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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刘湘与刘从云

四川盆地状如巨釜,如蜀人所爱之巨型火锅四季沸腾,色彩斑斓又神秘莫测。皆因僻居西南一隅,极少受到中原儒家思想浸淫,风物往往出人意表,奇才怪杰、奇思妙论层出不穷。

往远处说,汉有严君平测字京师,成功预言王莽篡位,从而名动天下;唐有赵蕤创阴谋论治国安邦,因与儒家学说大相径庭,而被视为异端邪说;近世有“黑厚教主”李宗吾,无情剖析人性丑恶,创“厚黑学”惊世骇俗,让道貌岸然之卫道士无地自容;更有装神弄鬼之江湖宵小,翻云覆雨于官场,玩党国大员于股掌……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四川出了一个“刘神仙”,其人其事风靡一时,种种表演滑天下之大稽。然在当时的巴蜀大地上,“刘神仙”的荒诞言行,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四川的政治与军事,甚至影响到了蜀地社会各阶层的民众生活。

四川大军阀刘湘、潘文华、唐式遵、王缵绪、王陵基、范绍增……甚至党国大员贺国光等等显赫之辈,都纷纷拜倒在“刘神仙”门下,成了他的忠实信徒。

尤让人不可思议者,赫赫有名的“四川王”刘湘,还聘请他当了军师,以之扶乩占卜指挥部队行军打仗。

“刘神仙”何许人也?竟有这般广大的神通!

“刘神仙”即刘从云,资州威远(今四川威远)县人,早先的名字叫刘宗培,道号“白鹤”。为人机变诡诈,奸狡多谋,读过不少星相、历史类旧书,成天给人看相、算命骗人钱财。

清末民初,国画大师吴昌硕老先生曾经写有一首《清道人画松歌》,内有“玉梅花庵清道士,三日无粮饿不死,枯禅直欲参一指……”诗句本是歌咏画松之语,刘宗培却认为句句隐含箴言,是道家玄妙的不二法语,遂将刘宗培更名为刘从云。

刘从云之名无他,取“云从龙,风从虎”之意,以期飞黄腾达。

刘宗培本是穷困潦倒文人,在老家威远教过私塾,后来又以宣讲“圣谕”谋生,经常以卜相、星命、堪舆来诓骗人。常对人吹嘘通晓法术,能请神送鬼驱邪,知晓过去未来。

是故,乡党谓之“半仙”。

鹤鸣山乃道教发源地,大邑安仁镇毗邻鹤鸣,邑人从小耳濡目染,个个迷信神仙道术。

刘甫澄出身安仁农家,家中长辈皆虔诚的道教徒,受家庭迷信氛围熏陶,刘大娃于奇门遁甲术趋之若鹜。自打当了国民革命军21军军长后,时刻想着有“神灵”护佑,欲借“神权”来团结21军部属,企图利用封建会道门的把戏,加强自己对川军各部的控制。

“二刘”(刘湘、刘从云)因此臭味相投,不知不觉地掺和在了一起。

刘从云一介落魄卜者,十足的江湖大骗子,因刘湘知遇而一步登天,不仅成了川军的“神仙军师”,更成了川军各大佬的“无上尊师”。

据里人年长者言,刘宗培从小记忆力惊人,有过目不忘之功。幼年时读的古籍与星相阴阳之书,几十年后都一字不落背得出来。

“刘神仙”有此异禀,当然不肯过又苦又累的农耕生活。依靠掌握的星相皮毛,偶尔给邻里乡人胡诌两句,竟然说得头头是道,所测之事“莫不准应”。

久而久之,乡党以为神。刘从云遂挂起测字算命的招牌,从此招摇撞骗谋生。

刘从云招摇撞骗不假,但他确实也下过一番苦功。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往往利用云游的机会,广泛收集掌握川内大军阀、大商贾、大地主、大袍哥的一切信息……据知情人士说,“刘神仙”满脑子的信息多得让人叹为观止。四川境内任你说什么地方,他都能如数家珍般道出当地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物产情况,甚至连保、甲长的兴趣爱好、家庭情况都了如指掌。

