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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天上掉下个金元宝

太阳越过院墙,都照到屋脊上了,还听不到北屋里有动静。吉霞伏在窗户底下问道:“爹,你咋还不起来?”

“起来不起来你都能进来。咳,咳,咳!”于占吉的声音低矮而沉闷,显然是从被窝儿里发出来的,“屋门压根儿就上栓。”

“咳,咳,烟味儿咋这么大、酒味儿咋这么浓呀?可呛煞俺了。”吉霞一进屋就捂起了鼻子,“人家吴吉永不是嘱咐你,不吃烟、少喝酒吗?”

“不光医生嘱咐我,我也嘱咐我,可就是忌不了。”于占吉说,“要是从忌烟、忌饭中任选一项的话,我选忌饭。宁可让烟憋煞,也不让烟馋煞。”

“哟,额头咋这么烫?呀,发烫咋还冒汗呢?”吉霞皱了皱眉头说,“不行,还得去叫吴吉永的。”

“三十九度八。出了汗不退烧,是重(chong)感冒的典型症状。退烧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得打抗菌素预防感染。”吴吉永收起体温表,盘起听诊器,从药箱里拿出了盘尼西林,“上次感冒还没好彻底,咋就又让它‘冒’着了?”

“夜来后晌头半夜坐在方桌旁喝酒,过半夜趴在方桌上睡觉,一直睡到天放亮。”于占吉说,“醒来后难受得我站都站不稳,眼看就爬不到炕上来了。”

“我这医生只不过是个‘亡羊补牢’的小木匠、小瓦匠,自己才是自己的真正医生。拿着个人那身子糟蹋着玩儿、当儿戏,还嫌肺结核缠磨得你不够呀你?!”吴吉永说,“对于你这种病上加病的病号,管理上就得从严——打抗菌素最少得打一个疗程,在这一个疗程、也就是七天之内,你最好别出屋。”

“嘿嘿,嘿嘿。”于占吉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边嘿嘿,一边挠头皮。要是别人以老师教育学生的口气和他说话,他是不可能让对方从话语上赚到便宜的,只有医生在教育他时,他才会发出象头脑简单的人所时常发出的这种憨笑声。

吴吉永背着药箱出屋了,于占吉用不着出屋就很“体面”地把他送走了。七天不出屋,闷得慌倒不算大问题,要命的是大小解不方便呀!

“爹,您使盆子(用便盆儿)啊吧?”这是吉霞在撤走爹枕前的碗筷儿后,最先想到的事。

“……不使。”于占吉前面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一句是:眼下说还能抵挡一阵子。

过去生病长灾时,有仨儿在跟前,支使哪个都顺手,现在靠谁?一个闺女家给一个男老的使唤,不方便得很哪!不方便也得“方便”,你自家躺在炕上起不来,不指望孩子们咋方便?

趁着自己还能“抵挡一阵子”,于占吉对吉霞说:“你去把汉湖叫来的吧!”

于汉湖接连守了他三天,他还是天天觉得别扭。一个未过门的女婿给未来的老丈人使唤,同样是不方便得很哪!

第四天于汉湖刚“上班儿”不多时,“替班儿”的就推门进屋——帽子家从县城赶过来了。

帽子家在县城干啥?是城关大队长期顾用她糊高帽子,还是火葬厂高薪聘请她糊花圈?都不是。现如今她在县集市管理所清扫队扫大街。是谁给她找的这份工作?应该说传友就是间接的牵线搭桥人吧。

就在吴传友办完升大学所需的大部分手续后,电影公司的胡经理和他进行了一次密谈,陪同密谈的还有胡经理的闺女小霜。

密谈桌上没摆茶壶茶碗,只放着一盒敞开的印泥和一张白纸。胡经理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纸条儿递给了传友。只见纸条儿上写着:

我大学毕业后,马上就和胡小霜结婚。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立字人:吴传友

起先,胡经理打谱儿让传友自编自写。他对小霜说:“简简单单的这么两句话,还用得着咱给他起草吗?”

“恐怕不行。还是我给他编排编排比较保险,省得到时候让他闹个大红脸。”迷上传友相貌的小霜,通过主动和他接触发现,同是高中生的他和她,知识水平却不在同一个档上。她有把握考九十分的卷子,他能考及格就满不错了。

小霜本想把写好的纸条当面交给他,但这样做既显得传友没面子,又显得自己太掉价儿,于是便让爸爸比照她的原话儿誊写一遍,以爸爸的名义交给他。

“你和霜霜的这种关系,电影公司的人早就知道了,上大学又不是三天两天,一去就是两三年。常言道‘夜长梦多’,在这期间各种预想不到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为了不让单位上的人看咱的笑话儿,还是立个字据比较好。”胡经理把别在小荷包上的钢笔摘下来,递到了传友手上,“这事儿不麻烦,比照葫芦画瓢把这两行字‘画’上后,二拇指头肚儿往印泥上一蘸,再往你的名字上一按,就算是完成任务。”

传友心里明白,这是他上大学前必过的一道关卡,必办的最后一道手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小霜和传友,是在县电影公司举办的一次电影培训班上认识的。之前小霜的电影放映技术已相当熟练,她参加培训班的目的不是培训,而是想借机物色一个她所中意的对象。在从各公社抽调上来的三十多名学员中,她一眼就认上了来自临河公社的吴传友。一个公司经理的女儿,为什么非到公社放映员中去找对象呢?因为小霜的左眼上长有一个萝卜花儿,她想借他爸手中这小小的权利,来弥补一下她眼上的这一点小小的缺陷。

认准传友后,小霜便主动和他靠近。学技术时和他同用一台放映机,就餐时和他同坐一张桌,晚上出去散步时,她竟大胆地挎起了他的胳膊,并要他三、五天内给她回个话儿。

论相貌小霜比常香长得好,论地位小霜比常香的地位高,可传友毕竟和常香在一起住过,他不敢随便和她散,他害怕。等到第五天上不见传友回话儿,小霜把她的杀手锏拿出来了:只要你同意和我结婚,下一步就让我爸把你调到县电影公司的电影队。一听这话,传友不光恣得蹦高儿,也捎带着不害怕了:在公社电影队工作离家近,常香会随时找他的麻烦,调到县电影队后,未曾找他的麻烦她先麻烦——为着一些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小事儿,来回折腾上八十多里地,值得吗?

人要是走歹运,喝口凉水儿也呛着;人要是交好运,不慎咽下块儿小骨头儿,也会捎带着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蹭下来。调县电影队的这步运已经让他很知足了,没想到升大学的好运又在向他招手。这好运可都是因同意和小霜结婚而得来的呀,这个字据能不立、这个手印能不按吗?

