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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换号

按于家屋子一带娶亲的风俗,登记之前,还有三步“民间程序”需要走,依次是:见面儿,换号,截衣裳。

见面儿又分“小见面儿”和“大见面儿”。小见面儿时男女双方并不凑到一起,而是按照媒人的安排,在规定的场合(一般是集市上)、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前提下,让他俩“对对眼光”。如果一对眼光、双方或一方就搭拉眼皮,那就各赶各的集,权当没见;如果一对眼光就碰撞出火花儿、就有些等不及,那就抓紧定日子大见面儿。

吉光和红杏从小在一起长大、几乎天天见面儿,也就省去了“见面儿”这道程序。省去这道程序女方吃亏,因为大见面儿时,男方要给女方五至十块钱的“见面钱”。

“咱那房屋都拾掇好了,家具也都置办齐了,你和吉光也都够年龄了,”有一天于占吉对前来串门儿的红杏说,“回去和你爹商量商量,咱能不能定个日子把‘号’换了?”

“换号”就是准备定亲的一对男女,各自把各自父亲的“名”和“号”写在一张红纸条儿上,相互交换。交换后就算正式定亲了。其实,“换号”换回来的那张红纸条儿,就相当于《婚姻法》颁布前、流行在民间的一种“结婚证”。也许有人要问,结婚需领结婚证的规定已实行好多年了,“换号”这种“民间结婚证”咋还不取消?风俗这东西可不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国家为此专门下个文件、也不一定能取消得了。至今人们见了准备结婚的一对青年男女,不是先问“打结婚证了吗?”而是先问“换号了吗?和谁家做的亲家?”

于占吉打算和红杏她爹叶大树“换号”,而叶大树却打算给红杏“换人”。他的这个想法可不是现在才有的——

上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叶大树正在他家胡同出口处的大道上闲逛,忽听身后有人喊他:“转悠着玩儿啊叶大叔?”

谁家那小私孩子(骂人的话)这么不懂礼貌?叶大树是你这小毛孩子叫的吗?叶大树窝着一肚子火气回头一看,原来是于方彪的大儿子于汉甲。

“叶大叔,”于汉甲从铮明瓦亮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还没等打车撑就忙着掏烟,“我经常在这大道上来来回回的,咋就见不着您呢?”

这一句叶大树听清楚了:人家不是叫“叶大树”,是叫“叶大叔”。他知道错怪了人家,错怪了人家也不全怪他,因为这里面有历史的原因。叶大树原本是一个流浪儿,流浪到于家屋子后,长年在地主罗武臣家喂猪,没再往外“流”。“土改”时他分得了房产分得了地,娶了妻、生了女,在于家屋子落了户。落户就得给他安个辈分,不然的话相互见了没法称呼。咋安?在他到来之前,本村人就不知道还有“叶”这个姓,姓叶的和这里的街坊爷们儿没有一丝瓜葛呀!琢磨来琢磨去,人们觉得还是以罗武臣作为参照比较合适。既然他给罗武臣喂猪,就让他比罗武臣小一辈儿吧!这样一安排可真让他赚了大便宜,因为罗武臣的辈儿很大,所以他的辈儿也就不小。不小归不小,从心里承认他这个辈分的却很少。辈儿比他小的见了他,大都“哼啊哈儿”地应付过去,很少有称呼他什么的。偶尔有个叫大叔的、就高兴得他好几天忘不下。尊重得连姓带上、直呼他叶大叔的,从来都没遇到过。所以他误把“叶大叔”听成“叶大树”,也就不足为怪了。

“你这是到哪里去来?”叶大树把于汉甲递过来的烟、凑到了于汉甲送过来的火苗儿上。

“我在干家屋子俺姨家干木工活儿。”于汉甲说,“俺姨夫他兄弟是县土产门市部的经理,做出来的家具、用具不用卖,直接往他那里送就行。”

“干木工活?啥时学的?”叶大树没说出口的话是:你爹又不是木匠,不象吉光那样有免费的师傅。

“我和俺爹主要是干些粗活。比如截截板、解解料,刮刮树皮什么的。”于汉甲这是实话实说,说出来后忽觉得有损于他和他爹的形象,便又续上了一句,“俺爷儿俩是在学中干、在干中学,如今也在摸索着干些细活了。”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叶大树明知这样问不大礼貌,但还是禁不住问了一句。

“每月平均二十多块。”于汉甲说,“俺姨家这个木工组不算正式木工组,靠的是后晌加班,只有春冬两闲时才敢在白天干。总之一句话,在这里干活决不能耽误生产队里的活。”

“工分不少挣,如外每月还能清赚三、四十块钱,行啊!”就在这一刹那间,叶大树对他有了“想法”。

“要不咱敢吃两毛钱一盒的‘丰收’烟吗?叶大叔,我把这盒给您。”于汉甲早已做好准备的那只手,迅速离开自己的荷包、伸进了叶大树的荷包里。

烟盒里还剩下几根儿呢?于汉甲刚走,叶大树就想掏出来数数。呀,原来送他的这一盒压根儿就没拆封,难道说这小子早就有了“想法”?