拥有了这样的海量信息,加之其工于心计,又能言善道,刘从云所算的命、测的字无不“灵验”。渐渐有了名望后,重庆、成都两大码头上,袍哥大爷们都知道了他的名头。

“刘大师掐指一算,胜过蜀汉诸葛孔明。”时人喻之“刘神仙”,真名反倒不显了。

刘从云“道行”渐深,名头越操越“昂”(响亮),一时计上心来,创立了一个“孔孟道”,自封为“道主”。为了吓唬民众,“刘神仙”利用所学的气功导引术,故弄玄虚吸引道徒。

他曾神神鬼鬼地对众道徒吹嘘:“作功运气讲究专注,要从左右两腰和肚脐眼中间起,上行膻中透出喉管,冲出顶命心(脑门)一寸三分高处,显(现)出一条红线,红线顶上现一颗红珠。无论行走坐卧都要想到这个红珠,红珠四周景象自然会起变化,而且变化无穷,随心所欲。但必须严守秘密,虽夫妇间也不能泄露。”

刘从云所说的红线、红珠,自然是练功时的幻觉。接触过气功的人都知道,意念长期专注于人体某一点,久之必出现思维断路,大脑会在某一瞬间一片空白,随即出现各种玄幻的景象(幻象),即所谓的“晃兮惚兮,道在其中”。

“刘神仙”以此玩弄众徒,把这一现象加以神化,目的在于引人上钩。

时,四川军阀连年混战,民生维艰,民智未开。刘从云乘机散布谣言,“浩劫就要临头”,要“逃避浩劫只有信仰孔孟道”。

手下道徒四下传播,天府之国人心惶惶,民众纷纷拜入“孔孟道”。

史载: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入“孔孟道”的人多达万余众,其中有不少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刘神仙”把这些头面人物作为骨干,再通过他们拉拢其他社会中上层人士入道,势力逐渐渗入军政绅商各界。

1925年中秋节(一说白露节),大军阀刘湘经人撮合,加入了“孔孟道”,得到刘从云的“赏识”,亲赐道号“玉宪”。从此二人形影不离,天天相聚神侃。

“刘湘往往听得目瞪口呆,奉之若神明。”遂介绍所部将领入道,谓之“皈依了老神仙”。

到1930年6月底,刘湘统率的国民革命军第21军营级以上军官,90%都参加了“孔孟道”。

以刘湘之精明,为何会对刘从云言听计从?此事说来话长,实缘于一场战争。

1927年11月,刘从云出川往汉口、上海一带“云游”,临行前对刘湘说,如有困难而又不便通电报写信时,可派亲信直接去找他。

1928年9月,刘湘从国外买进一批枪械、子弹、飞机,被蒋介石的中央军强行扣留,经多次交涉无果。同时刘部所驻节的防区,也受到别的军阀(主要是下川东之杨森)觊觎,心里难免发毛(稳不住),空落落得抓拿。私下猜测老蒋扣留军械,恐暗中转送(支持)对手杨森,遂急忙派亲信蒋尚朴(第21军第3团团长,后接任刘从云为模范师第1旅旅长)去汉口,找刘从云讨要计策。

蒋尚朴急匆匆赶到武汉,把刘湘的困惑如实告诉了“刘神仙”。

刘从云沉思片刻后,十分肯定地说:“枪械已无希望要回,我曾阻止玉宪(刘湘道号)不买而他不听。到了明年或许可以拿到一点子弹,由张必果(刘湘驻南京的办事处长)运回四川。”

刘从云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蒋尚朴说:“你赶快回去,重庆即将有战事。告诉玉宪从速集中兵力,由他亲自出马,指挥作战。把王缵绪部由资阳、内江调回重庆,加强重庆的防御能力。重庆交由唐式遵把守,向江津赖心辉、永川刘文辉警戒;令潘文华守桃子垭(今重庆大足区),向合川陈书农警戒。”

蒋尚朴得了锦囊妙计,又急匆匆赶回重庆,将刘从云所讲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刘大帅。

刘湘素知刘从云信息灵通,但事关川内各派军阀间的利益平衡,岂敢轻意调防部队?犹豫再三后,抱着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依照刘从云的计划,暗中做了相应布置。