字据立完了,手印儿按上了,二拇指头肚儿红了,传友的脸也红了——长年不练手生,落笔处歪歪斜斜的两行字,一个个都象是喝醉了酒似的,眼看就要“站”不住。字不如同是高中生的小霜写得好也就罢了,连小学四年级没毕业的胡经理的字都不如,能不让他脸红吗?把胡经理字体的歪斜程度比做是喝了半斤酒的醉汉,传友写的那两行字,一个个最少喝了八两。

立完字据后,传友又一次想到了常香。和常香同居的日子可以按月算,和小霜同居的日子只能按天算。来电影公司报到时,常香问他是怎么调上去的,他说是他哥给串通的,这话常香信。他知道吴传朋和他爹一样,会巴结当官的,关系、门子多。在县电影队干了一年多以后常香又问他,周围有没有追你的女孩子?他连说了三个“没有”。这话常香也信,在公社电影队都没有追他的,在县电影队相对来说就更保险了。现在纸里已包不住火,常香再问时该咋回答她?传友知道,如今已到了自己戳穿自己谎言的时候了。

消息传到于家屋子,说吴传友是当代“小陈世美”的微乎其微,倒是看常香笑话儿的占了绝大多数。传友不在乎村里人对这事怎么看,他最憷头的是过常香这一关。

左手提着一个大礼包,右肩背着一个大礼包,传友象一个做错了事甘愿挨打、甘愿受罚的孩子,规规矩矩站在了常香这个“家长”面前:“对不起!我知道光说对不起还不行,还得动真格的。”

常香问:“怎么做才叫动真格的?”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传友说,“手底下没有那么多,我就打个借条给你,以后慢慢还。”

常香说:“我不要你的钱。”

“要不……要不就把俺家的四合院给你。”传友说,“反正俺爷儿仨都不在家住了,闲着也是闲着。”

常香说:“我不要你的屋。”

“不要钱,不要屋,那……那你还能要啥?”传友吓得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难道你还想要我这小命儿不成?

“我要大闹电影公司。”常香说,“我要扯着胡经理的耳朵,把他从家中扯到公司的院子里辩论,戳穿他的阴谋鬼计,让他在职工面前丢人现眼。”

“不行,不行啊!”传友扑通一声跪倒在常香面前,双手攥住她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摇晃,用头拱搡着她的上衣下摆说,“你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就全完了。”

“快起来吧,窝囊男人一个,连娘们儿都不如。”常香甩开他,猛地往后一撤,传友的手和脑袋都没有了着落,身不由己地给她“磕了个头”。

常香不能让他“完”了,他完了她也就无利可图了。她原本并不爱他,她想嫁给他是看中了他的地位,是想成为工人家属。当传友和小霜订婚的消息传进她耳朵后,她真想大闹电影公司,让吴传友前途无望,让胡经理身败名裂。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后,她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别吓得跟掉了魂儿的一样,你看你那脸,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常香说,“放心吧,我是不会毁了你的前程的。刚才那些话只不过是为解心头之恨,吓唬吓唬你罢了。”

“那……那你就这样饶了我了?”传友有点不大相信。

“饶了你了。”常香说,“过去咱俩那些事儿,权当让大风刮了去了。”

“那我……我今日还能象往常一样,在这里吃午饭吗?”不管是出于没话寻话儿,还是一抬头无意间看见天快晌午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友都不该这样问。他这样问可真有点跐着鼻子上脸,有点得寸进尺、有点找着挨呲了。

“到你爹那里吃的吧,让后娘给你做的吧。”常香说,“今晌午我不吃饭了,光吃气就吃饱了。”

“嘿嘿,嘿嘿。”由于除去了心头一块大病,被空着肚子“呲”走的传友,觉得比平日里吃了午饭走还高兴。

“咚咚,咚咚!”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常香悄悄来到县电影公司,敲响了胡经理家的门。

“你就是胡经理吧?”常香打量着开门的秃顶老头儿,已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就是。”胡经理半敞半掩的门,并没因此而打开,很有点不是熟人就不想接待的意思。

“你我虽不认识,但我很了解你,你也很了解我。”常香冷冷地说,“我就是传友的女友,我的名字叫于常香。”

“屋里坐,屋里坐。”胡经理满脸堆笑的表情下面,隐藏着的是一丝惊恐和不安。

正打算把常香往客厅里让,胡经理忽又改变主意,把她领进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单间儿里。屋内一床、一桌、一椅,由于桌和床紧挨紧靠,另一张椅子的位置,正好被床沿所代替。

“请坐,请坐。”胡经理一躬腰、一低头,把一只手伸向了椅子和床沿之间。为啥不把客人直接往椅子上让呢?可能觉得床沿应算是“软座”的缘故吧?

桌上的酒壶、酒盅、酒瓶子,茶壶、茶碗、烟灰缸,占去了桌面的一半儿,却不见笔、墨、纸、砚一类的文具用品,更不见书籍、报纸一类的精神食粮。坐在椅子上的常香由此推断,别看胡经理的小荷包儿上别着只钢笔,他不是个文化人。

在来县城之前,常香就已想好了对付胡经理的办法儿,只是没琢磨出该用哪几句话开头儿。万事开头难,在来县城的路上琢磨了一道儿,也没把这个“头儿”开出来。不料胡经理桌上的摆设,却让她生出一丝灵感:文化水平低的人,大都憷头和文化水平相对比他高的人争论、辩理,开头儿何不先用几句“文化话儿”唬一唬他?

“胡经理,你知道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夺我口中粟’是什么意思吗?”常香问归问,但她估计象他这样的人,很有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这还能不知道吗?”胡经理确乎没听说过,之所以敢信口雌黄,一是觉得一个经理一问三不知,有点没面子;二是觉得这句诗很好懂,一听就明白。

“那你快给我解释解释。”常香从胡经理的脸色上察觉,他说这话时的底气明显不足。

“不就是把我到嘴的点心、糕点,抢了去他吃吗?”胡经理既不认识“粟”,也不认识“酥”,所以把“粟”听成“酥”也就不足为奇了。

胡经理的回答让常香哭笑不得:“‘粟’在这句诗里指的就是粮食。粟不是酥,更不是点心、糕点,懂了吧?”

胡经理连脖子都被脸传染红了。好在他脑袋瓜子一转悠,又给自己挽回了一点面子:“糕点不也是粮食做的吗?”

“这样解释也能说得过去。”常香紧接着又问,“假如有人想夺你口中粟的话,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胡经理不加思考地说;“没吃的可以给我要,我也可以主动给,但你要想从我嘴里往外抠的话,‘没门儿’!”

“对。这话讲得太对了。”常香说,“我和传友谈恋爱在先,要是小霜硬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决不能同意!”

胡经理这才明白,常香背诗说词、咬文嚼字的目的,是设下圈套让他往里钻。论文化水儿他不如她,论耍滑头的话,他认为她差得远:“哈哈哈哈,夺我口中酥我同意。刚才说不同意纯是跟你闹着玩儿。作为县电影公司的经理,连‘一口酥’都舍不得给人家,学雷锋是咋学的?助人为乐的风格哪里去了?”