打这以后,叶大树经常在胡同出口处的大道上闲逛,也就经常能享受到于汉甲送他的、甜甜的一声“叶大叔”和香香的一盒“丰收”烟。

有一回,于汉甲叫完大叔递上烟、骑上车子都打谱儿走了,叶大树忽又叫住了他:“汉甲,明日我想进城给猪买酒糟的,家里的钱不大凑手,你能不能借十块钱给我?”

“您回家等着,我马上就送过来。”于汉甲的车子就象是刚打上润滑油,车轮飞转,急驰而去。

叶大树没回家等着,而是顺于汉甲去的方向向前溜达。他家里根本不缺买酒糟的钱,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试探一下于汉甲:冲我花小钱儿你不疼得慌,看你舍不舍得冲我花大钱。

“不是说好让您在家等着吗?”于汉甲上下一身新,显然是做好了去他家的准备。

“反正我又没事儿,往前溜达一步、你就少走一步。”叶大树不敢让于汉甲到他家送钱,他怕红杏当面揭谎。

“叶大叔,好事成双,借钱哪有借‘一十’的?我给你拿了二十块来。”尽管于汉甲心里很不高兴,但表面上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好,好!”叶大树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对于汉甲来说很受用。不几天,他二大爷于方信就来到了叶大树家。

“汉甲相中了你家红杏,不知你爷儿俩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于方信说,“传言红杏正和吉光谈着,谈到啥程度谁也不知道,但只要双方没‘换号’,我来提这事就不算过头。”

“汉甲这孩子我是相中了,恁这个大家庭我也相中了,但不知红杏对这事有啥看法。”叶大树说,“抽空我和她商量商量。”

“你看着于汉甲咋样?”于方信刚走,叶大树就急着到西屋里去问红杏。

“不咋样。”红杏紧接着反问道,“他咋样不咋样和我啥关系?”

“他可是真心真意地看上了你。”叶大树还想说,我都试探好了,他为了你可真舍得为咱家花钱,但想来想去还是没说。

“看上我的不光他,还有很多。”红杏说,“但我看上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吉光哥。”

“汉甲家是大门大户,没有敢惹的。吉光家和咱家一样,都是单门独户,在村里受人欺负。再说,人家汉甲工分不少挣,平均每月还能从他姨家那木工组上挣三十多块钱。”叶大树仅凭一句话,就给于汉甲长上了十块钱的工资,“可吉光呢,每月三、五块钱也不一定能挣来。”

“我看上的是人,不管大户、小户,也不管他能挣多少钱。”红杏说,“于汉甲就算是每月挣一百块,我也不稀罕。”

大户、小户红杏不在乎,挣钱多少也不在乎,和吉光比、汉甲还有啥优势呢?叶大树忽然想出了一句劝解红杏的话,“你看人家汉甲,长得白白净净的,脸上连个痦子、痣子都没有;你再看看吉光,满脸黑乎乎的不说,右腮上还有一溜疤。红杏啊红杏,你到底相中了吉光哪一点呢?”

“俺……俺不敢说。”红杏低下头,两手不住地扯弄着衣角。

“有啥不敢说的?说就行!”这事在叶大树心里一直是个迷。

“俺……”红杏满脸飞红、娇羞无比,“俺……俺相中了他腮上那一溜疤儿。”

咋就相中了他腮上那一溜疤呢?要解开这个迷,还得从头说起。一九五七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正在桑园外剜野菜的吉光,远远看见红杏隔着篱笆墙,正和看桑园的“瞎老婆儿”争吵。

园内的四十八棵桑树,原是地主罗武臣家的。土改时四棵为一个阄,让全村的贫下中农抓,有十二户人家交了“桑运”,成了这桑园的主人。红杏家就是其中的一户。

成立高级社后,人入社、桑树也得入社,高级社的社员都成了桑园的主人。葚子熟了的季节,社员们争抢着当护林员,社长不想得罪人,就搞了个公民投票,选上谁让谁干。社里的大家族有时能左右选票的走向,结果于方彪他爹顺利当选。他爹当选就意味着他娘也“当选”,老两口儿男的值夜班、女的上白班儿,轮流看管桑园。

于方彪他娘左眼长了个“萝卜花儿”,常在桑园四周剜野菜的吉光和红杏,暗中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瞎老婆儿”。

瞎老婆儿看管桑园出奇地上心,除吃喝拉撒外几乎不歇脚,一圈儿又一圈儿地围着篱笆墙内侧转,边转边往外看、捎带着往上看——往外看是提防孩子,向上看是提防鸟。看见摘葚子的就骂,看见啄葚子的就用长杆子戳。按说,伸到篱笆墙外面的桑枝就不该管了,孩子们踮脚扯住矮枝子摘几个也不能算偷,可瞎老婆儿宁可让葚子瞎了,也不想便宜孩子们。红杏就是为这事和她争吵。

“你个馋嘴妮子,剜菜到别处剜的,别围着俺那园子胡转悠。”瞎老婆儿长萝卜花的那只眼,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乍一看象是气哭了,其实不是,只要风停了,她就不“哭”了。

“这四棵不是恁的,是俺的。”在十二、三岁的红杏看来,她家的四棵桑树不是归了公,而是被公家抢了去的。

“是恁的你叫答应它!”瞎老婆儿扯起系在怀扣上的一块粗布手巾擦了擦眼,“你这坏妮子那嘴还挺厉害来!”