一个月后,即10月10日,“下川东之战”爆发。杨森联合刘存厚、李家钰、罗泽洲等八部,果然进攻重庆。

由于刘湘早有防备,进攻重庆的杨、罗二部大败。杨森所属川东29县的防地,全部被刘湘抢夺殆尽。

经过这一次大胜,刘湘对刘从云更加信服,几达顶礼膜拜的程度。

“见面必称老师,施弟子礼,旁人悚然。”

其实“下川东之战”早有迹象,非刘从云能掐会算。

1928年夏,国民政府召开会议,任命刘文辉为四川省长。由刘湘、邓锡侯、刘存厚、杨森、郭汝栋六人,组成川康裁编军队委员会,刘湘为委员长,刘文辉、邓锡侯为副委员长。

谁知国民政府的任命,未能充分平衡川内各军阀间的权力,激起川军各部怨恨。杨森、刘存厚、赖心辉、郭汝栋、黄隐、李家钰、陈书农、罗泽洲八部,联合成立“国民革命军同盟各军事委员会”,史称“八部同盟”。

“八部同盟”在顺庆府(今四川南充市)开会,共同推举杨森为主席,李家钰、陈书农为副主席,决定联合向重庆刘湘进攻,发动了“下川东之战”。

以刘从云广织的眼线,这么重大的信息岂会不知?杨森的一举一动,自然尽在其掌握之中。八部驻军虚实、进攻重庆线路、具体作战方案,早被他探了个一清二楚。

难怪他掐指一算,“准”得让刘湘五体投地了。

1929年暮春,“刘幺爸”与刘湘叔侄交恶,“二刘大战”一触即发。刘湘听从潘文华之议,“刘老师神机妙算,大帅可听计于他。”遂再次派蒋尚朴赴汉口,亲自将刘从云迎回四川。

刘从云搭乘英国货船,大张旗鼓地溯江而上。船到重庆朝天门时,刘湘手下哼哈二将潘文华、唐式遵,率“孔孟道”道徒1200人,在码头上夹道迎候。

“一时鼓乐喧天,鞭炮齐放,观看群众数万,几达万人空巷。”

“二刘”(刘湘、刘从云)重聚渝城,轰动东西两川军政界。刘大帅正式封他为军师,在重庆江家巷买了一栋大宅子,花费大洋4万余元加以修缮、装潢,作为“刘军师”下榻之所。

刘湘很大方,不仅赠刘从云房子,还顺带给他配了一辆小汽车,乃当时中国境内最豪奢之流线型轿车,市值大洋5000元。外搭六个仆工,月例生活费300元。

刘从云本一江湖术士,凭着个人的狡黠诡诈,生活质量可谓一步登天,堪比王公贵族一般豪侈。

然而“刘神仙”心比天高,哪会就此满足?常言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确乃参透人性丑恶之语。

“神机军师”当了半年,“馊主意”出了一箩筐后,刘从云便有意无意借乩笔“指示”刘湘,要他把军事、政治、财政的权力交给自己,“以利联手共图霸业”。

刘湘既入“孔孟道”为徒,又尊刘从云为师,不敢当面违背“神”的意旨,心里却万万不愿把“三权”交出来,只得装疯卖傻没听懂,敷衍拖着不予理会。

刘从云虽无多少文墨,却也知道蜀中旧闻逸事,故而稳起不着急,常以三国蜀汉丞相诸葛孔明自诩,百般恭维刘湘是刘皇叔再世,潘文华是关二爷重生,唐式遵乃张翼德转灵……于是仿效孔明“隆中对”,向刘湘神侃乱吹:“你要内联邓锡侯、杨森、刘文辉、李家钰、罗泽洲、田颂尧等四川各路诸侯,外统云南的龙云、贵州的王家烈,把西南半壁打成一片,一俟时机成熟,即可放马逐鹿、问鼎中原,从而建立千秋伟业。”