“夺你口中粟你同意,那你就把传友还给我。”常香说,“没有你的同意,没有你在暗中为小霜撑腰助劲,她是不可能从我身边把传友夺走的。”

胡经理这才发现,常香为他设下的这个圈套,是一个打老鼠的笼子,只要钻进去就别想再出来。既然钻进去出不来,那就干脆不钻:“你们三个的事你们自己处理,与我无关。”

“这话可是你说的?给你留面子知不道是向你,过后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传友和小霜咋处理我不管,反正我有我自己的处理办法。”常香离开椅子,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趁中午职工们都在家的这个当口儿,我要把电影公司的院子当讲台,把我想说的话大声说出来。”

“你想说啥?”胡经理匆忙离开床沿,让胸膛挡住常香,把脊梁贴在屋门上,神情紧张地问。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敢闯进你家的门,我就不怕羞、不怕耻了,我就破罐子破摔了。”常香嫌胡经理离她太近,猛地往一边推了推他。

胡经理以为她想破门而出,脊梁和门贴得更紧了:“你想对职工们说些啥?快先说给我听听。”

“我想说职工同志们,吴传友在来县电影队之前,我就开始和他谈恋爱了,我们的恋爱关系可不是一般的恋爱关系,已经到了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程度了。正当我们准备领结婚证的时候,胡小霜在一次电影培训班上认识了他,爱上了他,并死死纠缠他。为满足女儿的心愿,胡经理通过手中的权力,把他从公社电影队调到了县电影队。”常香说到这里,偷偷瞥了胡经理一眼,发现胡经理的脸由红变黄了。管他呢!比起黄表纸来差远了。我该咋说还是咋说,“如今胡经理又想通过他兄弟在‘县招生办’这层关系,让传友和小霜上大学。要是他俩一同上了大学的话,传友就真的不属于我了,到那时我气疯了也不赶趟呀——现在有可能已经气疯了,不然我是不会说出这么多过激的话的——职工同志们,帮帮我的忙吧,求你们替我求求胡经理,求求胡经理的闺女胡小霜,千万不要让他爷儿俩把传友从我身边夺走啊!”

常香说完后又看了看胡经理,发现他的脸色真的和黄表纸差不多了。

“哎呀俺那小奶奶呀,你这不是往深水井里推我、你这不是要我那命吗?你不能出去,现在我决不能让你出去!”胡经理性急之下竟忘了男女之间的禁忌,他两手攥住常香的胳膊,硬是把她推回到了椅子上,“咱俩先坐下来谈谈,看看能不能有解决的办法儿。”

常香说:“解决的办法儿有两个。”

胡经理赶忙问道:“哪两个?快说出来给我听听。”

常香说:“第一个办法儿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

“那是毁我全家的一个办法儿,绝对不行。”胡经理催促道,“你快说说第二个。”

“第二个办法儿是,我把传友让给小霜,他俩上大学我也不下绊脚了,我也不让你在职工面前丢丑了。不过……”常香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为的是让胡经理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不过,你也得为我办点事儿呀!”

“只要我能办的,”胡经理拍了拍胸脯说,“不给我自己办,也得先给你办!”

“传友和小霜上大学后,电影放映队一下子就空出了两个名额。”常香说,“你想办法儿把我招过来行不行?”

“这个,这个……”胡经理不敢说不行,也不敢很干脆地说行,于是便在连说两个“这个”后,又说了个“这个”。

常香能解读出“这个”后面的意思——不是不想办,而是比较难办。她知道这事“黄”不了了。

因为希望就在眼前,常香说话时的口气马上变了:“胡经理,我知道这事不是您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这不要紧,我可以先过来干临时工,啥时时机成熟了啥时再转正,反正往后咱有的是时间。”

“唉——也只有这么办了。”胡经理这长长的一声“唉”,不知是因解决了眼下的难题而舒了一口气,还是为接下来的难题而叹气。

传友、小霜上大学后不久,胡经理就以人手不够为由,把常香招到了县电影队。初次离开农村来县城上班儿,人生地不熟,常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长时间不见女儿,不光屋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胡经理两口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瞅准了这个和领导套近乎的时机,孤单的常香来到了寂寞的胡经理两口子身边。

电影队的人都是属夜猫子的,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儿,所以常香有充足的时间讨胡经理两口子欢心。帮他们做菜做饭,帮他们刷锅刷碗,帮他们浆洗缝补,帮他们赶集上店,以至给胡经理捶背,给他老伴儿揉肩。几个月帮下来,常香就成了他两口子的干闺女了。

有一天,“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午饭,见胡经理小酒儿已喝到兴头儿上,常香趁机对他说:“有件事憋闷在心里好长时间了,不知该讲不该讲。”

“该讲不该讲不分和谁讲吗?”胡经理“吱溜”一声灌下去一满盅,“讲出来让我听听。”

“一连串净是些求您的事,接下来我要说的还是桩求您的事。”常香故意作出为难的样子,“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你尽管说就行!”胡经理接过常香递给他的烟,赶忙凑到了她划着的火儿上。

“俺娘一门心思地爱上了俺村一个叫于占吉的,我怕她趁我不在家的这个机会,和他去公社领了证。最好的办法儿是把她接到这里来,您能不能给她找点合适的活儿干干?好活儿孬活儿无所谓,工钱多少也无所谓,只要有活儿占着她的手,就能拢住她。”常香说,“她这人是个‘闲不住’。”

“爱就让她去爱的,领证就让她去领的。”胡经理说,“她老来有个依靠,你不省心吗?”

“您有所不知,这于占吉是个五类分子。”常香说,“俺娘真要和他领了证,对我今后转正、入党,都有很大的影响啊!”

“那不行。不能让她跟这种人领证。”胡经理想了想说,“那就让她到这里来打扫卫生吧!”

“俺娘家嫂子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关键时候亲就是亲,胡经理的老伴儿赶忙说,“怎能平白无故让她走?”

“‘到这里’就一定是指电影公司吗?到县城任何一个单位都叫‘到这里’。”胡经理一边暗笑老伴的孤陋寡闻,一边又用商量的口气对她说,“我和集市管理所清扫队的洪队长挺熟,他那里常年顾临时工,用谁不是用?就让常香她娘到大集上去扫大街的吧。”

胡经理前脚儿刚和洪队长定好,后脚电影放映队的马车就来到了于家屋子。

帽子家坚决不去。坚决不去的抵挡不过坚决让她去的,常香在前面拖,马车师傅在后面推,硬是把她“绑架”到了车上。

“我得带上我那洋车(自行车)呀!”帽子家一边被常香拽着往前走,一边朝后面推她的师傅喊。她不能没有自行车,自行车是她另外的两条腿。

把娘从村里“绑架”到城里不光不算毛病,还在社员们中间传为佳话。人人都夸常香孝顺,人人都笑话帽子家穷骨头,知不道啥叫享福。

糊高帽子、扎花圈是成天价坐着,扫大街是成天价站着,这让帽子家很不习惯。在家里干活儿一切都由自己说了算,在清扫队得看队长的眉眼行事,得按点上下班儿,这让帽子家也不习惯,于是便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城里的大卷子吃起来不如家里的饼子、窝头香;城里的砖瓦房住起来不如村里的土坯屋舒坦。这叫啥?这就叫想家呀!

