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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社员献宝

新大队革委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扒坟、平坟、迁坟”。这件大事听起来都有些不吉利,办起来就更不吉利了。不吉利也得办,因为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一项政治任务。

扒坟的目的,是让安息在地下的人们献砖、献棺材。生产队盖屋垒房需用砖,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也需用砖。把棺材板子制成箱、做成橱,做成方桌、小饭桌儿,用桐油一抹、清漆一涂摆到集市上,谁能认出是棺材板子做的?就算本大队扒出的砖用不了,就算是本大队没有木工组,把砖和棺材板子卖了、不照样能为队里增加收入?

平坟、迁坟的目的,是让安息在地下的人们献地。农田里的坟头儿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既妨碍耕耩、又少打粮食,这是死人在变相争夺活人的饭碗!根据上头儿的规定,各大队都要选一块土质差的地做公墓,各户户主上两辈儿直系宗亲的坟可迁入公墓,其余的坟一律平掉,地面以上不留一点痕迹。

安息在地下的亲人们献砖、献棺、又献地,人们形象地把这一运动,叫做“老社员献宝”。

于家屋子最先扒开的是于家、吴家、罗家三大姓的老坟。这些三百多年前逃荒来到这里、并创建了这个村子的先祖们,谁也不曾想到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授予了他们一个新的称号,叫做“老社员”。

这些先祖们只活在后代人的传说中,亲情的五彩绳早已被时间拉长为一根若隐若现的五彩丝,所以扒坟时没有啼哭、没有悲伤,有的只是肃穆。由于年代久远,坟中的砖已被浸泡得不成形了,棺木也已腐朽得和泥土难解难分了。老社员们献出的砖和棺没人要,最抢手的是身子上头那块大锅盖大小的地皮。三大姓的老社员一共献地三亩半,一个生产队赚得一亩七分二厘五。

平完三大姓的老坟,就轮到平各家各户的祖坟了。长眠在祖坟里的先父先、先祖父,先曾祖们,有的还活在后代的记忆里。他们是坟中的父母养大的,是坟中的祖父母照看大的,现在要让他们把父母、祖父母的坟扒了、迁往公墓;把曾祖、高祖们的坟扒了、平了,不留一点痕迹;把这些长眠在一起的父父子子们强行分开,谁能忍心?谁能舍得?

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们看当“一把手”的那个干部。具体到于家屋子大队来说,就是人人都看于方彪。

于方彪没处看了,只能到祖坟上去“看”他爹。爹娘不光是他自己的,要想扒爹娘的坟,得先去商量商量他哥。

大哥于方忠听了噘嘴,二哥于方信听了皱眉。于方彪说:“噘嘴、皱眉都白搭,该扒就得扒。我是大队的‘一把手’,我不先扒谁先扒?”

“当不上官儿的盼当官儿,当上官儿盼着赚便宜、盼着事事占先。别人家的祖坟没扒、先扒咱家的,这个便宜让你赚得可不小啊!这个‘先’让你占大了!”于方忠识文解字,他知道扒坟运动势不可挡,也知道革委主任带头扒坟是被逼无奈,他是借这个机会挖苦挖苦老三,泄泄私愤——汉甲他姨家成立木工组,你为啥连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越过我让方信去?

“大哥,扒坟、平坟是上级的硬任务,咱三弟不能不带头、也不敢不带头。你要是对先扒咱那祖坟有看法的话,咱俩可以不去,但不能不同意三弟去。”于方信的话明显偏向于方彪,“不去归不去,等迁咱爹娘、迁咱爷爷奶奶那坟时,咱得过去陪着哭,大哥你说是不是?”

“吃奶的孩子都会哭,难道我还不会哭吗?”于方忠狠狠地瞪了老二一眼,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一句是:偏向老三就偏向老三吧,何必拐弯抹角?

于方彪家该扒的坟扒了、该迁的坟迁了、该平的坟平了,可村子里十有八、九的户仍按兵不动,大多数人家的祖坟上依旧坟草青青。看来光干部带头儿还不行,这带头儿的干部还得在群众中有威信、有号召力。

周围村子里的扒坟运动如火如荼,于家屋子一潭死水,成了扒坟“老大难”村。为此,公社派来了扒坟工作队。

工作队雷厉风行,三天内就制定出了“扒坟五条”:一,半月之内完成扒坟、平坟、迁坟的任务。二,组建验棺小组,由验棺员对各家各户的坟进行登记造册,每扒开一棺坟、都得请验棺员到场,对砖和棺材板子进行预估。三,大小队干部需不定期到各扒坟点巡查,发现有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者,一律严加惩处。四,完成扒、平、迁的任务后,马上到生产队领取玉米种,对自家的祖坟进行深翻点播,争取当年平坟、当年获得大丰收。五,到期该迁不迁的坟,统统铲平。

“扒坟五条”一经公布,冷落了生产队的农活,火腾了各家各户的祖坟。老爷爷、老奶奶,老老的爷爷奶奶们的坟被扒开了,他们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棺、献出护棺的砖,他们袒胸露膛、轻松无比。他们贪婪地看了看久违的蓝天,深情地看了看素未谋面的后代子孙,正当他们尝试着朝老家的方向望上一望时,刹那间群锨飞舞,黄土灌满了他们的胸膛、灌满了头上所有的窟窿,不一会儿墓穴就被填平了。他们目测了一下压在身子上方的土,足有三尺多厚。厚一点好、厚一点好啊!厚一点耕地时牛踩不疼身子,刨地瓜时大镐刨不着头。身子上头留个坟头儿,除了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别还有啥用处?哪能比得上让身子上头长庄稼、让子孙后代们年年多打几个饱嗝儿来得实惠?