刘湘素有雄心壮志,一听“刘神仙”之言,正中下怀,便把他的话以条幅书于壁,当成座右铭,每日看上一遍。

刘从云见刘湘入了毂,为显示自己道法威力无边,再次弄出大动作来,“以伏万千道众”。

1929年秋,农历八月十三日至十五日,刘从云“大显神通”,在重庆南岸的真武山上,举行了三天“移星转斗”的“收缘(了结前缘)大会”。

此次“刘神仙”布道,声势浩大,规模空前。除重庆一地的“孔孟道”道徒外,全川各州县的“孔孟道”徒众,均选举代表前来参加。

“收缘大会”主旨冠冕堂皇,极负欺骗性和诱惑力:“磕头烧香,求神求天,恢复道徒灵性,使他们能够参与国家大事。”

“刘从云头戴紫金道冠,身着玄色道袍,端坐黄杨木莲台上,仗松木宝剑作法……真武山玄天宫里,点燃3684盏清(香)油灯,三天三夜不息。”

“收缘大会”后,刘湘偕同潘文华、唐式遵与刘从云一道,请众道徒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与会人员每人送牙筷一双、毛巾一条。

1929年秋9月,刘从云再发奇想,向刘湘建议成立“神军”。他从重庆周边四县的坛馆里,精心选出100名青年道徒,集中在重庆南岸大佛寺训练,定名为“百子训练班”。

“百子训练班”有个名堂,大讲特讲神仙法术。但表面上不敢糊弄世人,仍挂着21军干部训练班的招牌。训练学科是《典范令》(国民党中央军军训教材)的摘要,术科尤为奇特,是“神仙降体”式的白刃战——黄忠降体大耍宝刀。

这让人想起清末义和团,神仙附体后可以抵挡洋人枪弹!民智未开,愚昧如斯,实让人嘲笑不已。

刘湘得到“神”的指示,竟以这100人为骨干,成立21军模范师,刘湘亲自任该师师长。

模范师下设三个旅,第一旅旅长没有任命,实际上由刘从云代领。

“刘神仙”终于有了兵权,刘湘也终于有了让人耻笑的海、陆、空、神四大兵种。

1932年初冬,田颂尧的川军29军、邓锡侯的28军、刘湘21军在潼川府(今四川三台县)结盟,共同商讨对付刘文辉的24军。

刘文辉在“三军”联合攻击下,从一开始就被动挨打。两个主力旅驻防的泸州,很快被大侄子刘湘盯上了。

是年11月上旬,刘湘动用了自己所有的部队,加上神力无边的“神军”——模范师,“海、陆、空、神”浩浩荡荡兵临泸州城。

应大帅刘湘之请,刘从云披发仗剑作法推演,以扶乩来定攻城的黄道吉日。

“刘神仙”胸有成竹,用毛边纸抄下了该月的每一天,依序排好一张表格,开始烧香念咒作法,掐指推算吉凶。

果真一派仙风道骨,刘从云始而昂首凝望天际,继而双手轻抚胸前……稍停片刻后,侧身附刘湘耳畔,神神叨叨地悄声说道:“玉宪啊,根据神的旨意,11月11日11时(深夜23时)是大吉时刻。此日此刻的五行和干支相合,加之第21军的吉数也与年、月、日、时吻合。再者这个日子里有天福、月德、六合、青龙、天岳、天德六大吉星高照,是少有的黄道大吉之日。”

有了“神”的旨意,刘湘不再有丝毫迟疑,当即命令舰队司令蒋逵,率领所部8艘轻型炮艇,务于晚上11时准点起锚,以舰炮掩护陆军攻打泸州城。

蒋逵接到命令后,顿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泸州城虽三面环水,然时近初冬,川江泸、宜段江水浅窄,且暗礁众多,白天航行尚需小心翼翼,夜里炮舰如何行动?只得硬着头皮向刘湘报告,请求改变行动时间。

刘湘一听鬼火冒,厉声斥责道:“你只管执行命令,将军舰按时起锚开抵城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军令如山,岂容推三阻四!蒋逵把心一横,令舰队如期升火起锚。

果不出其所料,舰队出发不久,指挥舰“嵯峨号”就触了礁,舰上官兵险些葬身鱼腹。

刘湘出师不利,连攻20余日,又是飞机大炮,又是“神兵”战舰……最终靠诱降加威逼之策,分化瓦解守军主要将领,才勉强夺得了泸州城。

时人有打油诗讥曰:“海陆空神兵,难破泸川城,羞煞‘刘神仙’,气死刘甫澄。”

1933年5月,刘文辉、田颂尧、邓锡侯“保定三杰”内讧,打响了毗河之战和省门之战。

刘从云再次向刘湘献策,可乘机出兵成都。一可助田颂尧、邓锡侯死心塌地反刘文辉,二人自然倒向重庆(刘湘驻节地);二可夺巴蜀首善之地成都,将刘文辉一举赶出西川,撵到西康那旮旯(地方)去。

“刘神仙”说得信誓旦旦:“我已算定冬至之前,24军必败!”