在清扫队里,每五天中数大集这天累,帽子家最盼的却是大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总能看到几个来自于家屋子的街坊,她见了他们就象见到娘家人一样亲。由此又联想到自己的老宅,以及老宅里那些糊高帽子和扎花圈没用完的竹条和白纸,它们的心里可能都存有一个迷:咱那主人咋就突然不理咱们了呢?想着想着帽子家的眼圈儿就红了,但面向街坊的脸还在微笑着。她向街坊们问这家的情况、那家的情况,当然,问这些人家的情况都不是她的目的,真实意图是在接下来看似很随便的问询中,了解了解于占吉当下的情况。于占吉已有好几天没下炕的消息,就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大娘,您从县城赶过来,常香知道啊吧?”吉霞担心地问。

“她知道能让我来吗?”帽子家边给于占吉擦虚汗边说,“甭管她,她捽不了我那头去。”

“您不管她行,俺不防备她不行;她捽不了您那头去,却会弄得俺一家人灰头灰脸的。”帽子家的到来虽给爹提供了方便,却给吉霞造成了心理上的负担:从爹戴上高帽子游街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看不起俺这一家子;当上团支书后,见了面儿就开始爱搭不理;现在当上大工人,走个两碰头儿说不定也会装做不认得。这次要是找她娘找到俺门上,在俺家里造起反来咋办?

吉霞对“下班儿”后正打谱儿回家的于汉湖说:“你先别回去,到西屋里歇着的吧。一想到常香很可能找上门来我就害怕,有你在这里壮着胆,我心里踏实。”

等到下午不见常香来,吉霞估计她今天不来了——晚上下乡放电影,日头一偏西不就得出发吗?

等到第二天傍晌午不见常香来,于汉湖等腻歪了,往吉霞的铺盖卷儿上一倚,就眯瞪过去了。

蒙眬中似有争吵声传进耳朵,于汉湖翻身下床往外跑,差点把往里进的吉霞撞出去。

“常香来了。”吉霞脸上显现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你看咋办?”

“我对付她就象大猫对付小老鼠一样容易。”于汉湖说,“我叫她来这一回就不敢再来第二回。”

“少罗嗦!跟我走,现在就跟我走。”北屋里传出常香训斥她娘的声音。

“常香,出来一趟,我和你说点事儿。”于汉湖把脑袋往北屋里一探,身子仍在门外头。

“有啥事进来说不行吗?”一看是汉湖,常香的气势大不如刚才。

“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不想让别人听见,进去也还是得出来说。”于汉湖已有点不耐烦,“难道你非要我多走这几步道儿不行吗?”

鬼都怕恶人,常香能不怕?既然“恶人”已在门上叫,乖乖地走过去才是上策,等着他进屋来拖,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啥事儿?”常香跟在于汉湖身后,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再说给你。”于汉湖领着常香出院门、往北拐,一直拐到北屋后头。

拐到北屋后头于汉湖就变了脸,就把她的一条胳膊拧到了背后。常香想反抗、想挣扎,他把拧到她背后的那条胳膊猛地往上一抬,只听关节处“咔儿吧儿”一声,她便不得不象五类分子挨批斗那样,躬下了腰。他怕她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声,透过后窗传进北屋里,便在拧她胳膊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再敢多管闲事,我就一脚把你踢绝了气,刨个坑把你埋到这里。听明白了吧?往后还敢不让你娘来吗?咹?”

“呜拉,呜拉。”常香“不了,不了”的讨饶声,因气路不畅变成了“呜拉”,于汉湖赶忙把手撤了回来——哪有捂着人家那嘴让人家回答问题的?

“‘不了’就对了。你娘和俺占吉大爷搞的是自由恋爱,谁也管不着。”于汉湖说,“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娘下绊脚。”

“假如跟别人‘自由’的话,我决不干涉。”按街坊辈儿不论该给五类分子叫啥,常香对他们一律直呼其名,“可她和于占吉‘自由’,就……就会影响我的前途。”

“你盼着你娘找个队干部,只可惜咱大队的干部们,没有一个打光棍儿的。”于汉湖说,“你光为自己着想,为啥就不替你娘想想?象你这么不孝顺的闺女,还有脸当团支书,还有脸‘转正’当工人?要是你娘知道你这么自私的话,生下来早就把你掐死了,省得长大了让她生气。”

“你……”常香“你”后无语。堂堂一团支书,被连个团员都不是的于汉湖辩得理屈词穷。

“咱丑话说到前头,从现在开始只许你娘没有空儿到这里来,不许你不让她来。”于汉湖拧着常香的胳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转到了往回走的方向,然后把手撒开,“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见了。”常香已意识到,往后对这个已混进贫下中农成员的地主家庭来说,不能惹、只能躲了。

“走,给你娘认个错儿的。”于汉湖紧跟在常香身后,一同进了北屋。

“娘,等病好点了以后马上回去。”常香已没有了刚进屋时的那种霸气,她搭拉着眼皮,不敢正视屋内的任何一个人,“旷工时间长了,对洪队长不好交待呀!”

“等谁那病好点了以后?咹?一个有文化的人咋就光说些半截子话呢?”于汉湖这样问的目的,是逼着她给于占吉叫个“叔”。

“等占吉……占吉叔的病好了以后。”常香的这个“叔”,真是千金难买呀!

“放心吧常香。”于占吉下保证说,“到时就算我那病比现在还重了,我也让她走。她真要不想回去的话,我就让汉湖把她捆绑到胶皮车子上,一直把她推到县城。”

于常香气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

当天下午,帽子家正往外端尿盆儿,忽听见从吴三九家传出罗三九的说话声。

“咱那革委主任到吴三九家干啥的?”帽子家向于占吉透露了这一消息后,紧接着又问,“自打你病了后,他来看过你吗?”

“他到吴三九家干啥我知不道,”于占吉说,“只知道他没来看过我。”

“去过不止一次了。那天我到屋后头抱柴禾,正碰见三九叔从吴三九家出来。”吉霞说,“他朝我笑了笑就走了。”

“你常夸罗三九处事圆滑,办事场面儿,对你够意思。我看这一回他对你就不够意思。”帽子家说,“你躺在炕上好几天了,他不可能不知道。脚步儿已迈进了斜对门儿,就该顺便过来走一趟。”

“咱可不能背地里胡乱猜疑人家。给吉明开迁出证明信,还不多亏了他?咱也得替他考虑考虑,人家堂堂一革委主任,能大摇大摆地来看咱这个黑五类吗?”于占吉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同意帽子家的看法。让他猜不透的是,暗中对他一直很好的罗三九,这次为啥不暗中来看看他;更让他猜不透的是,从不到吴三九家去的罗三九,这几天为啥接二连三地去他家?