爷爷、奶奶的坟被扒开了,爹、娘的棺材被打开了;爷奶爹娘们托扒坟运动的福,又重见天日、又见到自家那日思夜想的孩子们了。晚辈们为爹娘爷奶各准备了一领秫秸箔和一床被单儿,用被单儿把他们的骨殖儿一裹、用秫秸箔一卷,爹娘爷奶们就要离开他们的爹娘爷奶,由“私墓”迁往公墓了。田野里哭声四起,社员们刹那间都变成了孝子,各家各户都在“发小丧”。公墓里车来人往,和赶年集的一样,只不过在这个“年集”上,没有讨价还价的,只有哭哭啼啼的。

于占吉家的坟地里一共有八坟十五棺,之所以出来个单数,是因为老伴的坟中还缺着他。眼下他正在往铺有被单儿的秫秸箔上、摆他老爷爷的骨殖儿。他是多么想把被单儿换成被子、让他们暄暄和和、暖暖和和地睡在里头呀,但他办不到。每棺一床被子就得十五床,家里又没有多余的,买这十五床被子别说没有那么多钱,就算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布票。

凡不允许迁往公墓的坟,别人家大都是这样处理的:扒出砖、抬出棺,埋了骨殖儿、填平坟坑就算完事儿。于占吉不想这么办,他认为对待祖坟里的祖辈应当一视同仁。为啥越迁往公墓占有坟头儿的、越能得到秫秸箔和被单儿,就地填埋、贡献出坟头儿长庄稼的,反倒一点待遇也享受不到呢?都是自家坟上的祖宗,难道说还能挑着孝顺吗?

临扒坟之前,于占吉对孩子们说:“咱不管人家咋办,咱得让祖坟里的亲人们、每人享受上一箔一被单儿。”

孩子们都同意爹的看法儿,但又都愁着没有那么多秫秸和被单儿。

“咱把全家人裱在被子上的被单儿都撕下来,把褥单儿抽下来,把大褥子单子从炕上揭下来;褥单儿一床顶一床,被单子竖着一撕为二,大褥子单子比着褥单子撕,能撕几床算几床。”于占吉对孩子们说,“死人的骨殖儿虽和活人一样高、但不一样粗,死人裹褥单子和活人裹被单子、裹紧后的余头儿都差不多。”

“用不着撕大褥子单子了。”吉明提醒他说,“咱一家五口五床褥单子‘为五’,五床被单子一撕为二是十,五加十不就是十五、不就够了吗?”

“你看我这算盘儿、你看我这算盘儿是咋算的呀!”于占吉边咂嘴边拍打脑袋瓜儿,“难怪人家说一心不可二用,嘴上数算着被单子,心里想着秫秸箔,能不算错数儿吗?”

“咱家里现有的秫秸,凑凑付付能打五领箔,那十领就分摊给俺二姑、三姑吧。”吉光说,“她们那两个村子里年年种高梁比咱村多。”

“你这话权当是替我说的。”于占吉马上分派道,“吉明,明日你推着咱那胶皮车子走二姑家的;吉亮,明日你借辆胶皮车子走三姑家的。”

“爹,动锨动土的活儿我干不了,打秫秸箔这活儿我包下来了。”吉光说,“站着打累了我就坐下来打,坐累了就溜达溜达再打。”

“起先没敢打你的谱儿,你能包下这活儿,就把吉霞腾出来了,坟上的人手也就够用的了。”于占吉说,“到时候吉亮管着扒坟,吉明、吉霞一推一拉,管着运砖、运棺材板子,我管着起骨殖儿、摆骨殖儿。”

于占吉从祖坟上辈份最高的一座扒起,依次往后扒,眼下已扒到第五座、也就是他老爷爷、老奶奶的坟了。

在他家这八座坟墓中,老爷爷的坟算是一个临界点。也就是说从上往下数,老爷爷这座坟是最后一座没有资格进入公墓的坟,他的子孙们几天后就会永远地离开他、去享受公墓生活了。按照于家屋子一带埋坟的规矩,儿子的坟应埋在父母那坟的前面,既方便为父母“守祖”、又能让父母享受“怀中抱子”之乐。再过几天,老爷爷的怀中将无子可抱了。