刘(湘)、邓、田三军联盟后,“刘神仙”被冠以“前敌总指挥”头衔,率领“神兵”迅速西进,果然将刘文辉的部队打得落花流水,顺利占领西川重镇成都。

刘从云一洗前耻(泸州之役),重新得到了刘大帅的奖赏。

刘湘不惜再花重金,在成都槐树街购一大公馆,作为“军师”下榻之用。

现今许多成都人都知道,槐树街上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刘公馆,但多以为是刘元塘的公馆,甚至认为是刘文辉或刘湘的公馆,实不知馆名“鹤居”的刘公馆,竟然是“刘神仙”的私家府邸。

刘从云自命不凡,道号“白鹤”,又好风雅,故其居取名“鹤居”。

当年刘湘为了“重赏”军师,购置、装修公馆耗费巨资3万多大洋。以当时成都市值论,在繁华的总府街一带,购置一座上等的公馆,不会超过1万大洋,而这座公馆竟耗资3万多大洋,可见其高档华贵了。

据蓉城耆老口口相传,此公馆乃清代某大员故宅。清制,二品衔的大员府邸,才能修建五开间的上房,否则视为僭越。

这个公馆是平房,完全是清代官宦之家的建筑风韵:广檐深廊,立柱花窗,飞檐雕兽,脊檩雕花。公馆内有百年以上的参天古木数株,有大小不等的三进院落,有用石板铺砌的大小天井五个。每进院落里的正房依次为花厅、餐厅、门厅、穿堂厅、过厅、正厅,层层递进,规模繁复浩大。院落两侧皆厢房,鳞次栉比。正厅之后是用人居住的院房、厨房、仓库等。最后面偌大一院,院内置以花园、水池、山石、凉亭,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公馆大门两侧,分列一对大石狮,高达七尺余。厚重熏黑镶嵌铜钉的黑漆大门,沉重如铁闸。高大的门楣和丈八的高墙,显得格外壮阔气派。规模何止五开间上房,直如京师各大王府。

关于这座公馆,民间传说颇多。

刘从云自知树敌太多,又生性多疑,便在卧室、客厅等紧要处,暗中设置机关,以为避祸逃遁之用。

早些年间,笔者与车福先生交厚,常茗于鹤鸣茶庄(今人民公园内)。车老是成都民俗专家,于旧时蓉城事物无所不精。

据车先生龙门阵所讲,刘从云精通九宫八卦奇门遁甲之术,特别对明代浙江海宁人程道生的《遁甲演义》情有独钟,于造宅三白之法(造房术)深信不疑。

奇门遁甲基本要义不难理解,可释之为“一个统帅、三个助手、六员大将”。

一个统帅:甲。甲为首长,为元帅,经常隐蔽在幕后,所以叫遁甲。

三个助手:乙、丙、丁(又叫三奇,含义是统帅之三大奇兵)为统帅三大助手。乙,相当于甲的参谋部;丙,相当于甲的政治部;丁,相当于甲的后勤部。三奇为甲的奇兵,协助统帅指挥打仗。

协助统帅甲的三奇“乙、丙、丁”,又代表了三光“日、月、星”。乙为文官,叫日奇;丙为武官,叫月奇;丁负责后勤保障供应,叫星奇。

乙、丙、丁三奇,也可以作为三支奇兵来理解,出奇制胜往往都靠它。

故有人以阴阳五行来解释乙、丙、丁为何称为三奇,即甲为主帅,为阳木,最怕庚金克杀(阳金克阳木为七杀,最凶);而乙为阴木,好比甲木的妹妹,乙庚相合,甲将乙妹嫁给庚金为妻,这样甲木就解除了庚金的威胁,乙自然可称得上实行“美人计”的奇兵了;丙为阳火,木生火,他好比甲木的长子,能克杀庚金,保护甲木之父,所以他自然也是一奇;丁为阴火,她好比甲木的小女儿,也能克杀庚金,保护甲木之父,所以也是一奇,因此丁也有“玉女”的美称。