罗三九是给吴三九家办好事来了。几天前,公社下拨给于家屋子一个长期合同工名额。这是近两年来,本大队得到的唯一一个长期合同工名额。

哪个单位招的呢?说出来会让喜欢捏小盅子的人,馋得直咂嘴儿——县上新建了酒厂,长期合同工就是这个新建单位招的。

全大队符合条件的人不下上百个,让谁去呢?大队革委的成员们为了难,最为难的当然还是革委会主任。

其实,说为难是相对的。下拨十几个名额时大队干部们更为难,因为名额多争抢的就多。相比之下,来上一个名额,人人都觉没指望,反倒不拿它当回事儿了。

把这个名额给谁呢?作为“一把手”,在开会定夺之前,自己心里必须有几个可供参考的目标,罗三九最先想到的是吴三九三兄弟。

前些日子,红杏拖着吴三九来找罗三九,说要把兴旺过继到她占吉大爷名下,让他改性于。

“你同意吗?”罗三九用疑惑的目光看了吴三九一眼。

“起先我坚决不同意,红杏扬言不同意就扔下儿子不管,坚决和我离婚。我一看她很坚决,所以我就不敢再‘坚决’了。我不‘坚决’是因为我有账可算:她离了婚不光舍下现在的儿子,还有可能为我少生儿子。”吴三九说,“三九叔你想想,为留下一个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害得我亲生的儿子不能出生,我能不同意?我敢不同意?”

罗三九说:“既然恁两口子都同意了,还来找我干啥?”

“俺爹暂时还不同意,他要听听革委主任的意见。”吴三九说,“俺俩来的目的就是让你去劝劝他,他现在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

跟随吴三九两口子走进他们家,还没等他爹吴夏至开口,罗三九就笑着说:“夏至哥,象你这号的只要不给我出难题就够我的了,没想到你还这么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你是因为你手上有权力。”吴夏至半耍半闹地说,“假如还象过去那样挨批挨斗的话,我信得过你顶个球用?”

“为过继兴旺的事把我叫来,我至多也就是给你们当个中间人,”罗三九说,“这与我有权没权啥关系?”

“这就象给儿女定亲一样,邀上个有头有脸的当媒人,就能为这门亲事增光添彩。”吴夏至说,“同意把兴旺过继给于占吉,这可是俺一家人做的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啊!”

“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这是你们家打谱儿做的唯一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既然吴夏至和他一半耍、一半闹,罗三九和他说话也就没什么避讳了。

“孩子在未成年之前,我们家先替他养着,等长到十八周岁后再过去。”吴夏至说,“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每年让于占吉交三百六十块钱的托养费,不算讹他。”

十八周岁?少抚养几年不就少拿点抚养费吗?这念头在罗三九脑子里一闪,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这话可不能说,作为监护人,红杏把兴旺抚养到十八周岁,合理又合法。

“前头有车,后头有辙,按照周围村子里的惯例,一般都是每年一百八,最多也没有超过二百的。”罗三九说,“你开口就是三百六,街坊们会背后指你的脊梁,骂你的祖宗的。”

“那些每年交一百八、交二百的,大都是没娘的孩子寄托在奶娘家里养,我们这是亲娘亲自抚养。”吴夏至说,“奶娘养起来的孩子和亲娘养起来的孩子一个成色吗?”

“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就算是有点道理也不能借着这点区别讹人。”罗三九说,“咱按每年二百二,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吴夏至说,“少了三百六,这个过继协议你就别想签。”

“不签散伙!今日你是请我来的,不是我来求你。”为了得到自己的亲孙子,每年三百六这个价格,罗三九估计于占吉也会咬咬牙应下来,可作为中间人,我总不能塞块烫嘴的地瓜给他呀!

红杏和吴三九听到隔壁的说话声越来越高,双双跑了过来。罗三九把两人讨价还价的过程述说了一遍,让他两口子表态。

吴三九表态说:“外面的事我听毛主席的,家里的事我听红杏和俺爹的。”

“想在抚养费上讹人家,就是变相不同意过继。”红杏对吴夏至说,“我和你缠磨不过,但你也别想改变我离婚的打算。”

不光吴三九不同意离婚,就连刚摘掉“一家五光棍儿”帽子的吴夏至,也不同意儿子离婚。也就是说,签过继协议只是个时间问题。在他们一家人演的这出戏里,红杏扮演的猎手,吴夏至只不过是一狐狸。

过了几天红杏去找罗三九,说吴夏至降到了三百三。罗三九说不行。

又过了几天红杏又去找罗三九,说吴夏至又降到了三百。罗三九还是说不行。

二百二是底线,不能让于占吉再多花了,再多花我就对不住他了。罗三九一再告诫自己。

啥时才能签这份协议呢?罗三九心中没有数。要是能让于占吉早一天得到他的孙子,那该多好啊!罗三九自己对自己说,抚养费吴夏至不打算再减,你不想给于占吉再加,过继协议就会因此而无限期地拖下去,拖到哪月哪天才算个头儿?你身为革委主任,不会想办法儿变通变通,让于占吉不多花钱,让吴夏至老老实实“就范”吗?

上级下拨的招工名额,不光让罗三九想到了吴三九三兄弟,还想到了于占吉……

为把招工名额落实到人,罗三九叫上大小队干部开了个小会儿。他在会上说:“新一届领导班子刚成立,我们要在群众中竖立起一个为政清廉的形象,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贪图私利。这次酒厂下拨的这个招工名额,不光干部的直系亲属不能占,五服以内的族人也不能占,要做到真正的大公无私,所定合同工的名字公布出去后,要让群众口服心服,要让那些爱给干部挑毛病的人,挑不出毛病来。”

“罗主任,就一个名额,我看你就提一个吧。你提出来,我们表决还不行吗?”吴洪敏第一个发言,“你是老干部,工作经验丰富,考虑问题全面,我们信得过你。大伙说我这个提议好不好?”

听到吴洪敏的提议后,在座的喊好喊得并不响亮。不是因为他的提议不对,是厌恶他溜须拍马熟练到了不失时机、见缝插针的程度。而喊得响亮,正好为他巴结罗三九帮了忙。

“我觉得把这个名额给吴夏至家比较合适。他的三个儿子哪个去由他们自己定。”罗三九说,“这样安排的理由有三:一是兄弟仨都具备体格健壮、思维正常的基本条件;二是大小队干部都不和他家沾亲带故;三是年年的救济款都有他家的一份,给他家这个名额后,上级下拨的救济款,咱就有理由不给他。”

“我同意。”大运他娘不光说同意,还举起了右手。

见吴洪敏讨好罗三九,有几个本想谈一点不同看法儿的也不谈了;见大运他娘举起了右手,除罗三九外,在场的所有人都慌忙举起了右胳膊。原计划一下午的会,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结束了。

会后,罗三九直接朝吴夏至家走去。在路上他边走边想,我这是不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来达到个人的目的?当然是。但这个“个人目的”却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本大队的某一个人,或者叫某一家。名额只有一个,给吴夏至以外的任何一家,受益的只有那一家,而给吴夏至家,可以寻求到“利益最大化”——于占吉家也会因此得到好处。这等于上级变相地给了于家屋子两个“名额”。利用手中的权力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值!