“是恁的你叫答应它。”红杏用指头刮着伸出的下嘴唇说,“呸,呸,瞎老婆子不要脸,抢俺家那葚子树。”

“你个坏妮子还敢骂我来!看我不撕烂你那嘴。”瞎老婆儿把轰鸟杆子伸向篱笆外,在红杏的头顶上乱晃悠。

这时,站在桑园西南角的吉光拾起一块半头砖,冲着一棵桑树的树头儿扔了过去,只听“哐”地一声,伴随着砖头落地的是白花花一片葚子。

瞎老婆儿顾不上和红杏争吵了,拔腿就往西头跑。小脚女人跑起来看似很快,其实还不如大脚男人走得快。她边跑边骂,“是谁家那小私孩子到俺这里来发坏呀?你打下来又落不到园子外头,不是白打吗?打下来也是俺的,你一个也捞不着,馋煞你,馋煞你!”

就在瞎老婆儿骂着往西跑的时候,吉光在篱笆的掩护下,已猫腰从西头跑到了红杏身边。

吉光和红杏都是被关在校门外的孩子。在于家屋子一带,关在校门外的孩子比坐在教室里的孩子多得多,他们在“田间课堂”里只有两门课程:拾柴禾、剜菜。这也不能全怨当爹娘的狠心,整劳力都得下地挣工分,家里没有个拾柴禾、剜菜的,光指望社里分的那点点柴禾和粮食咋能做熟饭、咋能吃饱?在葚子熟了的季节,孩子们愿意来桑园周围拾柴禾剜菜,图的就是拾几个或偷摘几个葚子吃,不光解馋,还能充饥。

“吃几个了?”吉光问。

“拾了三个,摘了五个。”红杏朝头顶斜上方指了指,“我能捞着的就这一根儿枝子。”

“你今日咋来这么晚?刚才我偷偷钻过篱笆,爬到树上吃了个肚儿圆。”为了表明自己真的吃饱了,吉光故意往后折了折腰,使原本鼓起的肚子显得更鼓。

红杏羡慕地望着他,连咽了几口唾沫:“吉光哥,我饿得慌。”

“我上树给你摘的。”吉光脱光了脊梁,把褂子往草地上一扔说,“白褂子让绿叶子一衬,太显眼,不能穿。”

“万一让瞎老婆儿逮着咋办?”红杏拾起吉光的褂子,提着脖领顺了顺,放在了他的筐沿上。

“瞎老婆儿眼慢,和她走个两碰头儿也逮不着我。”吉光在篱笆边上东瞅西看,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往里钻。

围桑园的这一圈篱笆,是用一棵挨一棵的小刺槐树栽成的。树高限制在一米半左右,超高就砍、就剪,把树身子逼得乱枝横生,把最初那一圈儿“苗条篱笆”,生生给憋粗了。

说一棵挨一棵,是指最初栽的时候一棵挨一棵,但总有没栽活的。尽管缺苗的地方也有从两边横生过来的乱枝,但乱枝总是相对稀一点、空隙相对大一点。

吉光选了个大一点的空隙往里钻。钻的时候既得照顾上下、又得注意左右,稍不留心就会被棘针扎一下子。正当他为躲蔽眼前的几根枝条、猛地往斜上方一歪脑袋时,右腮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劙了一下,凭感觉不象是棘针。抬头一看,一根双股儿铁丝隐藏在枝叶之中,看来是专为中间缺一棵刺槐而拴上的。铁丝上密密麻麻拧着倒八字形铁丝爪儿,右腮就是被铁丝爪儿劙破的。

血从腮上往下流,流红了脖子染红了手,吉光不得不缩了回来。

红杏从筐中拿出好几棵青青菜揉成菜球儿,对着他那右腮使劲地捏,菜球上的绿水儿一滴一滴地往伤口上落,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没事了。”吉光摸了摸腮,看了看摸腮的手,又一次来到篱笆跟前。

“别进去,我不吃了。”红杏攥住他的胳膊腕子往后拖。

“不要紧。”吉光甩开她的手,“你只要用镰把儿把铁丝往上抬一抬,我就能钻过去。”

