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996700000026

第26章 为了忘却的记念(3)

那时候,因为段祺瑞总理和他的帮闲们的迫压,我已经逃到厦门,但北京的狐虎之威还正是无穷无尽。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带兵接收学校去了,演过全副武行之后,还指留着的几个教员为“共产党”。这个名词,一向就给有些人以“办事”上的便利,而且这方法,也是一种老谱,本来并不希罕的。但素园却好像激烈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给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恶“素园”两字而不用,改称为“漱园”。同时社内也发生了冲突,高长虹从上海寄信来,说素园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讲一句话。我一声也不响。于是在《狂飙》上骂起来了,先骂素园,后是我。素园在北京压下了培良的稿子,却由上海的高长虹来抱不平,要在厦门的我去下判断,我颇觉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个团体,虽是小小的文学团体罢,每当光景艰难时,内部是一定有人起来捣乱的,这也并不希罕。然而素园却很认真,他不但写信给我,叙述着详情,还作文登在杂志上剖白。在“天才”们的法庭上,别人剖白得清楚的么?——我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到他只是一个文人,又生着病,却这么拚命的对付着内忧外患,又怎么能够持久呢。自然,这仅仅是小忧患,但在认真而激烈的个人,却也相当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几个人还被捕。也许素园已经咯血,进了病院了罢,他不在内。但后来,被捕的释放,未名社也启封了,忽封忽启,忽捕忽放,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是怎么的一个玩意。

我到广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仍旧陆续的接到他几封信,是在西山病院里,伏在枕头上写就的,因为医生不允许他起坐。他措辞更明显,思想也更清楚,更广大了,但也更使我担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书,是布面装订的素园翻译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个寒噤:这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么?

我不忍再翻阅这一本书,然而我没有法。

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孛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

我在空中看见了勃兰特和素园,但是我没有话。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萎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时半,素园终于病殁在北平同仁医院里了,一切计画,一切希望,也同归于尽。我所抱憾的是因为避祸,烧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将一本《外套》当作惟一的纪念,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

自素园病殁之后,转眼已是两年了,这其间,对于他,文坛上并没有人开口。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没。但对于我们,却是值得记念的青年,因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现在是几乎消灭了,那存在期,也并不长久。然而自素园经营以来,绍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绍介了望·蔼覃(F.van Eeden),绍介了爱伦堡(I.Ehrenburg)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还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华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事实不为轻薄阴险小儿留情,曾几何年,他们就都已烟消火灭,然而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现在我以这几千字纪念我所熟识的素园,但愿还没有营私肥己的处所,此外也别无话说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鲁迅记

◎忆刘半农君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信,“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同类推荐
  • 我与三弟争上

    我与三弟争上

    如果有人要问我,你这本书的主题是什么,那我就这样回答你——兄弟之间的青葱岁月,平凡人生的真实写照。是的,这部书没有节外生枝的虚构,也没有浮华艳丽的辞藻,因为对亲人的最好怀念就是读他的书,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未竟的事业。那么争上的事业是什么呢?概括起来说就是他的精神价值,他毕生追求的理想情操,而这些都是不容亵渎的,更不能在文字上随意涂抹。基于这个原则,我写了他的一生,他的读书学习,他的工作生活,他的音容笑貌,他的壮志豪情,都是原原本本据实写来,既没有无限拔高,也没有轻描淡写。但是现在看来仍有诸多缺陷,比如日常生活的描述似乎少了,而重在一些大的线条的反映,这就不够生动。这一方面是他离家很早,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另一方面是作者力有所未逮,这是我应该感到歉疚的。
  • 玻利维亚日记

    玻利维亚日记

    1967年10月7日,切·格瓦拉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话:“今天是游击队武装建立十一个月纪念日,一上午轻松悠闲,如同享受田园生活一般,没有出现什么麻烦事。”他并不知道,这会是自己的最后一篇日记。在第二天的尤罗山谷之战中,切负伤被捕,落入了玻利维亚政府军手中,翌日未经审判即被处决,尸体也被当局藏匿起来。人们在他的背包里发现了这本日记。《玻利维亚日记》是见证切·格瓦拉生命最后阶段的最原始、最重要的资料,经迅速而未加修饰地翻译后,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细致入微地再现了玻利维亚山区中惊险跌宕的游击战经历,从秘密化装进入玻利维亚,到勘查地形、发展地下工作者,以及密林、山谷、河口的激战、与敌人的遭遇、队友的牺牲……堪称游击战教科书。同时收录三十余张从未在中国公开发表过的珍贵照片,呈现游击队的日常生活、战斗场面。读者可在此看到格瓦拉乔装改扮后的假护照、游击队员在树梢上放哨瞭望、格瓦拉在河边整理步枪等情景。斯皮尔伯格导演电影《切·格瓦拉传:游击队(Che: Part Two)》,即以《玻利维亚日记》中所述历史为蓝本。片中饰演格瓦拉的男主角德尔特洛凭此片获得戛纳影帝。
  • 卧龙圆梦