“老罗兄弟,快屋里坐。”吴夏至估计是为“过继”的事来找他。不论你咋巧说,反正每年三百这个数不能再降了,再降捞到的油水就太少了。

在姓氏前头加“老”或“小”,姓氏后面不加兄弟不带哥,是城里人常用的叫法儿,农村没有这样叫的。吴夏至把罗三九称做“老罗兄弟”,实在是被迫无奈:叫他罗主任吧,显得兄弟俩之间远了;叫他罗三九吧,显得不尊重他;叫他三九吧,又和自己儿子重名,这样叫等于骂他;叫他三九兄弟吧,等于自家骂自家。想来琢磨去,他便来了个“城乡结合”把罗三九称呼为“老罗兄弟”。

“抚养费你已降到三百,我替于占吉出的价是二百二,这中间不就差八十块钱吗?”罗三九说,“我想办法变通变通,既让你能得到这八十块,而又不需用于占吉拿这八十块,你看行不行?”

“咋不行。”吴夏至说,“从哪里来的钱不能花?装到我那荷包里就是我的。”

“实话告诉你吧,给你的可不止是八十块,比这个数多得多呢!”罗三九说,“咱大队把酒厂下拨的一个合同工名额,给你们家了。”

“哈哈哈哈,老天有眼,大队革委有眼,俺吴家门儿的坟上冒青烟了!”一听到这消息,高兴得吴夏至刹那间变成了个半大孩子,在屋里手舞足蹈起来。

“看把你恣的。”罗三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跟你闹着玩儿呢!”

“这样的事也能闹着玩儿?”吴夏至气冲冲地站在罗三九面前,点着他的额头说,“你这不叫糟蹋人吗你?”

“看把你吓得,脸都变黄了。”罗三九一拉胳膊把他拽到了椅子上,“合同工名额是真的。把‘名额’和‘过继’的事挂钩,是跟你闹玩儿的。”

“哎呀俺娘唉,多亏我没有心脏病,”吴夏至捂住胸口说,“不然的话,我这小命就会栽到你这句话上了。”

“‘招工名额’是大队革委为你家办的好事,同意签‘过继协议’是你为于占吉家办的好事。”罗三九说,“不同意办这件好事的话,你还可以把刚才的承诺收回去,收回去后招工名额还照常给你。”

“从下面那个眼儿里出去的收不回来,从上面这个口儿里出去的也收不回来。能为老邻居于占吉做点好事,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吴夏至嘴上说为于占吉做好事,心里却知道这好事是不得不做。假如红杏不以离婚相威胁,于占吉交多少钱他也不会把兴旺送给他。既然非给他不可,为啥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自己买个好儿呢?

“不闹了,咱兄弟俩不闹了。”罗三九一本正经地说,“夏至哥,你可别把咱俩说的这些闹话儿,对着外人乱讲啊!假如外人把这些闹话儿当成真话儿的话,俺大队革委这几个人,可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吴夏至似乎从罗三九的话中领悟到了一点什么,他用指头在鼻子下头打了个“叉”号说:“放心吧,我那嘴贴上封条了。”

“夏至哥,我该和你谈的都谈完了。”罗三九推了他一下说,“快把这好消息告诉给你那儿子们吧。”

得知招的是和正式工待遇差不多的合同工时,三兄弟争开了、抢开了。说争、说抢是拣好听的说,实际上是打起来了。

“就让他兄弟仨‘竞争上岗’吧。”罗三九笑着对吴夏至说,“给你一天的时间,看看能不能定下来。”

“他们千锤打锣,有我一锤定音。”吴夏至说,“没有这个把握,我就不是他们的爹。”

第二天下午,罗三九刚来到他们家,吴夏至的三儿子吴三伏,就从他手中把招工表拿了过去。

“你会填吗?”罗三九做出了个想把表要回去的架势,他知道三伏连小学三年级都没上完。

“不会填也是我的。”吴三伏赶忙把招工表藏在了脊梁后头。

“老罗兄弟,你猜这招工名额是咋定下来的?”吴夏至自问自答,“我是让招工和找媳妇挂钩。这样一挂,就把有媳妇的三九——不,吴三九,给挂了下来。下面光剩下老二腊月和老三三伏就好办了,那就光有老三的份儿,没有老二的事儿了。”

“夏至哥,末了你这一句,我咋听着有点毛病啊?”罗三九说,“找媳妇应该是先给哥找再给兄弟找,你咋就舍下老二顾老三呢?”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这样,我这里不是有点特殊情况吗?”吴夏至说,“老三比老二憨点儿,让大闺女们从他俩中任选一个,都愿意嫁老二。老三进酒厂后,身价、地位一提高,就把他憨的‘那一块儿’给补过来了。”

“这主意好是好,但同样情况出在别的家庭,也许很难办到。”罗三九顿时对腊月产生了好感,“俺二侄子风格挺高啊!”

“还他娘的风格高呢,都抡开皮锤了,差一点就打破头啊!最后总算让我‘平衡’下了。”吴夏至说,“让三伏每月给腊月十块钱。这样算下来,用不了三年就能攒够一个媳妇钱,全家人都夸这个办法儿好,腊月这才点了头儿。”

“每月给十块钱就能点头儿仍算风格不低。”罗三九说,“这份美差可不是每月十块钱就能买到的。”

“暖和过手儿来了吧?”吴夏至指了指三伏手中的招工表,“把它再给你叔,让他替你填填。”

罗三九把填好的招工表往荷包里一装,站了起来:“夏至哥,我到于占吉家走一趟。”

“都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你还想挪户吗?俺家里那酒不中喝、饭不中吃呀还是咋着?”吴夏至一把攥住了罗三九的胳膊腕子。三个儿子拖的拖、拦的拦,爷儿四个把罗三九围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留人留到这个实在劲儿上,被留的人再想走,那就叫人事儿不懂了。罗三九无奈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原来,吴夏至为请罗三九,专门置办了酒菜。请的是一个人,酒菜却不得不准备五个人的,兄弟仨盼这个酒场儿盼得舌头尖儿发痒,不留住罗三九那不等于白盼了吗?

平日里红杏管着照看孩子,管着全家人的缝缝补补,轻易不进饭屋门儿。今日为着罗三九她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别人家请客是酒壶配酒盅,吴夏至家请客是酒瓶子配茶碗儿;别人家请客父子不同席,吴夏至家爷儿四个全入座;别人家请客最先想到的是让客人多喝点儿,吴夏至爷儿四个请客最先想到的是,今日可过过酒瘾吧。

“老罗兄弟,你为俺家出这么大的力,今日我得敬你一杯。”吴夏至端起茶碗儿,往罗三九的茶碗上碰了碰,“咱三口干还是两口干?”

