸侯?”孔丘道:“秦穆公也极善用人。”齐公道:“寡人愿闻其详。”孔丘道:“秦穆公的用人之道,有两点非一般人所能及。其一,任人唯贤。”晏婴打断孔丘的话道:“何以知其如此?”孔丘道:“晋灭虞,俘获虞大夫百里奚,用之为媵陪嫁秦国。百里奚于赴秦途中逃脱,自卖其身为楚人牧马。秦穆公闻其贤能,施计以五张黑羊皮把百里奚从楚赎回,委以秦国之政。百里奚向穆公推荐蹇叔,蹇叔向穆公推荐由余,穆公皆任之为上卿。百里奚贱为媵奴,蹇叔原本一介村夫,由余乃西戎降人,穆公不问其出身而用为卿相,言听计从。就凭这一点,称王都绰绰有余,何况是称霸!”晏婴道:“这百里奚的故事虽然娓娓动听,其实不见得可靠。”孔丘道:“这事见诸秦国国史,并非道听途说之辞,晏子以为不可靠,难道有什么不为常人所知的根据?”晏婴大笑道:“见诸国史记载的事情不一定就是真的,撰书的人可能说谎,抄书的人可能笔误。如此简单的道理,虽三尺童子也知道。”孔丘听了,也发一声大笑道:“晏子之言,极其有理。据齐国国史,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知那是撰书人的说谎呢?还是抄书人的笔误?”晏婴听了一惊,支吾其词道:“管仲与百里奚同为阶下之囚,秦穆公任用百里奚,与先君桓公任用管仲如出一辙,想必是踵袭先君桓公的故智。”孔丘笑道:“踵袭前人的故智,岂非正是吸取历史的经验?可见史书虽不必尽信,也不可尽不信。”

一阵沉默过后,齐公道:“方才先生说秦穆公用人有两点非常人所能及,‘任人唯贤’是其一,敢问其二?”孔丘道:“不委过于下。”齐公道:“寡人愿闻其详。”孔丘道:“秦穆公曾轻信郑国细作的消息,令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人为将,越晋袭郑,结果全军覆没,大败而归。秦穆公素服郊迎,向三人哭道:‘寡人误信谣言,大败如此,皆寡人之过,与你三人何干!’孟明视等感激涕零,奋发图强,四年后终于大破晋军,以雪前耻,令穆公成其霸业。”齐公手捋颌下浓髯道:“‘任人唯贤’,寡人自以为或许能办得到。至于‘不委过于下’,就不好说了。”孔丘道:“据孔丘所知,齐公何尝不能‘不委过于下’。”齐公听了一怔,道:“先生何以知其然?”孔丘道:“听说去冬齐公狩猎之时,先遣使者以弓召虞人,虞人拒不受召,齐公大怒,将其捉拿问罪。虞人道:‘召虞人照例以皮冠,今使者以弓而不以皮冠,所以臣不敢奉召。’齐公道:‘原来如此。’遂将虞人释放。这岂不正是‘不委过于下’的例子?”齐公听了一惊,道:“如此小事,先生如何得知?”孔丘道:“虞人之弟碰巧是孔丘弟子,因而听说。”齐公大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孔丘道:“以小可以观大。小事既能如此,大事为何不能?”

晏婴咳嗽一声,正欲启齿,门外传来一阵犬吠。孔丘抬眼望晏婴,晏婴面有喜色。孔丘对子丕道:“去门外看一看,莫非又有客人?”不移时,子丕匆匆返回,禀道:“叔孙大夫遣使者至:请齐公速回曲阜。”齐公听了,匆忙起身,孔丘也跟着站起身来。齐公拱手对孔丘道:“寡人不请自来,实在是失礼得很。先生何时能来齐国一游?寡人必定虚席候教。”孔丘拱手还礼道:“劳齐公枉驾,实孔丘之幸。孔丘早有游齐之意,至于齐公‘候教’之言,则委实不敢当之至。”