红杏拿着镰凑过来时,吉光已爬到劙伤他腮的那地方,红杏用力一挑铁丝,他把头使劲一低,扭动了几下身子钻过去,爬到了一棵葚子树底下。

吉光上树比老人们走路慢不了多少,手搂腿夹、三蹬两蹿就消失在浓密的枝叶之中。

一把又一把的葚子冲着红杏站的地方飞落下来。虽然旁边没有人,但红杏拾葚子时的动作却象是跟别人抢似的。

不一会儿,瞎老婆儿从西头走过来了。她听到树枝上有动静,就顺着声响找到了吉光摘葚子的那棵树底下。

“嗷——嗷——”瞎老婆儿边朝树上喊,边作出轰鸟的架势。她误以为树上的动静是鸟啄葚子时发出来的。

吉光知道她把他当成鸟了,便学起了鸟叫。一会儿学“光棍儿多处”(麦收前后飞入当地的一种鸟,人们根据此鸟叫声的谐音给它起的名字),一会儿学“瞎爪爪子”(此鸟叫时发出爪——爪——的声音,很刺耳),一边叫一边让身子紧贴树干,借以把自己隐藏起来。

“嗷——嗷——”瞎老婆儿觉得光用嘴喊、用手轰已不起作用,顺手抄起了打鸟杆子。这杆子实际上应该叫戳鸟杆子,因为一打就会把葚子打下来。叫它戳鸟杆子也只是用它做了个戳鸟的动作、吓唬吓唬它,鸟如果真能让人戳着,那就不称其为鸟了。

瞎老婆儿拿着戳鸟杆子、一下儿一下儿地往树上瞎戳,差一点戳到吉光的腚上。吉光灵活地转动着身子,让树干挡住瞎老婆儿的视线,然后瞅准时机、猛地攥住了杆子头儿。

“这是咋啦?咋戳也戳不动、拖也拖不动了?是不是让树枝子别往了?”瞎老婆儿一边自言自语地喊、一边攥住杆子往下拽。就在她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拽的一刹那,吉光猛地一撒手,她一腚蹾在了地上。

“哎哟俺娘哎,可蹾煞我了,这些该死的鸟,我戳死你们!”瞎老婆儿坐在地上一直待到不“哎哟”了才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往西走,还没等她走到西头,吉光已从树上溜下来,从篱笆下钻了出去。

“还疼不疼?”红杏轻轻抚摸着吉光腮上的那道伤口。

“不疼了。”实际上是还疼,但吉光不愿意承认,“红杏,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还剩下两荷包呢!”红杏看了看自己的一满筐菜,又瞅了瞅吉光的筐说,“我帮你剜。”

……

天“一擦黑儿”的时候,吉光挎着筐子又一次来到桑园篱笆下,用老虎钳子把劙伤他腮的那段铁丝、连剪带拧地弄了下来。

“狗日的,你让我伤,我让你死。”吉光对着铁丝说。

回家后,吉光在铁丝上找到曾劙过他那腮的铁丝爪儿,用唾沫擦洗去凝固在爪儿上的血迹,把它铰下来放到铁砧子上,抡起锤子狠狠地砸,直到砸成了碎片片儿。

于占吉收工回来,看到吉光脸上的伤,吓了一跳:“咋弄的?”

在爹面前,吉光讲了一半实话撒了一半谎,他只说偷葚子时让铁丝爪儿劙的,没说为红杏偷葚子劙的。

于占吉上细瞅了瞅说:“哟,劙得不轻啊!合口儿后会留下一溜疤。要是这疤在头顶上,还能让头发遮挡遮挡,在腮上就没有藏掖了。长大了找媳妇,人家是会挑咱这点儿小毛病的。”

吉光偷偷看了爹一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腮上的伤口。

“吉光哥,还疼吗?”结痂后红杏问他。

“不疼了,有点儿痒。”吉光说,“不光痒,还觉着这地方的肉皮有点儿紧。”

“呀,疤的颜色咋就比腮的颜色红呢?”每天和吉光出来拾柴禾、剜菜时,看看他的疤、摸摸他的疤,几乎成了红杏的一个习惯。

“这是新长出来的嫩肉,嫩肉就比老肉红。”吉光被她瞅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低头让疤离开了她的视线,“听俺爹说,经过三个三伏天,疤痕才能变得和周围的肉皮差不多一个颜色。”

三个三伏天就是三年,三年后吉光腮上的疤痕不红了;红杏再去看、再去摸他腮上的疤痕时,自己的腮却红了——她已长成十五、六岁的大闺女,她已变得爱害羞了。三年前摸他的疤,是盼着它早日愈合;三年后再摸他的疤,是以好奇为借口、让她的手和他的疤来一次小面积的“肌肤相亲”。从此,这种肌肤相亲就再也没间断过……

“你相中了他那一溜儿疤,就吃他那疤、喝他那疤吧,我这里不应许换号,你相中了白搭!”叶大树怎么也想不到、红杏竟会说出这样的荒唐话。气得他掏出“丰收”烟,吃了一支又一支。

叶大树不“换号”,急坏了于占吉。这一步迈不过去,下边的程序没法儿走啊!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在他面前说话管用的人、过去劝劝他。找谁去呢?于占吉知道叶大树最尊崇的是大、小队干部,眼下他张口就能调得动的干部,只有外甥罗玉春。

罗玉春是于占吉他姐姐的孩子。早在玉春还未成人时,父母就先后离他而去,是于占吉帮他盖的屋、娶的媳妇,而他也把大舅、大妗子视为自己的再生父母。于占吉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四个孩子权当五个。

“大舅,你叫我去我不敢不去。”团支部书记罗玉春为难地说,“我这个大队干部是虚职,没有实权啊!”