六员大将:指的是“戊、己、庚、辛、壬、癸”(又叫六仪,含义是六支仪仗队),相当于六员大将,专伺保护统帅之职。

六员大将以隐遁的方式,确保统帅不受伤害。所谓六甲,即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这六甲就是六位将帅,其中甲子为元帅,其他五甲为大将,他们在排兵布阵中,都要隐遁在一定的旗帜之下。在奇门遁甲的九宫八卦阵中,他们的仪仗旗帜是固定不变的。

元帅甲子隐蔽在戊土下,二甲大将甲戌隐蔽在己土之下,三甲大将甲申隐蔽在庚金之下,四甲大将甲午隐蔽在辛金之下,五甲大将甲辰隐蔽在壬水之下,六甲大将甲寅隐蔽在癸水之下。

可简单地记为:甲子戊、甲戌己、甲申庚、甲午辛、甲辰壬、甲寅癸。这是永定的例体,即永远不变的准则。

六仪中分别遁藏了六甲旬首,分别为:甲子隐于戊,甲戌隐于己,甲申隐于庚,甲午隐于辛,甲辰隐于壬,甲寅隐于癸。

……

“刘神仙”故弄玄虚,躲在公馆里推演“六甲、六仪”,又根据阴阳经律,按《易》象布局设置八卦门庭,把个好端端的大宅院,弄得跟迷宫似的诡异,还大言不惭地谓之曰:“慑鬼神,防刺客,逃性命。”

车福先生在一次茗聚时,曾谈到刘公馆暗室内,发现过腐尸和白骨,疑为刺客遭机关暗算所致。

不知真实否?

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当年川内各军政要员,深知“鹤居”内机关重重,但凡前往拜访者,设若没有刘从云家人领进,不敢轻意越雷池半步。

刘从云入住“鹤居”后,靠着刘湘这棵大树,过起了“神仙”日子,终日里筵宴不辍。

往来公馆者皆高官名流,刘从云极尽豪侈予以款待,吃的莫不是佳肴美味。舍内常年养有厨子十余众,不仅有蓉(成都)、渝(重庆)、万(万县)、泸(泸州)川内各地的名牌大厨,更有武汉、上海、北京的厨艺好手。

成都人好戏谑,说刘从云是“玩不尽的格,丧不尽的德”。

市井所言刘从云“丧德”,实指其办“神军”、占卜指挥部队作战之糗事。所谓“玩格”者,则指其食不厌精,烹制过不少美味佳肴。

刘从云自命风雅,地位高了,生活条件好了,对饮食也讲究起来了,自称为“美食家”。

呵呵,像刘从云这类人,哪里真知道什么饮食艺术、饮食文化?顶多算个“好吃嘴”而已,犹如今日下苍蝇馆子之辈,不论啥食物都吃得呼儿嘿哟,动辄还著书立说上讲坛,何曾有半点美的饮食艺术可言?更别说“美食家”了。

不过川菜有一道美味——“叫花子鱼”的得名,倒和“刘神仙”有关。

刘从云入住“鹤居”后,吃遍了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但始终不忘其发迹前,半饥半饱当跑滩匠(袍哥语言,指跑江湖的人或到处流浪的人)时,亲眼见到、亲口尝到的一道“河鲜”。

这道“河鲜”为叫花子所创,实乃丐们在无炊具、少调料、不具备任何烹饪条件的情况下,勉强变生为熟的一道饮食。

旧时成都丐帮一族,常居于九眼桥、安顺桥、南门大桥等处的桥洞里。近水“桥台”先得鱼,鱼是乞丐们乞讨无着时,取之不尽的食材。

丐们捉到鱼后,烹制方法很特别:先将鱼肚破洗净,切成一寸见方的块状,以盐巴、干辣椒等简单调料拌和后,用新鲜菜叶包裹待入“锅”。再用三个石头架个瓦钵或砂罐,“锅”内倒入乞讨来的残羹浮油,燃以枯树枝或废纸加热,等“锅”中老油翻滚时,将包好的鱼块放入煮熟。