孔丘送走齐公与晏婴,回到庄屋走廊,跺去靴底残雪,立在廊下看了一回雪景,返回厅中,吩咐无繇取琴。一曲未竟而外面又传来犬吠。孔丘停下琴,对子丕道:“难道又有不速之客?你再去看个究竟。”子丕应声出。孔丘接着弹琴,琴声躁而不安。片刻之后,子丕引仲孙貜入。孔丘道:“仲孙大夫前来,可因国事紧急?”仲孙貜道:“怎么就让你猜个正着?”孔丘道:“琴声急躁不由自己。”仲孙貜道:“操琴果然能悟出身外之事?”孔丘笑道:“不过讲句笑话。叔孙诺遣人来追齐公去,事出仓促,然而齐公神态自若,晏婴面有得色,所以孔丘猜想一定是齐人在弄什么手脚。”仲孙貜道:“不错。昨日齐公见鲁公时,请鲁公随齐公去齐与齐结盟。一来这请求过于突然,大有要挟之意。二来鲁公恐得罪晋国,故不曾答应。岂料田开疆突然率领齐兵自徐而来,已经压境而阵,说是要入鲁境来接齐公回国。叔孙诺追回齐公,就是要问齐公究竟想要如何。”孔丘道:“仲孙大夫以为能问出个什么结果?”仲孙貜道:“齐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窃料不会轻易罢休,不知仲尼可有对策?”孔丘略一沉吟,道:“齐兵趁胜而来,其锋不可挡,鲁公除答应送齐公回齐之外,恐怕别无良策。”仲孙貜道:“与齐结盟,等于叛晋。倘若晋国兴师问罪,如何是好?”孔丘道:“送齐公入齐,并不等于与齐国结盟。”仲孙貜道:“鲁公既入齐境,就如瓮中之鳖,如何能不听任齐人摆布?”孔丘笑了一笑,道:“仲孙大夫号称‘智囊’,怎么会没了主意?”仲孙貜道:“休要讲笑,快出主意要紧。”孔丘道:“齐公何所好?”仲孙貜道:“据说好犬马。”孔丘道:“还有呢?”仲孙貜道:“好治宫室园林。”孔丘道:“还有呢?”仲孙貜摇头道:“没听说更有他好。”孔丘笑道:“食、色,性也。齐公难道不好色?”仲孙貜听了大笑,道:“我怎么偏偏就忘了美人计?”孔丘摇头道:“我的意思,说是美人计也无不可,不过与一般人所谓的美人计并不相同。”仲孙貜略一迟疑,道:“我知道怎么办了。”说罢,站起身来。孔丘道:“且慢。这计策即使见效,最多不过令鲁免于与齐结盟之患。”仲孙貜道:“你难道更有其他妙计?”孔丘道:“以仲孙大夫之见,晏婴之短处何在?”仲孙貜道:“似乎在患得。”孔丘道:“但凡患得者,既得之后,大都患失。晏婴事齐灵公、庄公,以及当今之齐公,名副其实三朝元老。灵公、庄公皆死于乱,而晏婴居上大夫之位稳如泰山,晏婴若不是患失,想方设法以保全其位,何以能如此?”仲孙貜道:“言之有理。你想在晏婴身上也做点手脚?”孔丘道:“但凡患失者,只须以‘失’相威胁,则无所不为。”仲孙貜道:“你的意思是:令人与晏婴争宠而自相残杀?”孔丘笑道:“差不多。”仲孙貜道:“所谓差不多,也就是说并不全对。敢问所差者为何?”孔丘道:“如果能令人与晏婴争宠,固然好,只恐怕须费大力气。”仲孙貜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只须让晏婴以为有人与之争宠就行了。”孔丘大笑道:“仲孙大夫果然不愧‘智囊’之号!”仲孙貜道:“我得走了,没时间同你讲笑话。”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不知可否从你这儿借走一个人?”孔丘笑道:“只要不是我,随便借谁都行。”仲孙貜扭头看子丕道:“子丕可愿去齐国走一趟?”子丕笑道:“夫子既已同意,我何敢不从,只是不知仲孙大夫何事用得着我?”仲孙貜道:“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散布谣言。第二件,游说芮公。”子丕道:“第一件事易如反掌。至于第二件,不知这芮公究竟是谁?又如何结识?”仲孙貜道:“齐公最宠芮姬,芮姬之父,人皆以‘芮公’相称,恃芮姬之内宠,在外招权纳贿。我早已用重金买通芮公手下亲随张柄以备不时之需,如何结识芮公,你可去同张柄商量。”子丕道:“既有内线,这第二件也并不难办。什么时候动身?”仲孙貜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跟我去收拾准备,明日一早动身,日夜兼程赶往临淄,务必要在鲁公与齐公抵达临淄之前将事情办好。”孔丘道:“谣言须流传两三日方才有效,仲孙大夫须设法把齐公在这儿多拖几日。”仲孙貜道:“这个自然。”孔丘道:“敢问仲孙大夫将用何计?”仲孙貜笑道:“用一般人所谓的美人计。”孔丘道:“小心晏婴劝阻。”仲孙貜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给晏婴也安排几个美人。”孔丘听了,抵掌大笑。

临淄南市,灯火初上,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食肆酒楼觥筹交错、生意兴隆。一座两层楼的酒店,二楼飞檐之下悬一块木匾,匾上刻着“醉太平”三个大字。酒楼楼下当街一席坐着四五位客人,其中一人道:“诸位可有什么新闻?”不等别人开口,这人又道:“听说鲁君将献美女十人与齐君。”邻座的客人听了一怔,道:“这消息可当真?”先前说话的客人道:“我什么时候传过假消息?”邻座的客人道:“倘若如此,芮姬岂不是即将失宠?”对座的客人微微一笑,道:“这消息已经传了好几天了,亏你们还当作新闻来说。”席上另一人道:“我倒是另有一条消息。”席上众人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消息?”这人道:“听说齐君要用田开疆取代晏婴为相。”相邻一席也坐四五个客人,其中一人听了,扭过头来笑道:“你这消息又何尝是什么消息?田开疆一表人才,新近平徐,劳苦功高,齐公宠信的两位勇士公孙捷与古冶子又都是其结拜的兄弟,田开疆不为相,谁能为相?晏婴其貌不扬,身材委琐,无尺寸之功,哪是田开疆的对手?”子丕骑一匹褐马,缓缓从醉太平酒楼门外经过,听见酒楼里的谈话,捻须一笑。