“虚职也比你大舅这个‘无职’强。”于占吉说,“去碰碰运气的吧!办成了更好,办不成权当串个门子。”

硬着头皮来到叶大树家,罗玉春东扯葫芦西扯瓢,划圈儿、拐弯儿扯了半天,才慢慢扯到红杏的婚事上:“大树叔,孩子是你的、也是国家的,你想包办红杏的婚姻,就是违犯婚姻法、就是犯法呀!红杏是共青团员,她在婚姻自主方面理应给青年们树个榜样、起个带头作用才对。”

叶大树听了半天没吭声,直到罗玉春不得不走时,他才不得不冒出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再说。”

罗玉春把叶大树“考虑考虑再说”的回话,传给了大舅。于占吉嘴上不言心里明:外甥跑的这一趟基本上和没跑一样。大小队干部中除了外甥、还能调得动谁呢?调于法子有点把握,可他是一队的队长,叶大树是二队的社员,两人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去了怕是也白去。借吉明眼下这点面子,二队队长吴洪敏说不定也能调得动,可他宁肯换不成这个“号”,也不想去求他。

“大舅。”罗玉春又来了。

斜躺在铺盖卷上的于占吉懒得起身、也懒得看他:你既给我解不了难、又给我排不了忧,一趟一趟地往这里跑啥?

罗玉春凑到大舅跟前说:“我把咱那大队书记请出来了。”

“是吗?可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于占吉蝎子蜇着腚似的翻身下炕,急着往门外跑。

“您慌啥?”罗玉春笑了笑说,“我去的时候他还没吃饱呢!”

“我不是没打算去求他,就怕咱这身份和人家差距太大、使不下这个面子来,让咱张开嘴合不上,闪掉咱那下巴颏儿啊!”于占吉长舒了一口气。

“占吉哥,”罗三九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哎——”于占吉应声出门,由于跑得急,差点儿让门槛儿绊倒,“三九兄弟,屋里坐、屋里坐!”

村里人一般不称呼大、小队干部的职务,按街坊辈儿该叫大爷的叫大爷、该叫二叔的叫二叔。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称呼他们的职务。比如:“你看咱那书记办的这事儿,窝囊啊!”比如:“今下午都躺在家里睡大觉吧,咱那队长醉得狗熊不认铁勺儿、醉得不能敲钟了。”再比如:“这回不把咱那书记搬出来,这事儿怕是办不成啊!”

于占吉拖书记进屋、想推书记入座,书记站而不坐:“今上午公社里还有个小会,你没看见我推着自行车来的吗?”

“三九兄弟,公家事儿要紧。”于占吉赶忙说,“我那点小事儿啥时办也行。”

“你那点小事儿我已经办完了。”罗三九说,“办不完我到你这里来干啥?”

“三九兄弟,你是真行啊!”从不爱奉承干部的于占吉,手不自主地向书记竖起了大拇指,“你是咋把他动员通的?”

“我对叶大树说,婚姻是人生的终身大事,孩子们和咱认准的是‘同一个’更好,不是同一个就得依着孩子们。选对象要重人不重财,我看红杏就很有眼光,你在里头胡掺和啥?强扭的瓜不甜啊!我只讲了这么几句他就通了,他通了我就来了。”罗三九说完骑上车子就走了。

“大爷,俺爹同意换号了。”罗三九刚走,红杏就来了。

“红杏啊,你爹同意换号,我也不能直接拿着我那号、去换你爹那号。”于占吉说,“有媒人的理应媒人去,你俩是‘自由’上的,咱就该邀上个媒人去。”

“大爷,我早琢磨好了,”红杏说,“就邀上俺小奶奶吧。”

“咱能不能另掂对一个?”于占吉不愿意邀她,是嫌她的名声不好。

“大爷,让谁去也不如让她去合适。”红杏说,“因为俺爹最怕的人就是她。”

“对,对呀!我咋就把她的这一优势给忘了呢!”于占吉觉得这“一俊”满能遮她名声不好的“百丑”,“这回咱就邀上她。”

红杏所说的小奶奶,就是铁锁家、就是小果她娘。要想了解她,还得先从铁锁说起。

铁锁是随娘改嫁来到于家屋子的。来后不几年娘就病逝,病逝后不久他就有了后娘。干爹前窝儿里有儿(和前妻生有儿子),后娘后窝儿里也添了儿,他夹在中间成了多余的人。无儿无女的老农会主席吴学俭,一为他、二为自己收养了他。吴学俭供铁锁上学、帮铁锁定亲、铁锁这才娶来了“铁锁家”。

铁锁很孝顺,也很安分;铁锁家也很孝顺、就是有点不安分。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不安分不光怨她,也怨队长吴洪敏——他愿意向她靠近,她因他是队长、也愿意靠近他,两人这么主动一靠,磁石凑到了铁蛋蛋儿跟前,“铛”地一声靠在了一起。

铁锁看见装做没看见,自己劝解自己、给自己消气。因为生气除了有害于身体,别的一点用处也没有。一个外来的野小子,哪敢惹有权有势的队长?