此菜妙在“火”上,因无足够燃料,丐们临时拾来的废纸、毛毛柴很不耐烧,火势时旺时弱。毛毛柴烧没了,一帮乞儿再四处去寻找。如此三番五次,根本无“火候”可言。既不是煎、爆、炒、煮、煸、炸,也不是炖、烧、煨、烩、焖,可以说是老油浸熟的。鱼肉经过升温降温,反反复复直到最终透熟,肉质便特别细嫩、鲜美,河鱼本味尽在其中。

刘从云未发迹时,一直在社会上“打烂仗”(袍哥语言,即无正当职业,四处游荡之意),穷困潦倒经常挨饿,吃了叫花子做的鱼,差点没把舌头吞进肚里:天下竟有如此的美味佳肴!后来不小心发了迹,更对此“河鲜”念念不忘。迁居“鹤居”后,命家厨千方百计复制出来,以满足其饕餮之徒的口欲。

“鹤居”厨师皆“大内”高手,根据“刘神仙”所叙,各自施展看家本领,反复实验制作:精选主、配料,用低温慢慢熟油,再将热油反复浇淋包鱼……精美绝伦的川菜“菜叶包鱼”(今叫锡纸叫花子包鱼)就这样诞生了。

刘从云既为“鹤居”主人,复制出这道美味后,专门请刘湘及夫人“刘甫婆”(刘周书,里人称刘甫婆)前来聚餐。

刘湘见过大世面,自诩“口刁”(口味刁钻古怪),尝过百味,连海陆八珍、满汉全席都不放在眼里。哪知一尝此鱼,竟连连赞叹称绝。

“刘甫婆”虽为乡下农妇,却对夫婿知冷知热。见刘湘如此喜欢这道菜,欲学到手时常做给他吃。忙问这是何方名菜,具体如何做法。

刘从云也不隐瞒,将来龙去脉据实相告。

刘湘听得有趣,忍不住呵呵一笑,脱口说道:“原来是‘叫花子鱼’啊!怪不得以前从未吃到过。”

想不到刘湘无形一声赞叹,竟叫出了一个川菜品牌——“叫花子鱼”。

菜品做法来自丐帮,成了“鹤居”招牌菜后,往食之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叫花子鱼”不胫而走。

刘从云好面子,觉得“叫花子鱼”其名不雅,配不上自己高贵的身份,另起名为“桥畔五香鱼”。

然此味传入民间后,老百姓却不认“桥畔五香鱼”,“叫花子鱼”叫得溜溜顺,顿时风靡蓉城大街小巷,与“陈麻婆豆腐”一时瑜亮。

“刘神仙”读过许多旧书,深知“医食相通”的道理。当年“跑烂滩”时,曾冒充过江湖郎中,为人切诊抓药治过病。

据相关资料佐证,在刘从云“鹤居”筵席上,还有一道菜名“老鸭瓜钵”,既鲜美可口,又很有药用价值。老鸭熬汤配时鲜冬瓜,不仅是一道时令佳肴,而且有轻身养颜的功效。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世上还未出现减肥药物,常得美食裹腹的阔太太们,皆视“老鸭瓜钵”为减肥美容之珍品,当作灵丹妙药食用。

“鹤居”美食之盛,丝毫不亚于多子巷的刘湘公馆。这些大名鼎鼎的美食,多得益于刘从云潜心精研。

据民俗专家考证,刘从云亲自研制传承于世的菜品多达21种,形成了罕见的刘氏“神仙菜谱”。除上述两款菜品外,较有名的佳肴尚有“金瓜鸡豆花”、“清心阁鱼翅”、“白果炖鸡”、“太极海参”、“灵霄鲍鱼”……