次日傍晚,醉太平酒楼二楼之上,中间一条通道,两边各一排包厢。右手边第三间包厢之内,房门紧闭,四壁垂帷,左角青瓦火盆里炭火“劈啪”作响,右角青铜香炉中薰香盘旋而出。中央一张食几,几上酒浆菜肴陈列有序。两人对席而坐,子丕坐在主位,一个五十来岁男子坐在客席。子丕拱手道:“蒙芮公不耻,应我张陆之邀,张陆不胜感激。”芮公道:“张子既是张柄同宗,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其实开一句口就行,何必如此多礼。我要不是怕张子见怪,张子托张柄送来的玉璧,我早就奉还了。”子丕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芮公道:“张子出手如此大方,料想生意兴旺,不知张子一向都在哪发财?”子丕道:“不瞒芮公说,张陆做的是转祸为福的买卖。”芮公听了一怔,道:“转祸为福的买卖?这行买卖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子丕道:“芮公虽然从来不曾听说过,可眼下说不定就用得着。”芮公笑道:“我既不居官,也不经商,不知祸从何来,也不知福从何来?”子丕道:“芮公虽不居官,却权倾卿相;虽不经商,却家赀百万。芮公既然已经得之于一朝,难道愿意失之于一旦?”芮公道:“芮坦愿闻其详。”子丕道:“听说芮公本来不过临淄城外一名村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辛苦,不免饥寒。只因生女如花似玉,有幸得荐齐公枕席,于是一朝暴发而为钟鸣鼎食之家。不知是真是假?”芮公道:“不错。不过,张子难道不曾听说‘英雄不问出身’这说法?暴发得来的富贵,与世袭得来的富贵,并没有什么不同。”子丕道:“不错。不过芮公的暴发,靠的不是自己的本事,靠的是女儿的姿色。敢问一旦芮姬失宠,芮公将如之何?”芮公道:“我现在已经家赀万贯,即使芮姬失宠,财路因而断绝,仍旧不失为富家翁。”子丕道:“敢问芮公这万贯家赀是怎么得来的?”芮公道:“我不曾强取豪夺,都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子丕道:“人家怎么不送给我张陆,却偏偏送给芮公?”芮公道:“世上岂有白送之理!人家送给我,不送给你,是因为我可以给人办成你办不成的事。”子丕道:“敢问芮公都能办些什么事?”芮公踌躇满志地道:“得官、受赏、免罪、减刑等等,但凡须打通人事关节的事情,没有我办不成的。”子丕道:“芮公可知这收取钱财、打通关节的勾当,都是犯法的?”芮公道:“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犯法还是不犯法,在人不在法。”子丕笑道:“芮公说得一点都不错,同芮公这样的明白人做生意,真是痛快得很。芮姬一日得宠,芮公可以一日无法无天。芮姬一日失宠呢?难道不会有人记得芮公的无法无天?”芮公听了一惊,道:“张子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子丕道:“意思明白之至:芮姬一旦失宠,芮公能不倾家荡产、身首异处,已属万幸,还想不失为富家翁,则纯属痴心妄想。”芮公道:“所幸芮姬并无失宠之兆。”子丕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外面摇传鲁公将献美女十人给齐公,芮公难道没有听说?芮公身为男人,当然明白喜新厌旧乃男人的通病,万一齐公宠上了这十名美女中的一个,则芮姬失宠之日,指日可待,而芮公破家灭身之日,岂不是屈指可数?”芮公听了,沉吟半晌,道:“张子既然是专做转祸为福的买卖,一定可以有妙计令我转危为安,请张子指教!”子丕笑道:“计策倒是有,就看芮公愿意不愿意听。”芮公道:“张子既然有计,我胆敢不洗耳恭听?”子丕向芮公招一招手,笑道:“这计策只能出于张陆之口,入于芮公之耳。”芮公会意,站起身来,走到子丕跟前,弯腰侧耳。子丕对芮公一番耳语,芮公听了频频点头。子丕说罢,芮公回席,拱手称谢道:“多谢张子指教,敢问何以相谢?”子丕道:“事若不成,张陆分文不取,事若有成,令张陆稍有斩获即可。”芮公道:“张子所赠玉璧暂留弊处,事若有成,必然加倍奉还。如何?”子丕道:“加倍就不必了,原璧见还,外加一点‘惠而不费’即可。”芮公疑惑不解道:“什么叫做‘惠而不费’?”子丕道:“事情完了,齐公少不得会对芮姬谈起这件事情。齐公怎么说的,芮公照实转告给我,把这些话传给我听,芮公用不着花一个钱,这就是‘惠而不费’。如何?”芮公端起酒杯,道:“一言为定!”子丕也端起酒杯,道:“一言为定!”

齐公后宫芮姬起坐间内,灯火辉煌,雕梁画栋,芮姬发挽金钗,身披粉红绣金花长裙,立在紫竹鸟笼之旁,逗弄笼中金丝雀,芮姬之姊与芮姬相向而立。芮姬道:“阿爹叫阿姊来说何事?”芮姬之姊道:“连夜赶来,当然是要事。”芮姬道:“那还不快说!”芮姬之姊道:“晏子献策齐公,逼鲁公叛晋与齐结盟。鲁公惧,将献美女十人与齐公。”芮姬听了,停下逗鸟的手,道:“可是真的?我怎么一无所闻?”芮姬之姊道:“临淄世人皆知,阿妹养尊处优于深宫之中,自然是一无所闻。”芮姬道:“然则奈何?”芮姬之姊笑道:“然则奈何?阿妹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叫齐公放弃逼鲁结盟之举,这美女不就是不会来了吗?”芮姬整一整头发与衣襟,道:“我这就去见齐公。”芮姬之姊道:“慢着。阿妹想好了怎么说?”芮姬道:“齐公对我言无不从,我怎么说不成?”芮姬之姊道:“齐公为何对阿妹言无不从?不就是冲阿妹这张脸和这副身段吗?阿妹可曾想到这一回阿妹要对付的,可是十张迷人的脸和十副媚人的身段?”芮姬听了一怔,道:“阿姊有什么好说法?”芮姬之姊笑道:“阿姊没有,不过阿爹有个说法令我转告。”芮姬道:“阿爹怎么说?”芮姬之姊走近芮姬,对芮姬一番耳语。芮姬听罢,点头笑道:“好,我就这么去说。”芮姬之姊道:“且慢。”芮姬道:“怎么?还忘了什么没告诉我?”芮姬之姊道:“倒没忘记什么,我只是想问你:你急什么?难道齐公今晚不来?”芮姬会意地笑了一笑,依旧弄鸟。