“果她娘,反正今年这个秋又涝了,生产队里没活干,我不如到临朐去换地瓜干儿的。”铁锁找到了一个想离家出走的借口。

“去吧,去吧。换来吃不了咱就卖。”铁锁家和吴洪敏正靠得热乎,想“支”他一直找不着理由——家里不缺粮也就没往换瓜干儿这方面想——不料他却替她找到了理由。

从一九六三年到六五年间,黄河三角洲一带连遭涝灾。三年“大自然灾害”刚过,又接上了小自然灾害,大多数人家的首要任务,就是想办法使塌下去的肚子——指望鼓起来恐怕不大好办——再和胸膛平起来。

平原地旱了丘陵地绝产,平原地涝了丘陵地丰收。从于家屋子向南走上四百来里路,就是大片的丘陵地,丘陵地上有个叫临朐的县,这几年地瓜大丰收。把地瓜晒成地瓜干儿储存起来,一年四季不缺吃的,社员们那肚子、个顶个和胸膛平了起来。

缺吃少穿时先顾吃,不缺吃的丘陵地上的社员们自然就想到了穿。缺吃的平原地上的社员们不顾穿了,带上家里当年分得的布票、带上早年存下的老粗布、带上眼下可以不穿的旧衣裳,纷纷到临朐换瓜干儿的。其实,有些人换来的瓜干儿并不全是临朐县的,但人人都给临朐“买好”,都说是从临朐换的。“到临朐换瓜干的”一时成了那个年代的“代名词”。

铁锁装上布票,推着装有老粗布和旧衣裳的胶皮车子走了,到临朐换瓜干儿的了。

一个月过去了铁锁没回来,两个月过去了铁锁还没回来。正当家里人为他担心时,“他来了”——来的不是人、是一封信。他在信上说,我刚到这里时遇见一老哥,他说你换瓜干儿来是吃、还是卖?我说头一趟换来吃,再往后换来就卖,反正在家也无事可干。他说你们那边来换瓜干儿的,有时转上大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换主;俺这边想用瓜干儿换布票、老粗布的,有时费上半天口舌也不能成交,我看你就做个这方面的经纪人咋样?既方便了互换双方,又能从中赚取点差价,不比你一趟一趟地推着胶皮车子“长征”强吗?我说这办法好是好,可我在这边既无熟人、又无住处啊!他说我连办法都给你想出来了,难道还不算是个熟人吗?我家的四合院闲着三口屋,别说你一个人,就是来上一个加强班也睡不到屋外头。听了老哥的话,我就在他家住了下来,这阵子的生意还真不错。小果她娘,咱那边要是再有来换瓜干儿的,你就让他们按信上的地址来找我吧,保险能随到随换。

在这之前,到临朐换瓜干儿都是男人们干的事,从外面打宿过夜的活女人们不敢去。有几个胆大的女人想出去闯一闯,家里的男人们想让她们去、又不敢让她们去,他们怕因小失大、怕抓住芝麻漏了西瓜。自打有了铁锁这个“中转站”,男人们都大胆地放行了。尤其是到了春、冬两季,男人们出去换瓜干儿就耽误了出河工,让闲在家里没事儿干的女人们去换瓜干儿,腾出他们的工夫到工地上挣工分、吃公家饭儿,这对一个小家庭来说,难道不叫“双赢”吗?

女人们带上布票、带上老粗布去了,推着瓜干来了;来了打上俩宿,到黑市上买足布票、老粗布又去了。女人们卖瓜干儿卖得手头儿上宽裕了,吃瓜干吃得面色红润了,凑成堆儿一提到铁锁,就连正在挠痒痒的也赶快停下、生怕耽误了竖大拇指。

活越干越熟,事越办越有经验,于家屋子的女人们买布票、买老粗布用不着去黑市了,卖瓜干儿也用不着赶集了,她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固定客户,卖布票、卖老粗布、买瓜干儿的,都暗中找上门儿来了。她们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地躲避市管员,市管所对她们来说形同虚设了。

换瓜干儿的女人们越换胆子越大,家里的男人们对她们也越来越放心。

让村里人没料到的是,在胆大的女人中出现了一个胆大过了头的,在放心的男人们中出现了一个放心不下的,这两个人就是于法子两口子。

刚开始时,法子家很正常,别的女人换一趟瓜干儿来回用五天、她也用五天;后来人家换一趟用五天、她用十天、用半月;再后来她干脆不来了,不来了也就不换了。最初,换瓜干儿的女人们还替她保密,说她受铁锁顾用、为他帮忙了,随着他俩关系的发展,想保密也保不住了,因为她已被他“顾用”到被窝儿里,帮他叠铺卷盖、洗衣做饭了。

有人说铁锁最恨的是于家屋子的生产队长,因为吴洪敏的媳妇早就到那边去了,想报复无从下手,就朝着法子家下了手。但大多数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说法子家是送身上门儿,面对一个硬往怀里拱的小女人,哪个大男人也没有气力把她推出去。