“从开场儿到散场儿,我就这一茶碗儿,多一口也不喝。按道理讲这个酒场儿应是你们陪我,今日咱把它倒过来,改换成我陪你们。你们啥时觉着喝够了劲,咱就啥时散。”作为客人,罗三九要是在别的酒场儿上说这样的话,一准会惹得主人不高兴,但在吴夏至家摆的这个酒场儿上,爷儿四个巴不得他这样说。假如他不一会儿就封口儿不喝,他们还咋继续往下喝?

“老罗兄弟,咱兄弟俩用不着玩儿虚的,你不干我干。也别分三口了,麻麻烦烦的,我两口就让这茶碗底儿朝上。”在酒场儿上,吴夏至不光和罗三九不玩儿虚的,和任何人都不玩儿虚的。他讨厌那些耍嘴皮子的巧说,他喜欢三言两语、端起来就喝。

“三九叔,那次在批判会上我不知天高地厚、口吐狂言,说什么‘你这个三九也不强得我这个三九’,现在看来,我真是有眼无珠啊!为了给你陪个不是、向你认个错儿,今日你这一碗儿随便喝,我三口干了它。”咕咚,咕咚,当吴三九第三次把嘴凑到碗沿上时才发现,茶碗儿里的酒已没法儿再“咕咚”了。

“老罗叔,要不是你给了俺家这个合同工名额,我每月是不会凭空得到十块钱的。说句到家的话,这十块钱不是三伏给我的,是你给我的。”吴腊月端起茶碗儿碰了碰罗三九的茶碗儿,“你随便喝,我干了它。我那酒量不比俺哥小,就是不能喝急酒,你看着我站在这里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往下咽,茶碗儿口不朝下我不坐下。”

“老罗叔,我也不会说、我也不会道,我看咱就来个我喝俩、你喝半拉吧。”前三个都是让罗三九随便喝,吴三伏却给他定了量,让他喝半拉。

反正是一茶碗儿酒陪到底,早喝晚不喝,喝半拉就喝半拉。端起茶碗儿凑到嘴边上时,罗三九又多了一个心眼儿:不喝半拉他又能怎么样呢?都说吴三伏憨,何不借这个机会考考他?真要是憨得过劲儿,推荐他去酒厂不光对不住酒厂、也对不住国家呀!想到这里,罗三九端起茶碗儿和上几次一样、象征性地喝了点儿。

连喝两茶碗儿的吴三伏,见罗三九轻轻抿了一小口,忙凑过去端起茶碗,跪在了他面前:“老罗叔,你要是不喝上半茶碗儿,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我喝,我喝还不行吗?!”罗三九慌忙接过茶碗,一口就灌下去半拉,呛得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能想出如此行之有效的劝酒办法儿,说明他心眼儿并不少,可他爹、他哥为啥说他憨、说他心眼儿少呢?可能是他的坏心眼儿比他们少吧?真要这样的话,这个合同工还真就挑对了。

“老罗叔,”脸色黑中透黄的三伏,被两茶碗儿酒滋润得满面红光,“到年下要是酒厂分了酒,我先给俺爹喝、再给你喝、再给俺哥喝,别人我谁也不给他喝。”

“好,好!”罗三九嘴上不得不这样应付着,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说这话错吧,还真不算有错儿;说这话对吧,还真就不能算对。琢磨了一阵子,他忽然明白了,毛病就出在把我和他爹掺和到一块了。这样以来,无论是先给谁都欠妥,都会有先后之分。三伏把好好的一句话说砸了,把好好的一个场面儿说尴尬了,看来心眼儿却乎不多。唉,也罢。在酒厂干活儿只要有力气就行,要那么多心眼儿干啥?

认为三伏一句话,把好好的一个场面儿说尴尬了的,眼下只有罗三九。吴三九和他爹要是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也会这样认为,但他俩借陪酒的这个机会,一碗儿一碗儿的已灌个差不多了,对“尴尬”这样细微的情感已麻木了、不在乎了。

只有三茶碗儿酒量的吴夏至,已破记录地喝到了四茶碗儿,不该守着外人说的话已开始往外冒开了:“老罗兄弟,原先都说俺家是什么光棍儿、什么光棍儿来着?”

罗三九听了一惊,慌忙打断他的话,主动端起了茶碗儿:“来,来,咱喝、咱喝!”

“噢,对了、对了,”吴夏至因喝超了量,不想酒、光想“光棍儿”了。他把端到嘴边的茶碗儿又放回到了桌上,“想起来了,叫‘一家三光棍儿’。”

“对,对,是有这么个说法儿。”罗三九这才松了一口气。守着坐在炕上、拿着酒场儿当戏看的夏至他娘,脱口冒出句‘一家五光棍儿’,主、客都难堪啊!眼花耳不聋的夏至他娘,就算是再糊涂,也知道“五”是多少。

罗三九不得不佩服于家屋子社员们的保密能力,他们都知道这个家庭的“集体外号”叫“一家五光棍儿”,但传到这一户人家的耳朵里时,却变成了无伤大雅的“一家四光棍儿”。吴三九结婚后,又改成了“一家三光棍儿”。三光棍儿也好,四光棍儿也罢,都不如最初的五光棍儿来得精彩。总之,减去了其中的“女光棍儿”,这个“集体外号”就变得毫无幽默性可言,就不称其为外号了。

给一个人、或一个家庭起外号,有善意的、有恶意的,也有善恶并存的。“一家五光棍儿”纯属善恶并存,“善恶比”大约为百分之九十五比五,与革命群众和阶级敌人之比差不多。善意和恶意的外号都能让人哈哈一笑,都是农村业余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三伏进酒厂后还能缺媳妇吗?”吴夏至说,“俺那孩子们不憨不傻、不缺鼻子不缺眼儿,为啥找不上媳妇?不就是缺钱吗?往后俺三伏一年给腊月一百二,三年上两个儿子都能把媳妇娶回家,到那时谁家还有三个光棍儿,就把‘一家三光棍儿’的外号给谁家吧,俺不要了。哈哈哈哈——”

“这样的外号谁家也不愿意要,我盼着咱于家屋子象扫除文盲那样扫除光棍儿,让光棍儿帽子一风吹。”罗三九嘴上胡乱应付着,心里却在偷偷地笑:就算你们一家五口都摘掉了“光棍儿帽子”,“一家五光棍儿”的外号也会以回忆的形式萦绕在你们一家人的头上。社员们都这样认为,你有啥办法儿?也难怪他们坚持这样认为,请原谅他们坚持这样认为,假如他们忍疼割爱、去消你家这个人听人爱的外号的话,于家屋子一年中会增加多少寂寞、减少多少欢乐啊!