夜深时分,芮姬寝室卧榻之上,猩红锦帐深垂,几番云雨暂歇之时,芮姬道:“听说晏婴要给主公惹祸?”齐公不以为然地道:“惹什么祸?你从哪听来?”芮姬道:“临淄世人皆知,只有主公还蒙在鼓里。”齐公笑道:“寡人蒙在鼓里?笑话!”芮姬道:“主公要挟鲁公来齐,要逼鲁叛晋而与齐结盟,是不是晏婴的主意?”齐公道:“不错。”芮姬道:“鲁人受逼而盟,会心甘情愿?”齐公道:“当然不会。”芮姬道:“晋人闻鲁叛晋亲齐,会不会兴师伐鲁?”齐公道:“极有可能。”芮姬道:“鲁人既不甘心与齐亲,又惧晋人来侵,会不会降附晋国,与晋人合而攻齐?”齐公略一沉吟,道:“这倒也有可能。不过……”芮姬道:“不过怎样?”齐公道:“晏婴素来老谋深算,怎么会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芮姬冷笑道:“晏婴素来老谋深算,不错。这一回晏婴也并不是没有老谋深算,只不过他是为自己算,不是为主公算。”齐公望着芮姬,不解道:“此话怎讲?”芮姬道:“晏婴见田开疆新近立大功,唯恐主公以田开疆代之为相,故出此谋。如果侥幸得逞,则晏婴可以号称有不战而胜之功,令田开疆攻城野战之功相形见绌。倘若晋鲁果真联兵伐齐,则主公必以田开疆为将,晋鲁既联手,田开疆则难言必胜之。如此,则田开疆就会成为败兵之将。无论如何,晏婴皆可立于不败之地,这难道不是老谋深算?”齐公听了,半信半疑道:“晏婴难道真的如此奸猾?”芮姬道:“主公若不信时,只需着人散布谣言,说主公有意以田开疆为相,晏婴要是劝阻,则其心思如何,不待问而后知。”齐公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鲁公业已来临淄,却如何处置?”芮姬道:“这有何难!主公可大开宴席,请鲁国君臣饮酒赋诗,兴尽遣之回鲁,绝口不提结盟之事,不就了了?”齐公略一沉吟,笑道:“好!就这么办!”

次日午夜,晏婴书房之内,四壁书架满堆竹简木牍,晏婴盘坐于书案之后,青衣童子自外入,拱手道:“越石父候见。”晏婴停手,道:“快请他进来。”越石父入,晏婴道:“石父夜晚来见,想必有要事相告?”越石父道:“外面盛传齐公将以田开疆代主公为相,不知主公有所闻否?”晏婴道:“街头巷尾之言,何足在意。”越石父道:“街头巷尾之言已经流传有两三天了,我也以为不足道,所以并未来告主公。”晏婴听了一怔,道:“难道今日有什么不同的消息来源?”越石父道:“不错,今日的消息来自宫中,不仅说齐公将用田开疆为相,而且还说将用古冶子与公孙捷为左右司马。”晏婴沉思半晌,道:“田开疆虽有武功,却不谙治国之术,古冶子与公孙捷则不过匹夫之勇,齐公若亲信此三人,绝非齐国之福。”越石父道:“然则奈何?”晏婴道:“明日朝见齐公时,我先探一探齐公的口气再作道理。”

齐公朝廷正殿,百官退班,晏婴独留。齐公道:“晏子独留,必有要事相商?”晏婴略一迟疑,道:“外面盛传主公将用田开疆为相,不知确实否?”齐公道:“寡人已托国与晏子,怎会忽生此意?晏子切勿妄信这等无根之谈。”晏婴道:“如此则甚好。臣并非贪图相位,实因田子为将则可,却无经国济世之才,若用为相,绝非齐国之福。至于古冶子与公孙捷,皆匹夫之勇,更不可大用。”齐公听了,微微一笑,道:“晏子所言甚是。”晏婴抬眼望一望齐公,拱手退下,却被齐公唤住。齐公道:“且慢,寡人也有事要与晏子相商。”晏婴道:“与鲁公之会,晏婴已经安排妥当,不知主公是为此事否?”齐公道:“正为此事。寡人反复思量这令鲁叛晋、与齐结盟之策,以为弊多利少。鲁公既已随寡人来齐,则齐国的面子业已挽回,与其逼鲁结盟,不若改为握手言欢为妙。”晏婴犹疑半晌,终于道:“主公高见,明日午宴之时,结盟之事自不必再提。”

齐宫延英殿殿堂,殿堂高敞,画栋雕梁,锦帐绣毯,极尽富丽堂皇之美,堂中四席花梨几案分上下两行排开,上行主客两席并列。齐公与鲁公分别端坐于主客席几之后,下行也并列两席,与堂上两席相对。叔孙诺跪坐于鲁公对面,晏婴跪坐于齐公对面。文武百官,按部就班,侍立于三十六级白石阶梯之下。琴声箫声并作,十六名妙龄女郎,发挽高髻,臂拖水袖,分作两排,在堂上翩翩起舞。一曲终了,舞女退下。晏婴起立,面向堂上拱手道:“酒酣舞竟,臣晏婴请献珍果。”齐公点头。晏婴转身走出殿门,向阶下一挥手,一名青衣童子双手捧玉盘自堂下拾级而上。童子进门,走到鲁公身前,高举手中玉盘,双膝下跪。鲁公往那盘中一望,但见六枚白桃晶莹透亮,与玉盘掩映争辉,不禁吃了一惊,道:“桃乃盛夏之果,如今隆冬之时,敢问此桃从何处得来?”晏婴微微一笑,道:“夏日之桃,何敢称之为‘珍果’?此桃乃海上仙山所产,故能越冬而不败。”齐公道:“齐之土产,不成敬意,敢请鲁公先尝一枚。”鲁公拱手称谢,手取一枚,尝了一口,但觉脆而多汁,甜而不腻,果然不同凡响,不禁连连赞不绝口。童子又捧玉盘跪献于齐公,齐公自取一枚吃了。童子转身,捧盘献桃于叔孙诺之前,叔孙诺推辞不敢。齐公道:“贤舅万万不可推辞!”叔孙诺见齐公以“舅”相称,不好再辞谢,也取一枚在手。童子又转身,捧盘献桃于晏婴之前,晏婴也推辞不敢。叔孙诺道:“晏子贤能之名远播四方,晏子要是再推辞,叔孙诺就只好把这一枚退回了。”叔孙诺说着,作势要退还手中白桃,晏子见叔孙诺如此说,也不便再退却,遂也自取一枚吃了。