爹在世时常对于占吉说,家里这四十亩地就是你老爷爷为咱家置下的,咱享的是你老爷爷的福啊!于占吉从小没见过老爷爷的面,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老爷爷的骨殖儿。他一边往被单儿上摆、一边和骨殖儿对话:“老爷爷啊,您是咱家的‘功臣’,您怀中有子也有孙,可扒坟工作队和大队革委、硬是让我把您的坟平了,硬是让您的子孙都迁到公墓里去。”

“硬是……迁到公墓里去?”刚和老爷爷说完,于占吉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有误。不对呀,该平的坟不平不行,该贡献的砖和棺木不贡献不行,该迁的坟不迁并不一定不行。对上级有关迁坟的指示应该这样理解:凡不符合迁坟条件的一律不允许迁,但符合条件的并不意味着非迁不可,只要身子上头不留坟头儿、能长庄稼,说不定还欢迎你不迁呢!

这时,于占吉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被自己刚产生出来的这一想法激动着。他把老爷爷、老奶奶的骨殖儿摆好后,用被单儿一裹、箔一卷,轻搬慢移、放回墓穴,一边填土一边说:“老爷爷、老奶奶,明日我到革委主任那里请示请示,说不定能给您带来好消息——噢,对了,我说革委主任您可能听不明白,革委主任就是村里的‘老大’。您在世时村里的老大叫村长,解放后村里的老大叫村支书,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村里的老大改叫大队书记,现如今正搞文化大革命、村里的老大又更名为革委主任。老爷爷,今后晌您和俺老奶奶就睡个没有木板房、没有砖院墙的‘亮堂觉儿’吧。乍猛的可能觉得太敞、太空荡,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爹,您嘟嘟囔嚷地念叨啥?”站在不远处扒坟的吉亮边问边往这边看。

“还能念叨啥?和俺老爷爷、老奶奶说几句近乎话儿。”于占吉说,“你先扒着,今日我平完俺老爷爷那坟就不干了,早回去和你哥商量点事儿。”

于占吉急匆匆赶回家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吉光:“你琢磨着这样办行不行?”

“我也曾这样想过,但人家都不这样做,也就没敢对您说。”吉光把刚打完的一领秫秸箔从箔架儿上拆了下来,“咱村新安的这公墓南靠大道、北邻大沟,两边都是外村的地。公墓占地要选土质差的地没错儿,但也不能在土质差的地中选一块没有‘发展前途’的地呀!用不了三十年公墓里就会满得排不开、挤得躺不下,到那时又得另建公墓。很多户的坟就会因此分散到三个地方,上坟得到三个地方去上,请轴子得到三个地方去请。这边的上坟麻烦、‘请’麻烦是小事,那边那一大家子人家可就四分五裂了。”

“真是爷儿俩所见略同啊!有坟头儿是坟,没有坟头儿就不是坟吗?有人怕没了坟头儿就没了记号,做记号的办法不是有的是嘛!”于占吉说,“在靠近咱家坟地中间的位置设一个点,在这个点上埋一灰橛(村里人常用灰橛来做地边地沿的地下界桩。其做法是:先用大拇指粗细的钢筋、往地里钻个一米多深的眼儿,然后往眼儿里倒入浓石灰水,等水渗入土中后,石灰自然就在眼儿中变成了一个“石灰橛儿”。平时被土掩盖,用时一刨就能看见。),量出并记下灰橛与各坟间的距离和方位,需找某一座祖坟时,只要找到这个灰橛就行了。我还打算在你娘那坟的左边、划一划我那个坟坑的大体轮廓,在坑的四角各埋一个灰橛,到给我刨坟坑的时候,会省去很多麻烦。”

这话听起来虽有些不吉利,但吉光不得不承认爹说得对。两口人早走了一个,等另一个再走时,依据什么挖坟坑?只能依据早走的那一个的坟头儿和垒在棺材四周的坟砖。如今这两样都没了,既然不想往公墓里迁,不在自家那原有的坟地里早做个精确定位咋行?

“吉光,咱不迁坟虽能省下公墓里的地,但当官儿的不点头咱也办不成。”于占吉说,“我得先到于方彪那里请示一下子。”

“您不去他家咱能装聋作哑,您去咱就得冲着汉甲花个钱儿。”吉光说,“他到现在还不大能下床,可能是被派出所打出了内伤。”

“这话在理儿!那……那今下午我就不去了。”于占吉说,“下午看病号,花了钱也讨人家嫌(当地有下午不看病人的习俗)。”

“于主任在家吗?”第二天早饭后,于占吉提溜着二十个鸡蛋,刚进院子就朝屋里打招呼。

“谁呀?”于方彪开门一看是于占吉,连句话也没说,和没看见人一个样。

“汉甲在哪屋里住?”于占吉问了一声没人吭声,看看西屋里没有,瞅瞅东屋里没有,往北屋里一探头,炕对面的山墙下放着一张床,于汉甲正头朝里躺在床上。

“汉甲好点了吗?”于占吉把鸡蛋往床头上一放,笑嘻嘻地坐在了他跟前。瞅一眼无法看见他的内伤,只能看见他的鼻子。鼻子上的结痂已褪净,看上去鼻尖儿比原先小了点,颜色比原先红了许多。