身为一队队长的于法子,管全队的社员易、管自家的女人难。在一个炕上睡觉时都管不住她,在百里以外的炕上睡觉就更管不住她了。

爱和于法子闹的一社员问,咱媳妇还回来啊吧?法子面不改色——脸红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地说,也许到过年的时候就回来。

到了年底,法子家没回来,她和铁锁都托人给家里捎了些瓜干儿来。到了第二年年底仍没回来,还没等到第三年的年底、她和铁锁一同回来了。她是抱着孩子来的,她抱累了铁锁抱,从进村到大队书记罗三九家这短短的一段路,孩子就倒了好几次怀。

他俩是来和各自的配偶离婚的。同来的不光他们一家三口,还有铁锁的两个哥哥和他们所在大队的书记,这一次来的是一个“离婚团队”。

原来,铁锁在信中所说和“老哥”、就是他的亲哥;用于做“中转站”的院落不是租赁的,而是他老家的院落。娘在世时就把老家的地址说给了他,反正爹早已归西,他也就没有急着去认家的打算。自从媳妇让他丢尽脸面后,他对于家屋子的留恋慢慢变淡,老家在梦中已频频向他招手,而“上临朐换瓜干儿的”,正好为他寻找老家提供了方便。

提到法子家时铁锁说,早在小果她娘刚对他不忠时,她就向他发出了“信号”,但他不敢“接收”。现在她把自己送到了他身边,他也就用不着再客气了。

大队书记罗三九当然愿意偏向本大队的社员,但《婚姻法》中“婚姻自主”四个字,让他想向向不了去,向不了去也就只能同意了。

法子两口子和铁锁两口子来到公社民政所,一人领得一张“离婚证书”后,“四口子”顿时变成了一对“准两口儿”和两个单身。

铁锁老家所在大队的书记,拿着从当地开的“准迁证”来到了公社派出所,大队书记罗三九把他的“两个兵”、乖乖地交给了他。

临走时,小果扑到她爹的怀里哭,法子的儿子老槐、扑到他娘的怀里哭,哭也无法挽回局面了,要是让他俩不哭了,怀中那吃奶的孩子,还不哭得满地打滚儿啊!

铁锁走了,街坊们不再给铁锁家叫铁锁家了,都叫她小果她娘。

铁锁走了舍下她娘儿俩,法子家走了舍下他爷儿俩,这让小果她娘很自然地想到了于法子。拿吴洪敏和法子比,吴洪敏的嘴比法子的大,眼比法子的小,鼻子比法子的塌,下巴颏儿比法子的长,只是家底儿比法子厚实。选择谁?嫁给谁?小果她娘一时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也有拿不定主意的便宜可赚,唉,先凑付着往前混吧!脚下说,能掌控住两个生产队长的,除了大队书记就是她了。

两个队长暗里都向着她,明里都不敢向她。有一次大队召开干部会,研究下拨救济款的发放问题,这可是只有大队书记和两个生产队长才能参加的干部会呀!在会上,吴洪敏不好意思提小果她娘,于法子也不好意思提,罗三九知道她家并不困难,也没提。两个人“不好意思”,一个人实事求是,这样就把她的名字排除在了救济名单之外。小果她娘从未吃过这样的哑巴亏,一气之下找到了驻村工作组的组长。

工作组正在召开贫下中农代表会,他们进村是来搞路线教育的。组长讲阶级斗争正讲到兴头儿上,对不在名单之内、擅自闯进会场的这个娘们儿很是厌烦:“你来干啥?”

“报告组长,俺孤儿寡母的挺困难,为啥没有俺的救济款?”小果她娘委屈得眼看就要落泪了。

“没有救济款你自家想法子!我可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组长头也不抬地朝门外一指,意在让组员们把她“请出去”。

“想法子”三个字,让严肃的会场不再严肃,代表们想笑不敢笑,憋得直咳嗽。组长讲了一上午的阶级斗争理论,代表们这个耳朵里听、那个耳朵里冒,一句也没记住。惟有“想法子”三个字象长了翅膀一样,迅速被传了出去。从此,小果她娘每到一个超过三个人的场合,就会听到这样的对话:甲问乙,我缺钱花咋办?乙说想法子呀!丙问丁,我找不上媳妇咋办?丁说想法子呀!对话人的目的是想让小果她娘生气,可她听了不光不生气,反而暗自高兴。她认为这是工作组长和全体社员“作媒”,让她和于法子结合在一起。

经过多日的思考,她觉得应该“想法子”、不想吴洪敏:家底儿厚不应排在第一位,年轻漂亮才应是女人的最爱。

虽同意嫁给于法子,但小果她娘不想马上和他结婚。因为她一时还难以断开和吴洪敏之间的这根线儿。

由于小果的存在,小果她娘要想夜里常到两个队长家去,就得给小果找个做伴儿的。

明明是给小果找伴儿,小果她娘打出的旗号却只能是给自己找。

媳妇们是看家守门儿的,不可能长时间和人家打伙儿做伴儿。媳妇不行只能找闺女,可闺女们谁又愿意到她家来睡?那不等于穿着粉红衣裳往墨缸里跳吗?小果她娘求了十户人家,竟有十二个不愿意来的,因为其中的两户人家、各有两个“适龄”闺女。