四人吃毕,晏子拱手对齐公道:“盘中尚余两枚,主公何不赏赐阶下有功之臣?”齐公道:“此意甚好,还请晏子定夺予否。”晏婴步出殿堂,对阶下大声道:“齐公有谕:阶下诸臣,凡自信劳苦功高,堪食珍果者,请上殿自陈。”阶下公孙捷应声而出,疾步登殿,拱手对晏婴道:“臣徒手杀虎以救主公,自以为功不可没。”晏婴道:“公孙所言甚当。”晏婴说罢,挥手示意,童子捧上玉盘,公孙捷手取一枚吃了。公孙捷刚刚退下,古冶子挺身而出,一跃登殿,对晏婴拱手道:“杀虎救主,其功固不可没,古冶子纵身河水、斩鼋护驾之功又岂在其下?”晏婴道:“古君所言甚是。”说罢,又一挥手。童子捧玉盘于古冶子之前,古冶子取食盘中所剩最后一枚。古冶子尚未下殿,阶下又一人整衣冠而出,步履沉着,登阶上殿。晏婴举目一望,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破徐得胜回朝的田开疆。晏婴迎上前去,拱手道:“田子率十万之众,破敌于千里之外,拓地五百里,威震诸侯,其功岂是杀虎斩鼋区区匹夫之勇可同日而语者!只可惜田子晚来一步,宝桃已无剩余。”田开疆闻言,忿然、勃然,忽然冷笑,道:“我田开疆立此不世之功,却不得一桃之赏,岂非天意!”说罢,抽剑自刎于殿上。古冶子大惊,道:“是我不该抢了田兄大功,有何面目为人!”说罢,也抽剑自刎,伏尸田开疆之旁,阶下公孙捷见了,大喝一声,仗剑在手,道:“我三人结为兄弟,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你兄弟二人既死,我何敢独自偷生!”说罢,但见剑光一闪,鲜血淋漓,公孙捷顿时死于阶下。堂上齐公与鲁公见了,皆大惊失色。叔孙诺发一声感叹,道:“三人皆齐之勇士,一朝死于非命,能不令人叹息!”晏婴道:“此三人好勇斗狠、不学无术,方才会为区区一桃不顾性命,正孔丘所谓‘勇而不学必乱’之流,今日之事,未必不是齐国之福。”

当日夜晚,芮姬起坐间内,芮姬在鸟笼前逗鸟,齐公自外入,一脸不悦。芮姬迎上前去,道:“主公为何不快?”齐公道:“晏婴果然老奸巨猾!用两枚宝桃杀寡人三名勇士,杀了且不说,知寡人赏识孔丘,又故意把孔丘抬出来以掩盖其阴谋。”芮姬道:“这样的人,还不除去,留之何用?”齐公道:“晏婴虽然狡猾,不过为保全其相位。寡人心腹之患,不在晏婴而在田氏家族,姑且留晏婴以分田氏之势。况且晏婴名声在外,杀晏婴,是杀人望。杀人望,未见其利。”芮姬道:“主公既不杀之,则必不能使之自疑。”齐公道:“我自有处置之策。”

齐公入芮姬起坐间之时,晏婴正与越石父在书房相对而坐。越石父道:“主公今日以二桃杀三士,齐公口虽不言,心中一定不悦。主公将如之何?”晏婴道:“齐公心腹之患在田氏,虽爱田开疆之勇,却也不无提防之心,所以齐公并不会因我以二桃杀三士而恨我深。”越石父道:“据谍报,燕、晋皆有侵齐之意。田开疆既死,齐公必然问主公谁能代之为将,主公将推荐谁?”晏婴道:“田忌。”越石父道:“岂不又是一田氏之人?”晏婴道:“田忌是田氏远房所出,又是贱婢所生,田氏嫡系素耻与之同列,田忌对田氏嫡系怀恨在心已久。任用田忌,表面尊崇田氏,实际乃以田攻田。”越石父道:“若齐公嫌田忌出身微贱呢?”晏婴微微一笑,道:“我自有应付之策。”

次日午后,齐公坐于便殿堂上,晏婴侍立于左,别无他人。晏婴道:“主公斥退左右,独留晏婴,想是有机密相商?”齐公道:“不错。燕、晋将来侵,田开疆既死,晏子以为谁可以为将?”晏婴道:“田忌可。”齐公道:“死一田开疆,来一田忌。难道除了田氏,齐国不再有人才?”晏婴道:“田忌乃田氏远房所出,贱婢所生,素不为田氏嫡系所礼遇。”齐公听了,略一犹疑,道:“晏子的意思是?”晏婴道:“以田攻田。”齐公听了一笑,道:“好一个‘以田攻田’!不过,田忌出身既如此微贱,用之为将,是否会见笑于诸侯?”晏婴道:“主公难道忘了孔丘论用人,以‘任人唯贤’为先么?主公用田忌,正示人以‘任人唯贤’,何惧贻笑之有?”齐公笑道:“晏子昨今两日,皆引孔丘之语,晏子什么时候成了孔丘的捧场客?”晏婴道:“晏婴不敢以人废言、以私害公。晏婴虽不喜孔丘其人,孔丘说的话,如果言之在理、于齐有利,听之何妨?”齐公道:“原来如此,晏子真乃社稷之臣!”顿了一顿,又道:“晚上你召田忌前来,寡人将设便宴款待。”