“谁稀罕你拿来的这些破鸡蛋?”于汉甲一把抓起俩,猛地摔到地上——拿来的本不是破鸡蛋,被他一摔、摔成了破鸡蛋。

于方彪两口子都怕澎一身蛋黄,赶忙往后躲。

“正好,正好,你摔省下我摔,不摔上一下子没法剥。”原来于占吉拿来的是熟鸡蛋。

去皮后的两个鸡蛋,白里透着亮、白得有些微微发蓝,于占吉想往他手上搁,于汉甲一翻身给了他个脊梁板子。

这时汉甲他娘看不下去了:“你这孩子咋这么不知好歹?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都让大风刮了去了,给你你就得赶快接着。”

“吃吧,吃吧。”于方彪听他老婆的。

于汉甲最爱吃的就是煮鸡蛋,只是不想吃于占吉送来的煮鸡蛋。见爹娘都发了话,一把抓起俩,一口咬下半拉,染黄了两颗大门牙。

“于主任,今日我一是来看看汉甲,二是向您请示个问题。”于占吉说,“我这个五类分子想学学雷锋,做点好事儿行不行?”

“行也不行。”于方彪说,“想做好事儿放到以后做,当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扒坟、平坟、迁坟。”

“我所做的这桩好事儿,与当前的头等大事紧密相连。”于占吉说,“我想把俺家按规定在公墓里应得的三个坟头儿让出去,让给比俺家更需要的贫下中农。”

“让出去?”于方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出去你到哪里去?”

“我……我这不是在你这里吗?”于占吉装做没听明白他的话。

“你那嘴还算是嘴吗?”汉甲他娘用训儿子的口气训于方彪,“三岁小孩儿也比你会说话。”

“我……我问乱了套了。”于方彪挠挠头皮说,“我是打算问你老婆到哪里去,你爹娘、爷爷奶奶到哪里去。”

“他们都和俺老爷爷、老奶奶,老老的爷爷奶奶们享受同样的待遇——平坟头儿。”于占吉说,“我想让他们那‘屋顶子上’都长庄稼,让他们年年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你看着行啊吧?”

“行,可是行!这几天来找我的、都是找理由多要坟头儿的,主动退坟头儿的只有你一个。”于方彪说,“过去那些学雷锋的,都是做了些鸡毛蒜皮的小好事,你这回算是做了件大好事。”

“您知道我为啥忍疼割爱、退掉这三个坟头儿吗?”于占吉自问自答,“俺爹是地主,俺爷爷、老爷爷要是赶上‘土改’的话,也应该是地主。过去俺家霸占了村里那么多土地,我代表俺爹,俺爷爷、俺老爷爷把坟头儿献出来,就算是将功补过吧。当然,三座坟所占的地加起来也不到一分,比起我们家过去霸占的土地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瓜子儿不饱在人心,这就算我们祖孙三代对新生的革命委员会的一点心意吧。”

“于占吉,我没白批你、也没白斗你,革命大批判还真就管用!”于方彪说,“你这觉悟提高得挺快呀!”

“于主任,我那觉悟再高,也不如贫下中农的觉悟高。”于占吉说,“人家学雷锋都学了好几年了,我才刚刚起步。”

“学生中有五好学生,干部中有五好干部,社员中有五好社员,”于方彪说,“要是五类分子也兴评五好的话,我就评你个五好五类分子。”

“五好五类分子”于占吉来到祖坟上,跪在老爷爷平了坟头儿的坟跟前说:“老爷爷、老奶奶,这几天让您二老虚惊一场,现在您就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革委主任已点头同意,您那儿孙们都不用搬迁了。从今往后不是没有为您守祖的、而是守祖的越来越多了。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过来陪您,您就尽情享受怀中抱子、抱孙的乐趣吧。”

“老爷爷、老奶奶,您没熬到四世同堂就走了,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让您看见了我,让您真正‘四世同堂’了一回。这迟到的‘四世同堂’,您是不是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老爷爷、老奶奶,我虽没见到您的皮肉,但我见到了您的骨殖儿,我爱您的骨殖儿胜过爱您的皮肉。我和您面对面、把您的骨殖儿一根根、一块块细细地抚摸了一遍,我相信咱祖孙两代的这一次‘拥抱’,是人世间最深情地拥抱,它深到了骨髓。”

“老爷爷、老奶奶,您可别把平掉坟头儿当回事儿,坟头儿就象一顶长年扣在头上的礼帽,不戴觉得档次低了点,戴上除了压得慌别没有一点用处。依我看,平掉您的坟头儿种上庄稼,不光能为队里做贡献,还能为您梳妆打扮:春天让您穿翠绿,秋天让您穿金黄;耕地时老牛为您‘哞哞’地唱,收割时社员们为您挠痒痒……不拉了,不拉了,俺儿把您儿那拱券扒开了,我得去给俺爷爷、奶奶摆骨殖儿的。”