其中的“金瓜鸡豆花”,是由刘从云口授,提出味道和营养要求后,由家厨们反复研究烹制而成。

刘从云从一个乡村野道士,摇身变成了万人景仰的“神机军师”,自打住进槐树街“鹤居”后,开始讲究饮食养生,在食补上下足了功夫。早年在乡间云游时,吃得最多的食物为值贱的南瓜,知道这东西好吃,营养价值又高,而且还有一个富态的名字——金瓜。

“要想发达,吃个金瓜。”

刘从云并不忌讳出身低贱,时常将口头禅挂在嘴上。“发达”后的“刘神仙”,知道了南方有一种比南瓜更讲究、做菜更好吃的真正金瓜,又名金丝瓜,或曰“搅瓜”。

金瓜产于上海崇明岛,已有上百年的种植历史,是崇明岛的传统特产,因瓜成熟时呈金黄色而得名。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设若将蒸熟的金瓜快速用井水冷却,瓜肉必呈一缕缕的细丝,状如粉条一般,口感鲜嫩爽脆近似海蜇,也略带南瓜的味道。

金瓜不仅味美可口,而且营养价值十分丰富,烹制技艺也与制作南瓜羹有着很大区别。金瓜需提前蒸制出来,用井水快速冷却后,拿筷子顺着瓜肉的纹路,一一搅出缕缕的细丝来,再进行二次加工。或凉拌,或回锅制羹,或搭配各类荤菜同烹……莫不鲜美异常。

小小的一个金瓜,在刘从云的手上,能变换出种种不同的花样。根据搜集到的刘氏“神仙菜谱”显示,“鹤居”的金瓜菜系就有燕窝金瓜盅、参茸金瓜煲、鱼翅金瓜、金瓜虾球、五仁金瓜煲、八宝金瓜盅、金瓜咖哩鸡、金瓜花卉饼、金瓜蒸肉饭、金瓜栗子鸡、蟹黄玉珠(鹌鹑蛋)金瓜、金瓜芋泥……

刘从云生肖属羊,按属相相生相克之理,其一生迷恋、嗜食鸡肉,所以在鸡肉烹制上也做足了文章。“鹤居”刘氏“神仙菜谱”显示,其“鸡系列菜品”亦繁复不下十余种,如雅鱼鱼肚鸡茸、鸡茸蘑菇、猪脑鸡茸、鸡茸豆腐、鸡茸参盘、翡翠鱼翅鸡茸……

“刘神仙”喜金瓜又喜鸡肉,家厨们投其所好,便把两者拿捏拼合,做出一些又营养又好吃的两者兼得的菜品,于是便诞生了川菜“名角”——金瓜鸡豆花。

金瓜鸡豆花一经问世,即得到了“鹤居”宾客的交口称赞。

为制作此美味佳肴,厨子们可谓煞费苦心,精选三岁左右的土母鸡,取其胸脯肉剁成肉茸,与鸡蛋清混合搅拌成浆状,炒锅置旺火上,放入清汤(不沾一点油花)大火烧沸,再将鸡肉茸浆倒入锅内,轻轻地推动几下,小火煨约10分钟,待鸡茸浆凝成豆花状时,大汤碗内放入事先烹制好的干贝、鱼翅、金瓜,再将鸡豆花舀在上面。锅内清汤加川盐、白胡椒粉少许,外加一牙拍碎的生姜去腥,大火重新烧沸注入碗内,最后在豆花上面撒火腿末即成。

制成后的金瓜鸡豆花,状如雪白细滑的豆花,色泽洁爽、白嫩,瓜茸鲜香,是真正的绿色天然食品。

此菜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矿物质和维生素,是一品有活血养精、清脑定神、补气护肝之功效的药膳。

刘湘曾往食三日,犹不厌其烦,逢人便大谈金瓜鸡豆花之美。尔后领兵出川抗日,还专门带一制作金瓜鸡豆花的大厨,随军转战江淮间,以饱口腹之欲。

刘从云之于刘湘,怎敢比诸葛孔明之于刘皇叔?唯闲时可寻仙问道,雅时可饮酒品肴……二者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也?休管他人说长论短,终归落得世上自在逍遥。

噫,李子自幼习五经六艺,有心慕仙访道,终不及一算命先生耳。

嘻,世亦灵怪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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