四日后,子丕回到阙里山庄,步入大厅,见孔丘正在弹琴,无繇侍立于门边。孔丘笑道:“子丕此行劳苦功高。无繇!去拿酒来。”子丕道:“劳苦功高则不敢当,自以为此行堪称‘惠而不费’。”孔丘笑道:“你好像对这‘惠而不费’着了迷。”子丕道:“仲孙大夫令弟子携玉璧一双赠予芮公,结果芮公原璧见还,外加两条消息,岂不是‘惠而不费’?”无繇捧托盘自厨下出,将盘中一壶酒、三盏杯一一放到几上,又提壶将酒杯一一斟满。孔丘道:“什么消息?”子丕道:“晏婴以二桃杀三士,齐公虽然不悦,晏婴的相位却不会因而罢免。”孔丘道:“因为齐公的心腹之疾,不在晏婴而在田氏?”子丕道:“正是。”孔丘道:“这是第一条消息。第二条呢?”子丕道:“晏婴推荐田忌代田开疆为将。”孔丘道:“意在以田攻田?”子丕道:“齐公对芮姬正如此说,夫子何以猜得出?”孔丘道:“田氏在齐显贵无比,正如季孙氏之在鲁,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田忌其人,想必出身下贱。晏婴叫齐公擢拔这么一个出身微贱的人,必然旨在从内部分裂田氏。”子丕道:“原来如此。”孔丘道:“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子丕道:“消息倒没有。不过听说晏婴引夫子‘勇而不学则乱’,以证田开疆等三人之死,是齐国之福。”孔丘听了,沉吟半晌,道:“这晏婴果然老奸巨猾,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无繇道:“只顾说话,这酒还喝不喝了?”孔丘道:“喝!怎么不喝!”说罢,三人一同举杯。

孔丘与子丕、无繇谈笑之际,季孙意如正在议事厅里与阳虎对坐。阳虎道:“主公身居相位,却未参与这次齐鲁的交涉,不知叔孙诺与仲孙貜都安的是什么心眼?”季孙意如道:“他两人一同来找过我,是我自己推辞了。”阳虎道:“原来如此。”季孙意如道:“我之所以推辞,当然是因为事情棘手,拿不出个主意。原想等他们把事情弄坏了,再出来收拾残局,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孔丘,结果竟然是齐国吃了亏。”阳虎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主公,孔丘是仲孙貜的谋主么?”季孙意如道:“今日早朝,鲁公说要任命孔丘为大夫,以赏其解危之功。”阳虎道:“主公怎么说?”季孙意如道:“我说要先核实是否有空缺再作道理。”阳虎道:“大夫之职,本无固定名额,鲁公当然听得出这不过是推托之辞。”季孙意如一笑道:“所以我才找你来商量。”阳虎道:“孔丘倡导‘君君臣臣’之说,任之为大夫,想必会怂恿鲁公削季孙氏之权,绝不是季孙氏之福。”季孙意如道:“这我还不知道?找你商量,不是商量让不让孔丘为大夫,是商量如何不让孔丘为大夫。”阳虎道:“主公难道不能直截了当拒绝鲁公?”季孙意如摇头道:“仲孙貜与叔孙诺都支持鲁公,孤掌难鸣。”阳虎略一思量,道:“既然如此,只有一条路可走。”季孙意如道:“哪一条路?”阳虎道:“令孔丘自己拒不受命。”季孙意如道:“孔丘受不受命,岂能由我做主?”阳虎不答,却问道:“鲁公迎亲的日子订在下月,听说迎亲使者尚无人选?”季孙意如道:“仲孙貜、叔孙诺、秦遄等人皆以不谙迎亲之礼为由而推辞。你的意思,难道是叫孔丘充任迎亲使者?”阳虎道:“不错。”季孙意如道:“礼是孔丘的擅长,他难道也会推辞不就?”阳虎道:“主公难道以为仲孙貜等人真是因为不谙迎亲之礼而推辞?”季孙意如听了一怔,道:“难道另有原因?”阳虎道:“据我所知,这三人都是让左太史的一席话给吓住了。”季孙意如道:“左太史说了些什么?”阳虎道:“左太史说:于礼,同姓不得为婚。鲁与吴同姓姬,鲁公根本就不应当迎娶吴王之女。史官既不便直截了当地指责鲁公,又不愿隐瞒这一错误,于是就会用所谓‘曲笔’的手法,把这笔账记到迎亲使者头上,将来鲁国国史上少不得会有这么一句:‘某某人使吴迎亲,非礼也’。”季孙意如道:“原来如此。”阳虎道:“仲孙貜、叔孙诺、秦遄等人素来不以懂礼者自居,尚且不愿看见自己的名字同‘非礼也’这三个字连在一起,难道孔丘会不在乎在国史上留下个不懂礼的名声?”季孙意如听了,抵掌大笑道:“好!姑且试试这‘以礼攻礼’之计。”

次日晨,鲁公正殿之上,百官退朝之际,鲁公将季孙意如唤住。鲁公道:“昨日与你谈起用孔丘为大夫之事,你说要核实一下有无空缺再作道理,当时寡人不曾着意,信口应允了。下朝之后方才想起,这大夫之职,原本并无定额。”季孙意如道:“是臣不曾说清楚。臣所谓核实者,不是说看看有无大夫职位空缺,是说看看有什么职务缺人掌管。孔丘有贤能的名声在外,倘若主公只给孔丘一个大夫的头衔,却无所职掌,不知道的人听说了,还以为主公徒有好贤之名,并无用贤之实。”鲁公道:“言之有理。不知核实可有了结果?”季孙意如道:“眼下有一职务正好缺人,又正好是孔丘所擅长。”鲁公道:“什么职务?”季孙意如道:“主公迎亲的日子订在下月,迎亲使者人选尚无着落。”鲁公道:“你的意思,是要用孔丘为迎亲使者?”季孙意如道:“正是。”鲁公道:“这迎亲使者不过是一个临时性的职务,如何使得?”季孙意如道:“臣的意思,是任命孔丘为职掌朝廷礼节的大夫,然后以这掌礼大夫的身份权充迎亲使者。”鲁公听了,喜形于色,道:“如此则甚好。你这就去为寡人草谕,明日一早遣谒者送到孔府去。”季孙意如道:“主公不必如此着急,这孔丘不是急功近利之人,是否愿意接受这大夫之职尚未可知。万一主公既下谕书而孔丘拒不接受,岂不是令主公徒受招贤无方之恶名?”鲁公道:“然则奈何?”季孙意如道:“不如先遣人去探探孔丘的口风,再下谕书不迟。倘若孔丘无意出仕,此事也就不必再提。”鲁公道:“言之有理,就按你的意思去办。”