平完爷爷、奶奶那坟,平完爹、娘那坟,就扒开了孩子他娘那坟。这一天吉明不推砖了,吉霞不拉车子了,就连吉光也一瘸一点地赶了过来。

天傍晌午的时候,墓穴中的土已清完、砖已扒净,只等开棺了。

“今上午不干了,都歇歇。”于占吉把锨往起土上一插,率先坐了下来。

为陪伴孩子他娘这口露天的棺材,于占吉打算把一家人的午饭安排在墓穴旁。假如现在开棺,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三个儿子偎依在娘的棺材旁,迟迟不愿离开。不一会儿吉霞来了,她袋子里背的是干粮,筐子里挎的是菜和碗筷儿。

于占吉一把抓到碗里俩馍馍,放在了棺材底座的前头,一家人围坐在墓穴跟前吃了顿“团圆饭”。

“霞啊,再家去烧两壶水来的。”于占吉说,“今日天热,喝得多。”

吉霞瞅了娘的棺材一眼,没吭声。她把碗筷儿往筐子里一放,把早已卷好的干粮袋子往筐子里一塞,一手提壶一手挎筐,急匆匆往家里走去。

“趁吉霞离开的这个当口儿,抓紧开棺!不等她回来,咱就把你娘那骨殖儿裹进被单儿、卷进秫秸箔里。”于占吉说,“她在这里哭天喊地的,搅得咱没法干活儿。”

爷儿四个下进墓穴的坑道里,一边一个、一头儿一个,四双发红的眼睛紧盯着棺材,八只手缓缓把棺盖抬了下来。

“孩子们,放哭声吧!头不能往棺里探,以防泪珠儿落到你娘那骨殖儿上。”还没等于占吉说完,话音儿已被三个儿子的哭声淹没。

于占吉想哭不好意思哭,想哭的那股子劲憋得直往眼里、嘴上攻:泪水在腮上分了好几道叉儿,嘴咧得比大哭时都大。

“别哭了,别哭了,依照哭还有头儿吗?”于占吉说,“快把秫秸箔展开,把被单儿铺上。你们从棺里往外拿骨殖儿,我摆。”

“被单儿呢?”吉亮伸开秫秸箔、里边没有,围墓穴四周找了一圈儿也没有。

“我一拿来就放到了箔上,它能飞到哪里去?”吉光一边抹眼一边四处睃寻。

“就光秃秃这么一点地方,地面上见不着就是扔土时不注意把它盖住了。”于占吉说,“都用铁锨拨拉拨拉四周的起土。”

这一回于占吉估计错了,就算把坟土全翻腾一遍也不可能找到。原来吉霞怕爹开棺时不等她、打乱了她的计划,乘他们吃饭时不备,悄悄把被单儿藏进干粮袋子里带回了家。

“呀,吉霞咋背着个大包袱来了?”吉明眼尖,指着远处让大家看。

吉霞背来的是她的被子、褥子和枕头。

“你把被褥都给了你娘,你铺啥?盖啥?”于占吉哽咽着数落吉霞。

“能捞着孝顺孝顺俺娘,我就是睡在麦穰垛里也心甘情愿。”吉霞说这话时是面对着爹,当她把包袱放到箔跟前后才发现,娘的棺盖已打开。

“娘哎——”吉霞失声、失态地大哭起来。此时的她已忘记自己是站在从墓穴挖出的起土上,竟想朝娘的棺材扑过去,扑过去就有可能跌下去。

“抓住她,抓住她!”吓得于占吉跺着脚大喊。他离她足有五、六步远,想抓不赶趟。幸亏吉亮眼疾手快,一探身子抓住她的衣角,硬是把她扯了过来。

于占吉把褥子铺在箔上审视了一下,褥子显得太大、箔显得小,看来只能用箔盖、不能用箔卷了:“吉明,家去背包袱麦穰来铺在穴底;吉光,把吉霞拉到路边那棵大柳树底下,让她离这儿远着点;吉亮,你从棺材里往外拿,我摆。”

前面那十四棺的骨殖儿都是于占吉自己拿、自己摆,老伴这一棺的骨殖儿还没等摆,就让吉霞哭得他心慌意乱、哭得他手抖身子晃,他担心往下走——为方便上下,从穴底到地面挖有一截土梯——时会跌倒在棺材上;他怕拿着骨殖儿往上走时,会走不上来:“亮啊,拿骨殖儿时不管大小,都要双手托着往上拿,双手托着递给我。”

吉亮把身子探进棺材,双手扶棺往里一看,阴暗中最显眼的是娘的牙。娘的牙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个也不缺。由于没有了嘴唇、牙龈的包裹和衬托,牙显得特别长、特别大。

吉亮看了看娘的眼,娘正用一对黑窟窿深情地望着他。冥冥之中似乎在说,“亮啊我的儿,娘好想你呀!你看娘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望见我不害怕啊吧?”

“娘啊娘,当儿的和娘亲还亲不够,哪有望见自家那亲娘害怕的?”吉亮一边在心里回答着娘的问话、一边凑到娘跟前,双手伸到娘的后脑勺底下,把她的头慢慢托了起来,“娘啊别害怕呀,娘啊别害怕呀,离地很近、离地很近,您儿大躬腰托着您呢!”