去一个光棍儿不减,添一个“光棍儿”却加。当兴旺呱呱坠地后,“一家六光棍儿”的外号又诞生了——对不起,我以革委主任的身份担保,街坊们这样调侃决无侮辱下一代的意思。假如把“一家五光棍儿”比做通讯报道的话,那么“一家六光棍儿”纯属文艺创作。

“还不吃饭吗?”红杏手扶门框朝屋里喊。她听着吴夏至说话已咬不过舌儿来了。

“都端起来,都端起来,咱来个全家乐!”吴夏至边提议边瞅自家茶碗中的酒,越瞅越觉得难以承受。趁腊月不备,猛地倒进他茶碗里一大半儿。

“喝不了不会少倒吗?你逞啥能啊你?”同样是喝够了劲的腊月,瞪圆气红了一半、喝红了一半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瞅着他爹。在外人看来,儿训爹竟敢用爹训儿的口气,简直不可思议。但在这个家庭里,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老罗叔,我托付你的那桩事儿,你咋还不办呀?”红杏借上饭的机会问道。

“马上就办。”罗三九说,“要不是因为酒后不吃饭,你们不愿意的话,我这就去。”

刚离开吴夏至家的大门,又踏进于占吉家的院子。罗三九进屋前接连咳嗽了两声,为的是给屋里一个动静。听说这几天帽子家一直在照料着他。

“哟,我走你来,咱俩这一出一进,正好省下多开一次门。”帽子家原本没打谱儿走,一听是革委主任来了,自知呆在这里别扭,便说着绕口令似的谎话离开了。

“占吉哥,听说你病了,好点了吗?”罗三九见他想从炕上坐起来,紧跑两步把他按下。

“这新病是个惹事精,它还没好就,又把老病挑唆坏了……咳咳咳咳!”于占吉气喘吁吁地说,“三九兄弟,你是个大忙人,再腾出工夫来看我,让我心里不安啊!”

这一次于占吉说的不是心里话——过去长病你没来看我,我一点看法儿没有,这一次正赶上你接二连三地到吴夏至家里去,都快到我那家门上了,不顺便过来落落脚儿,我还真就有点意见。

“占吉哥,今日我可不是空着手儿来的,”罗三九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份厚礼呀!”

“厚礼?”明明是空手攥空拳进来的,咋就说带着厚礼呢?于占吉伸长了脖子四下瞅,也没瞅见厚礼在哪里。

“你寻思非得给你装来、提留来的才叫厚礼吗?我给你的这份厚礼装也装不下,提留也提留不动,”罗三九说,“我把你那孙子给你要过来了。”

“孙子?你说的是兴旺?”趴在被窝里儿的于占吉两手一支,把身子撑了起来,“我那好兄弟,这是真的吗?”

“我这个当革委主任的,难道敢在这种事上跟你闹着玩儿?”也只有在这个当口儿,罗三九才肯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

“我做梦常梦见的事,难道真的能变成现实?”于占吉躺不住了、趴不住了,一骨碌爬起,从炕上溜了下来,“咳咳咳咳……”

“占吉哥,你身子虚,还是躺着为好。”罗三九又把他扶到了炕上。

“这一阵儿高兴得我趴着、躺着,都不如坐着轻快呀!”于占吉撸起左胳膊的袖子,捏住胳膊腕儿里侧的一块肉,拧螺丝似地狠狠拧了两下,“哎哟我娘哎,可疼煞我了。”

“占吉哥,你这是干啥?”罗三九被他这一自残的举动吓坏了,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

“我怕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又是在做梦,又是一场空欢喜。是梦不是梦,拧拧自家那肉就知道。拧一下子麻木不仁就是梦,疼得龇牙咧嘴就是真的。”于占吉把龇牙咧嘴的脸,以最快的速度转化为满面春风的脸,笑着对罗三九说,“是真的,是真的。可欢喜煞我了,天上掉下金元宝来了。怪不得这几天你一个劲儿地往吴夏至家跑,原来是为着给我要孙子呀!”

“一切都和吴夏至谈妥了,就差签一份过继协议了。为了避嫌,签协议时我就不参加了,让于法子办这事比较合适。”罗三九说,“假如在签协议的过程中,双方在某一细节上有分歧,你们还可以去叫我,但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那我就是以革委会主任的身份,以调解人的身份出现了。”

“我这就去叫他。”在炕上躺了好几天的于占吉,突然觉得自己能走路了。他起身离炕,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跌倒在了地上,“哎哟,照这个走法儿,走到于法子家得跌多少跟头?还是等吉霞收工回来,让她去叫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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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是囚笼,这地是囚笼,这江湖是囚笼,这人心亦是囚笼。白虎山,天猫洞,一个少年单手握拳,对天大吼:“我单明生而为人,你们却不把我当人,那我便行妖道,做魔事,又如何!”
  • 粉红色的纸鹤

    粉红色的纸鹤

    她曾经是学霸却无奈地放弃了高考;她对爱情有执着的追求,她凭单薄的肩膀孝敬父母与公婆,她对学生有无私的爱!然而她悄悄地走了……
  • 江山万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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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祖太宗的荣光在土木堡的大败中被葬送了,大明便是像极了一个病人,好在被人救了回来成就了所谓“中兴”,但是有多少人知道“中兴”背后,有多少龌蹉!
  • 职场达人谋求升迁那些事

    职场达人谋求升迁那些事

    《职场达人谋求升迁那些事儿》通过大量生动的职场案例,详尽解说了职场升职加薪中的那些事儿,揭示了职场中那些鲜为人知、秘而不宣的“道道儿”。当你面对与故事中人物相同的处境时,能从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中得到启发,触类旁通,少走弯路,求进身顺理成章,谋升迁一路畅通。
  • 蓝珏树

    蓝珏树

    "这下可以每天都光明正大的看你了!"黎凤看着眼前的蓝珏树有些悲凉的笑了笑。在这天牢呆太久了,黎凤已经想不起自己都失去过什么、拥有过什么了,但是她知道这蓝珏树会一直陪着她……
  • 我给物品加注释

    我给物品加注释

    一堵破墙显示,「曾经有个茅山道士,一头撞死在这面南墙上」?大佬大手一挥:“抢!”一面铜镜显示,「即将播放“白雪公主与七个葫芦娃”」?大佬稍加思索:“……抢?”一柄锈剑显示,「玩家“御剑跟着我”制」?大佬癫狂大笑:“抢,抢!抢他个香蕉棒棒锤!”望安放下刚添加好注释的物品,呢喃道:“这个大佬疯了,不如……”
  • 心中有尊佛

    心中有尊佛

    相传,得九龙鼎者,得天下!两百年前,武林中一名平平无奇的少年无意间得到了九龙鼎,凭借着九龙鼎对自身气运的加持,使其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原本以为一切都会这么风平浪静的度过时,少年却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联合魔道五大高手在新婚之夜将其斩杀时,少年凭借着九龙鼎的威力,拼着重伤的代价将魔道五大高手尽数斩杀,自己却带着九龙鼎从此消失于茫茫江湖。本书群309320776,闲来无事进来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