仲孙貜府门前,两匹黑马拉着一辆马车由远而近,马车到府门前停下,季孙意如下车,正欲往大门里去,听见门里有人出来,遂退到一边,举头一望,但见从大门出来的乃是姜姬。季孙意如趋前拱手施礼,微微一笑,道:“姜姬别来无恙?”姜姬拱手还礼,笑道:“什么风把季孙大夫吹来?”季孙意如笑道:“无事自然是不敢登门,私事自然是也不敢登门。”姜姬笑道:“看你说的,好像心中只有国事。我却有私事要办,不同你啰嗦。”姜姬说罢,冲门内喊道:“还不快把季孙大夫请进去。”司阍应声而出,把季孙意如请进大门,一辆马车从门边转出,姜姬登车而去。仲孙貜将季孙意如让进客厅,仲孙貜笑道:“季孙大夫不请自来,有何见教?”季孙意如笑道:“鲁公想任孔丘为大夫,不知孔丘是否愿意,叫我去探一探孔丘的口风。我同孔丘素无往来,所以想请仲孙大夫代劳。”仲孙貜道:“鲁公要任孔丘为大夫,遣谒者携鲁公谕书前往孔府宣孔丘接谕不就行了,何须如此周折?”季孙意如笑道:“仲孙大夫怎么好像比我还不了解孔丘?”仲孙貜道:“此话怎讲?”季孙意如道:“孔丘不是你我这等急功近利的俗人,不一定把这大夫的职位放在眼里。如果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去请,万一孔丘拒不受命,岂不是令鲁公难堪?”仲孙貜道:“依我之见,只要鲁公诚心相请,孔丘绝不会拒绝。”季孙意如道:“鲁公为示诚心,特别投其所好。”仲孙貜道:“怎么个投其所好?”季孙意如道:“孔丘好礼,鲁公因而要任命孔丘为职掌礼节的大夫。”仲孙貜道:“如此甚好,孔丘如何会拒绝?”季孙意如道:“鲁公迎亲的日子订在下月,孔丘如果接受这任命,那么,上任后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充任迎亲使者,前往吴国为鲁公迎娶吴王之女。”仲孙貜听了一怔,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季孙意如听了,道:“仲孙大夫没有想到哪一点?”仲孙貜道:“孔丘可能不会愿意充当迎亲使者。”季孙意如道:“仲孙大夫不肯充当迎亲使者,叔孙大夫不肯充当迎亲使者,秦大夫也不肯充当迎亲使者,都以不谙迎亲之礼为辞。孔丘既是礼学专家,如何会不谙迎亲之礼?”仲孙貜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我姑且去试一试,孔丘是否应允,则不敢说。”季孙意如听了,站起身来,拱手称谢道:“如此极好,多谢仲孙大夫相助。就此告辞,静候佳音。”

仲孙貜膳房之内,灯火辉煌,薰香袅袅,炭火旺盛。浆酒菜肴布满食案之上。仲孙貜独坐席上,对席空虚无人,一使女垂手侍立于席旁。仲孙貜道:“夫人怎么还不来?快去催一催。”使女正要退下,外面传来姜姬的声音道:“有什么好急的,这不已经来了。”话音未落,姜姬已经跨进房门。仲孙貜道:“去了哪?回得这么迟。”姜姬道:“不就是跟凤妹出去走了走,还能去哪?”仲孙貜道:“什么‘出去走了走’,还不是又去了斗鸡苑?带凤妹去干点别的好事不好?”姜姬笑道:“别的什么好事,难道叫我带凤妹去偷人?”仲孙貜道:“好了,不同你胡调,说点正经的。”姜姬道:“洗耳恭听。”仲孙貜略一迟疑,道:“凤妹真有那事?”姜姬笑道:“这叫正经的?凤妹即使真有那事,我能告诉你?我倒要真的问你一点正经事。”仲孙貜笑道:“你也有正经事?”姜姬道:“我出门时碰见季孙意如,他不请自来,必是有什么事情求你?”仲孙貜道:“他要我帮他去探孔丘的口风。”姜姬道:“什么口风?”仲孙貜道:“鲁公想任用孔丘为大夫,唯恐孔丘拒绝。”姜姬道:“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会拒绝?”仲孙貜道:“你倒说说有些什么好?”姜姬道:“凤妹正不满孔丘在家赋闲,这岂不是一举三得的事?”仲孙貜道:“孔丘任大夫,这是一得。令凤妹满意,这是二得。敢问这第三得从何而来?”姜姬笑道:“孔丘当了大夫,每日都得上朝,就得搬回孔府,不能再在阙里山庄常住,岂不是省了凤妹偷人的麻烦?这难道不也是一得?”仲孙貜听了,摇一摇头,道:“这话倒是不错。不过,你有所不知。”姜姬道:“我不知什么?”仲孙貜道:“鲁公要用孔丘为职掌礼节的大夫,孔丘如果受命,上任伊始就得出使吴国,为鲁公迎娶吴王之女。”姜姬道:“季孙意如原本想叫你权充这迎亲使者,你因不谙迎亲之礼,不敢受命。孔丘乃礼学专家,这迎亲的事怎么会难得倒孔丘?”仲孙貜道:“我不谙迎亲之礼是真,但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学,这迎亲礼节有多复杂?难道还学不会?”姜姬道:“那你推辞不干,究竟为什么缘故?”仲孙貜道:“左太史说:同姓不能为婚,鲁与吴同姓姬,所以这迎娶本是不合礼的事情。谁充任迎亲使者,谁就会在国史上留下不懂礼的名声。”姜姬道:“孔丘同意左太史的说法吗?”仲孙貜道:“我就是问过孔丘之后才拒绝的。”姜姬道:“原来如此。那你还去不去探孔丘的口风?”仲孙貜道:“我答应替季孙意如去问一问。不过,孔丘一定不会应允。”姜姬道:“让我去先同凤妹商量一下,与其你去说,不如让凤妹去说。”仲孙貜想了一想,道:“也好。”