娘的头离地近,儿的头离娘的头更近,娘瞅着儿、儿瞅着娘。这不就是今日偷偷省一口儿干粮塞给这个孩子,明日偷偷省一口干粮塞给那个孩子的亲娘吗?这不就是自己偷偷想哭了无数次的亲娘吗?吉亮再也无法遵守爹关于“托着骨、不能哭”的禁令,放声大哭起来:“我那亲娘啊——”

“我的娘啊——啊、啊,我的亲娘啊——啊、啊、啊,”吉光不光管不住吉霞,也管不住自己了,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往墓穴跟前靠近。

“娘哎——俺那亲娘哎——”吉霞发疯似地朝着墓穴的方向飞奔。

见吉亮托着他娘那头骨只顾哭,半天还没蹬上从墓穴通往地面的土梯,于占吉紧赶几步凑过去,把老伴儿的头接了过来。

“孩子他娘啊,你甭害怕呀,有我护着你呢!”于占吉把老伴的头托到了褥子跟前,见枕头的中间有点鼓、怕放不稳,想拍打拍打又腾不出手来,只得跪在褥子上、用膝盖在枕头鼓的地方压出一个凹痕,轻轻把头放了上去。

枕巾上有一朵大红花,把老伴儿的头放到枕上后,大红花正好贴在她的耳边。这画面儿咋这么熟悉呀?于占吉想起来了,结婚的当天,她耳边戴的就是这样的一朵大红花。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眼下她头上虽干净得只剩下了骨头,但在他的心目中,面前的她仍是那个耳边插着大红花的她、仍是那个眉目传情的她。他真想对着她那两排洁白的、大得有些夸张的牙齿,狠狠地亲上一口。

“孩子他娘啊——我那烧火的呀——”于占吉再也管控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哭着伏下身子、跪在了老伴那头跟前,哭得变了形的大嘴、差点儿凑到她的牙上。

“娘啊——呜、呜,娘啊——呜、呜。”被爹分派去背麦穰的吉明,刚走出坟地所在的地片儿,就被身后的哭声“叫”了回来,扑倒在娘面前。他想娘又不敢看娘的头,只得一边用袖子捂着眼哭、一边打滚儿。要不是爹猛地一推,他的头就会把娘的头、从枕头上碰下来。

一家人都到齐了,五个头围着一个头,象众星捧月。孩子他爹和孩子们都在哭,只有孩子他娘不哭,她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微笑上。

“都别哭了。”于占吉最先站了起来,“饭有饱、活儿有完、笑也有个止的时候,哭也不能没个头儿。该干啥的还干啥,该管啥的还管啥。”

吉光能管住吉霞不到娘那骨殖儿跟前去,但管不住吉霞继续哭娘。

“娘哎——,您走得早啊——,”

和我同岁的那几个闺女都有娘,我咋没有那娘了呢——,

家有钱给她娘买吃的、买穿的,我有钱只能给俺娘买黄表纸啊——,

看见人家孝顺自家那娘、就眼馋得俺没法治呀——”吉霞面朝娘的骨殖儿、盘腿坐在地上,身子往前倾到不能再倾的程度。

“别哭了,别哭了,”吉光在劝解她的同时,攥住她胳膊腕儿的那只手,丝毫不敢懈怠。

“娘哎——,你好狠心呀——,你咋能一瞑那眼就舍下我不管了呢——,

我一看见人家那些有娘的孩子就闪着点、躲着点,我觉着比人家矮着半截呀——,

我不敢到人家有娘的闺女们家里去玩儿的,我一听见她们在娘跟前娇声娇气地叫娘,我就受不了啊我那亲娘哎——”吉霞面朝娘的墓穴盘腿坐在地上,身子一会儿往右歪、一会儿往左斜。

“别哭了,别哭了。”吉光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句,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劝解她。

“娘哎——您走得早呀,您要是紧紧那裤腰带再熬上一年半载的,您就走不了了。”

“娘哎——,您那命好苦啊我那亲娘哎——”吉霞盘腿坐在地上,哭得身子直往后挺。

“满嘴里胡说些啥?你疯了你?”于占吉匆忙放下手中的活,紧赶几步跑过去、大声训斥道,“愿意在这里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愿意在这里你就回去!”