    卧龙圆梦

    本书是一部文学作品集,收入作者创作发表的作品数十篇,内容包括“报告文学、小说、诗歌、散文、游记、随笔”等9个部分。作者从自然、社会、生活等方面进行了细致地观察,以简洁精练的语言予以描绘,言志抒情,咏物纪行,文笔清新,质朴率真,抒发了作者对自然环境、人文社会的美好情怀。
  • 这山这水这人

    这山这水这人

    采访的艰辛,写作的甘苦,发表的快慰,读者的反馈,获奖的惊喜……我们不是都曾经历过吗?借读他的作品来谈自己的感受,并有机会用这种感受来感染别人,那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
  • 过去集

    过去集

    《过去集》是郁达夫作品精选集之一,主要她是一个弱女子、过去等文章。
热门推荐
  • 贵直论

    贵直论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会穿越的巫师

    会穿越的巫师

    未知的世界中充斥着邪异,无尽的星空里填塞着阴影。而巫师们追求着真理,向着永恒的王座进军!新书《建立ACG帝国》求收藏!
  • 台湾割据志

    台湾割据志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陈歌咏情

    陈歌咏情

    那双墨色眼眸像一潭深水,让人陷入无法自拔,是惩罚吗?那时她站在风中,朝我回眸一笑,我知道,那是劫难的开始,我的深情,我的劫难
  • 关于思维的格言(经典格言)

    关于思维的格言(经典格言)

    名人名言是古今中外仁人志士的精辟妙语!名人名言,集丰富的内涵、深刻的哲理、简练的语言于一身。读名人名言,如同和名人名家做面对面的沟通与交流,就好像聆听圣贤智慧的谆谆教导。《关于思维的格言》让我们在听名人的名言时,也可开拓我们的思维,让我们的思维不再局限于那狭窄的一方天地间,而是如鹰般翱翔于广阔的天际!
  • 太平清

    太平清

    去我执,来去自在;知天命,福心自至;以秋气肃已,以万事磨心。一身浩然气,两袖太平清,自扛得起那万古星辰、山河大地。
  • 废材要逆天腹黑七小姐

    废材要逆天腹黑七小姐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冷血杀手,重来都是她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忽然穿越到古代,成了慕容家的废材七小姐,从小不能修炼,被慕容府邸上下欺凌,就连下人也敢如此放肆!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第一杀手,叔可忍,婶也不可忍!非要让这些瞧不起她的人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穿越时候的奇遇,给了她报复机会!她要让欺负他的人知道,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魂断九霄。却不曾想被一个如此妖孽的魔尊看上?!被训练了整整五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慕容殇月过够了!慕容梦琪!你给我等着!
  • 这世界画风不对吧

    这世界画风不对吧

    我叫简缺。我发现这个世界画风不对。小绵羊闺蜜化身武林高手一刀戳死政府特工;贵夫人任职广播男声性感在线;春药妹子竟出现在大街上;……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欢迎走进“辣鸡文笔,辣鸡作者,辣鸡主角”的新闻特访。
  • 宝贝女王乖一点

    宝贝女王乖一点

    (甜文微虐)【走着走着,就散了,回忆都淡了,看着看着就累了,星光,也暗了。爱着爱着,就不爱了,因为你不在了,我凌乱了。】约定勾着她的魂,引着她的心。当小白兔一个不小心掉进大灰狼的圈套要挣扎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彻底沦陷了,出不来了。他是最霸道的恋人,当她终于把压在心底的秘密要说出来的时候,他却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你放手!”她看着面前把自己抓住的他,努力挣扎想要逃离却被抓的更紧。他绝美的笑容,让人看得窒息……【亲们,点收藏~点推荐~谢谢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