次日傍晚,孔丘正在阙里山庄门口散步,远处传来马蹄声。孔丘举目看时,见一辆马车正往庄门口跑来。马车跑到庄门口停下,车门开处,宋凤一跃而下。孔丘见了一惊,道:“怎么是你?”宋凤笑道:“难道你在等别人?”孔丘道:“家里可出了什么事?”宋凤笑道:“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孔丘道:“你没那么勤快。”宋凤嗔道:“你勤快?十天才想着回家一趟。”孔丘道:“究竟是什么事?”宋凤道:“恭喜你当了大夫。”孔丘听了,不禁喜形于色,道:“鲁公已经遣谒者传谕至孔府?”宋凤道:“那倒没有。”孔丘顿时收起笑容,道:“既然没有,那你瞎恭喜什么?”宋凤笑道:“看你急的,你不是素以不急功近利自居吗?”孔丘道:“胡搅蛮缠!不急功近利不等于无意进取。”宋凤道:“那你的意思是:得之以道,就应当受之不拒?”孔丘道:“不错。”宋凤道:“如今你既不曾以不正当的手法谋取,而是鲁公诚意相请,你是不应当拒绝的了?”孔丘道:“你不是说并没有鲁公的谕书么?”宋凤笑道:“没有同有并无区别。”孔丘道:“此话怎讲?”宋凤道:“鲁公唯恐你拒不受命,令他难堪,所以先叫仲孙大夫来探探你的口气,就看你是点头还是摇头。”孔丘道:“仲孙大夫怎么不来?”宋凤听了大笑道:“官还没有当,架子已经不小,我来难道不是一样?”孔丘道:“仲孙大夫叫你来的?”宋凤笑道:“仲孙大夫本来要来见我,又担心你这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多心,所以不曾自己来,是姜姬告诉我的。”孔丘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男女授受不亲’这话?你却不止一次把这话栽到我头上。”宋凤道:“儒家都这么主张,你虽不曾说过,却也不曾反对过,而且又以儒家自居,你怎能怪别人把你看成这种人?”孔丘道:“不同你胡搅蛮缠。仲孙大夫究竟怎么说的?”宋凤道:“只是问你干还是不干。你说干,鲁公谕书就会送到孔府。”孔丘想了一想,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仲孙大夫有没有说,如果我接受,会叫我掌管何事?”宋凤道:“你说你管什么事最合适?”孔丘道:“国家之事,孔丘无所不能。”宋凤道:“口气倒是大得很!我问你:礼算不算国家之事?”孔丘道:“国家之事,莫大于礼。”宋凤笑道:“鲁公看来是看透了你的心思。”孔丘道:“你是说:鲁公要我去掌管朝廷礼节?”宋凤道:“正是。”孔丘听了,略一迟疑,道:“不对。”宋凤道:“仲孙大夫分明是这么说的,怎么不对?”孔丘道:“我是说,这一定不是鲁公自己的主意。”宋凤道:“谁的主意不一样?”孔丘道:“要是季孙意如的主意,自然就不一样。”宋凤不悦道:“我看你不仅迂,而且多疑。”孔丘道:“鲁公迎亲的日子订在下月,我要是接受这掌礼大夫的任命,上任第一件事就会是出使吴国,为鲁公迎娶吴王之女。”宋凤道:“这有何难?看你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孔丘道:“你懂什么?鲁吴同姓,于礼不得为婚。我要是去充当这迎亲使者,岂不会在国史上留下不懂礼的恶名?”宋凤道:“谁写国史?难道不是左太史?”孔丘道:“是左太史又怎样?不是左太史又怎样?”宋凤道:“左太史不是你的朋友吗?你去跟他说一声,请他略而不提不就得了?”孔丘道:“我孔丘要是能提得出这种请求,左太史就不会同我做朋友。左太史要是会答应这种请求,我孔丘也不会做左太史的朋友。”宋凤道:“难道你宁可放弃这机会?”孔丘道:“这哪是什么机会?这不过是季孙意如的圈套!仲孙大夫之所以自己不来,自然也是因为看穿了这圈套。”宋凤听了,撇嘴一笑,道:“你以为你不干,就不会落入季孙意如的圈套?”孔丘道:“当然。”宋凤笑道:“你以为季孙意如在乎你在国史上是留芳,还是遗臭?他不过想阻止你出仕罢了。你辞而不就,他就会趁机对鲁公说你无意仕途,以后鲁公再也不会来请你,这岂不是正好掉进他的圈套?”孔丘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季孙意如阻挡得住我,那也是天意。”宋凤道:“天又不说话,谁知道什么是天意?况且所谓‘谋事在人’,也得谋才成。像你这样呆在家里哄几个弟子,也算得上‘谋’?”孔丘道:“开门授徒,本身就是一种谋事的方法。弟子多了,声名鹊起,不愁没有人找上门来。”宋凤道:“我怎么不见有人来找你?”孔丘道:“你整天泡在斗鸡苑,来不来你怎么会知道?”宋凤道:“这才是胡搅蛮缠,你倒说说究竟有谁来找过你?”孔丘道:“齐公不就来过?”宋凤听了,略微一惊,道:“齐公来过这阙里山庄?”孔丘道:“你不信?”宋凤盯了一眼孔丘,道:“要是真来了,我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还居然谋到外邦去了。”孔丘道:“季孙意如居心不正,鲁公暗弱,公室无人,鲁国不久必乱,即使不想到外邦去谋出路,恐怕也难免到外邦去逃难。”宋凤又盯了一眼孔丘,道:“你今日说起话来怎么像个卜卦的?一会儿谈天意,一会儿又谈未来之事。”孔丘一笑置之,不予理会。宋凤道:“话我是给你传过来了,回话还得你自己去回。”孔丘道:“今日晚了,你且在阙里山庄住下,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回陬邑孔府。”宋凤道:“今晚在这儿住下还用你说!至于明日是否同你一起回孔府,那就得看你去了之后是打算在那儿住下呢,还是马上就回阙里山庄?要是马上就回来,我就不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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