“呜呜呜——呜呜呜——”吉霞哭得脸发黄、眼发痴,哭得衣歪领斜、披头散发,真象疯了似的。

骨殖儿摆完了,于占吉轻轻把被子给老伴儿盖上,并把被边儿尽量多往里掖了掖。

吉明背着麦穰来了,爷儿三个把空棺材抬出来,把麦穰均匀地撒在墓穴里。吉亮、吉明一头儿一个,抬着裹有娘那骨殖儿的被褥,于占吉大躬腰在中间托着,缓缓放入墓穴。由于没有了棺材,墓穴显得比原先深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

在被褥上面盖上秫秸箔后,就开始填土了。

“孩子他娘啊别害怕呀,这阵子让你受惊不小,快进去歇歇的吧。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啊!”于占吉一边念叨一边用锨往墓穴里填土。那一锨能叫一锨吗?比一捧多不了多少;那叫填土吗?那只能叫撒土。

吉亮、吉明干脆就扔下锨、用手往里捧。他们不忍心让娘承受一锨土所产生出的巨大撞击力。

当墓穴眼看就要填平时,吉光以为没事儿了,就撒开了吉霞的手腕儿。没想到她竟哭喊着飞奔过去,趴在了一穴暄土上:“娘啊——,再也见不着您了我那亲娘啊——”

“娘啊——叫着我呀,我那亲娘啊——”吉霞在暄土上打滚儿碰头、也抓也蹬。

吉光连拖好几下拖不动,于占吉和他一人一条胳膊、硬是把她架了出去。

“吉亮、吉明,把你娘那坟砖和棺材送到生产队里去,吉光领着吉霞家去歇歇的。”于占吉说,“光留下我在这里平整平整、拾掇拾掇就行了。”

吉霞抽抽搭搭、左看右看,象是在找什么东西。忽然,她拿起陪伴了娘这些年的一块坟砖,紧紧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走去。

由于动手早,又由于省去了迁坟的工夫,当于占吉家完成“献宝”任务时,全村的“献宝”运动才刚刚进入高潮。田间小路上,推棺材板子、推砖的车子,几乎是一辆接着一辆;一队、二队的场院边上,眼看就要变成木货市和窖厂了。

迁坟、送葬的人群一帮连着一帮。由于是“发小丧”,孝子们哭得并不是那么悲伤,但哭的人数之多、丧期拖的时间之长,是任何大丧都无法比拟的。于家屋子在哭,一溜十八屋子在哭,所有迁坟的村子都在哭。

就在这时,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很少发生的事——于汉甲“撞阔儿”(词典上没有这个词,但现实中又必须用到这个词,我就找了两个与之同音的字,组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词)了。

村里人所说的“撞阔儿”,就是死人的魂灵附着到了活人的身上,让活人代替他、用他的声音和动作,表达出他要说的话。不了解内情的人,可能认为撞阔儿是迷信,只有亲身经历过或亲眼见到过的人,才不得不承认撞阔儿的存在。原先的大队书记罗三九曾说过,撞阔儿不是迷信,它是未被破译的科学。

让于汉甲撞阔儿的是他亲爷爷。伴随着爷爷的灵魂附身,于汉甲的声音立刻变得苍老而低沉,他指着他爹于方彪说:“三彪啊,我走的时候咱家里吃了上顿愁下顿,我那池子(墓穴)里只有棺、没有砖,这我不怨恁兄弟仨,咱不是穷吗?杨木棺材不经折腾,没几年工夫就塌了架,我那身子被泥土埋了,我也不怨恁兄弟仨,咱不是买不起松木、柏木吗?这一次你挑头儿扒我那坟、迁我那坟我也认了,咱不是当村长(革委主任)吗?我那骨殖儿裹在泥里、藏在土里,难找、难刨是真,难找难刨就用瓜铲一块儿一块儿细细地找、慢慢地刨,可你万不该象刨地瓜那样,用铁锨一锨一锨地往外扔啊你个小鳖羔子!”

“你个冒失鬼给我漏下的骨头没数儿了,手上脚上那些小骨头儿漏下点也就罢了,可你连烧饼环儿(髌骨)都给我漏下了,你瞎吗你?咱再退一步说,漏下就漏下,可你万不该四根小腿骨给我刨断了三根啊你!往后我还咋走道儿呀我?”

于方彪被于汉甲骂得坐也不好、站也不是,他走到老伴儿跟前偷偷地问:“你听着这话音儿象咱爹吗?”

老伴儿说:“象啊,咋不象啊!”

“我走的时候又不是穿开裆裤的孩子,你就连我的声儿都忘了吗?你个小鳖羔子记性不大、忘性不小啊!”于汉甲把两手放在鼻子底下,不住地往两边分,那动作就象闺女们嫌额前的头发遮眼,用手往两边一分的动作一样。

于方彪又偷偷问老伴儿:“汉……他那俩手一个劲地在鼻子底下摆弄啥?”

老伴儿说:“他是嫌说话时胡子碍事,往两边分分呀!”

于方彪恍然大悟:“对,一点不错,是咱爹,是咱爹啊!”

“我费嘴费舌地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才知道是你爹吗?”于汉甲“啪”地一拍床帮,“我不是你爹难道说我还是你那儿吗?”

“爹,”于方彪凑到于汉甲跟前说,“我刨你那骨头、往被单儿上拾你那骨头时,都有队干部来汇报工作、来诉苦,说扒坟工作难开展,我心里一急、手一不听使唤就弄断了几根,眼一不听使唤就漏下了几块儿。”

“再敢犟嘴、再强调理由,我就打你个小鳖羔子!”侧躺在床上的于汉甲,翻身抡胳膊,“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于方彪捂腮跑了出去。听说于庆章对撞阔儿这方面的事儿很内行,既然跑出门来了,何不这就去叫他?

于庆章来了。他走到于汉甲跟前笑嘻嘻地问:“建舜哥,还认得我吗?”

“扒了皮也能认得你那骨头!”于汉甲瞪圆了眼珠子看着他,“兄弟呀,多年不见了,你快把胳膊伸过来,让我攥着你那手亲热亲热,拉拉呱儿。”

“建舜哥,这边和那边不一样。你那边整天价清清闲闲的,咱这边正搞文化大革命,你那三彪就是大队革委会的大主任,他身上的担子很重啊!依我看,你就别给他添麻烦了。”于庆章说,“不就是断了几根小腿骨儿、少了一堆儿小骨头儿、缺了个烧饼环儿吗?放心吧,我负责给你接、我保你那骨头一块也不缺。”

“那行,那行。那我就不再难为老三了,好孬他也是我那儿啊!”于汉甲说完这话,眼珠子由大变小,没有了刚才那样的光泽,也懒得再说话了。

于庆章忙对汉甲他娘说:“拿一沓子黄表纸来,我在汉甲那床前头念叨念叨。”

汉甲他娘把纸递给于庆章,也陪他跪了下来。

于庆章一边翻挑着燃烧的纸一边说:“别来吓唬三彪了,别有事没事地就找上门来了,咱这边这个家有啥想头?盼着吧,我很快就过去和你打伙儿的,到那时咱就又把棋子儿摆上了,你可别象先前那样耍赖呀!”

“嘿嘿,嘿嘿。”于汉甲冲着于庆章一个劲儿地傻笑。

于庆章见他情绪稳定下来,就吩咐汉甲他娘点上三炷香,让方彪把他爹送出去。

“咋个送法?”于方彪问。

“持香在汉甲床前作个揖,然后转身往外走。”于庆章说,在门前拣个僻静地方把香平放在地上,点着的那一头儿冲着祖坟——不,冲着公墓就行了。

于方彪持香刚出门,于汉甲就没有了精神头儿,脖子也挺不起来了,眼也瞪不起来了。等他爹进屋他已睡着了,喘气声中夹杂着呻吟声,好象是刚干完一桩重体力活。

“庆章叔,下一步该咋办?”于方彪边问边去摸茶壶。

“让孩子们拿个铁筛子到祖坟上去,把埋你爹的那些土过过筛,把漏下的那些骨头一块不落地提溜过来。”于庆章见于方彪涮了茶壶又去摸茶叶筒,忙说,“你先给我个窝头垫垫肚子,空心头儿喝茶打得那肠子慌啊!”

汉甲他娘从锅里拿出两个包子递给他:“连干粮带菜都有了。今早晨刚蒸的,还温和呢!”

“庆章叔,俺爹那断了的骨头咋接?咱还得去请干亭柱吗?”于方彪把茶水端到了他跟前。

“满嘴里胡说!干亭柱是给活人捋胳膊捋腿儿的,叫他来给死人接骨头,这不叫骂人家吗?”于庆章说,“这活儿算我的!你寻思给死人接骨头象给活人接那样麻烦吗?找几根破筢子齿,截头去尾往断骨处一围、用铁丝一拧也就算完成任务了。”

这时,睡了一小觉的于汉甲,一骨碌从床上趴起来,揉着眼睛问:“你们都围在我跟前干啥?”

“你爷爷稀罕你,把魂儿附在了你身上。”于庆章说,“他借你的嘴发话训你爹,嫌你爹弄断了他那大骨头、漏下了他那小骨头儿。”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撞阔儿吧?”于汉甲好奇地问。

于庆章说:“一点不错。”

“过去人们一提起撞阔儿,我就说是封建迷信;现在轮到我头上了,不信也得信了。”于汉甲连打两个哈欠说,“还是不愿意睁眼、还是想睡,浑身那骨头疼得散了架儿,象长了一场大病一样。”

于汉甲该咋睡咋睡,下面还有于汉乙、丙、丁,于汉江、河、海,这一大家子就是不缺人。于方彪领着儿子、侄子们来到公墓,让他爹又一次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于庆章蹲在扒出来的那堆骨头跟前,先搬大的、后拿小的,先摆长的、后摆短的,终于把于建舜又“还原”了出来。细一看果真断了三根小腿骨,指上、趾上缺着的小骨头儿没有数儿。

“还站在这里干啥?”于庆章对于方彪说,“我在这里给你爹接骨头,你领着孩子们到祖坟上去,把恁爹那一穴土细细地‘筛’一遍。肉烂在锅里,尸烂在穴里,骨头藏得再严,也跑不出埋恁爹那个土坑去。”

一直等到晌午歪,于方彪才在众儿、众侄的护卫下,提留着一个蓝包袱来到公墓。

于庆章接过蓝包袱掂了掂说:“哟,怪不得你爹发脾气,漏下的可真不少啊!没有二斤也足有一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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