小果她娘求的第十一户人家是叶大树家。

“小婶子,只要红杏同意去,我保险不拦挡。”叶大树不敢得罪小果她娘。

去求那十户人家时难过父母关,往往是闺女还没等表态,就被父母拦挡下了。这一次叶大树咋回答得这么干脆?他咋这么好脾气儿?这事还得从老农会主席吴学俭说起——

吴学俭得了送老的灾以后,街坊邻居们都来看他,最该来的叶大树却没来。要知道,叶大树当年能讨得地主的小老婆做老婆,可是身为农会主席的吴学俭从中做的媒。他糖没吃一块、酒没喝一盅,这媒人可算得上是一个义务媒人。叶大树口口声声说是党给了他一个老婆,这话虽不能算错,但“党”下头得有个具体办事儿的,帽子下头得有个人儿啊!

吴学俭临终前曾深有体会地对小果她娘说,地主、富农中也有好人,贫下中农中也有坏蛋,象叶大树这样的贫下中农,一点儿人心眼儿都没有啊!

小果她娘为此很生叶大树的气,可生气也是干生气,总不能硬拖着人家来看病人呀!

吴学俭病逝时,街坊们都来帮忙。帮忙的多得用不了,就都揣着手围在灵棚外、站在棺材旁,围着、站着也算是帮忙。不是不想帮,是不忙。

小果她娘在哭的间隙,瞅遍了所有来帮忙的街坊、不见叶大树在场,气得她一抹眼离开灵棚、穿着一身孝服来到了叶大树家。

叶大树正在院子里喂儿狗,小果她娘走过去捏住他的一只耳朵,把他低着的头扯得抬了起来:“你那脚步咋这么值钱呀!你爷爷都咽气了,你他娘的还有心思喂狗,你那良心都让狗吃了!”

“小婶子,我这就去。”叶大树自知理亏,不敢有一丝争辩。

“你去我还不想用你来!”小果她娘把一口带痰的唾沫,“噗”地一下喷到了他脸上。

打这以后,叶大树一见到小果她娘就点头哈腰、就不笑装笑,象卖虾浆的见到了市管所长。如今“市管所长”求到了“卖虾浆”的门儿上,他能不尽力而为吗?

“红杏,你小奶奶来叫,你就去吧。”叶大树觉得仅仅是不拦挡还不够意思,应当主动劝闺女去才对。

“小奶奶,别说您亲自来叫,就算是俺小果姑来叫、我也去。”红杏想借此机会弥补一下爹的过失,“学俭老爷爷是对俺家有恩德的人,俺除了在这种小事儿上能帮帮您的忙,别还有啥用处?”

就凭这句话,小果她娘和红杏成了好朋友。难怪于占吉打算邀媒人时,红杏最先想到的就是她这个小奶奶。

“红杏啊,请你小奶奶作媒不能让你去,那样做不礼貌,我得亲自出马。”在去小果家的路上于占吉想,多亏红杏提醒,对于叶大树来说,找个他怕的媒人、比找个会巧说的媒人更合适。

受男家头儿委托,小果她娘拿着于占吉递给她的红纸条儿,来到了红杏家,那红纸条儿上写着:于占吉 号 永祥。

于占吉原本没有“号”,“永祥”是他费了半天工夫刚起出来的。村子里不光于占吉没有“号”,人人都没有“号”。等到儿大女大准备成家、需要走“换号”这道程序时,当爹的才不得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为自己起个“号”。

“号”是以本人“名”的含义为依据起出来的。比如于占吉“号”永祥:既然他“占吉”,能不“永祥”吗?

现如今起“号”就是为了应付“换号”,等儿女们换完了“号”,当爹的也就把自己的“号”忘个差不多了。“号”就象人的阑尾一样,虽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但仍留下一个小尾巴。

叶大树从小果她娘手里接过红纸条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收下这张红纸条儿,就等于推出于汉甲,收下了于吉光。

“换号、换号嘛!你光收下于占吉的‘号’,不把你那‘号’递给我咋行?”小果她娘手面子朝上,冲着叶大树伸了过去。

“我……我还没求人去写呢!”叶大树犯了难。通常街坊们遇到这种事,不是求于占吉、就是求于方忠。现在于占吉成了他的亲家,于方忠是于汉甲的亲大爷,求谁都不合适。

“还是让于占吉写吧。”叶大树琢磨了半天,作出了这一无奈的选择。

“把你那‘号’说给我。人家知不道你那‘号’咋给你写?”小果她娘明知他没有‘号’,故意难为他。

“我哪有‘号’?就让他现给我起个吧。”叶大树说,“起个啥就算个啥。反正他娘的一辈子就用这一回。”

“小婶子,还得麻烦您跑一趟。”于占吉为叶大树起完号、写完号,又递给了小果她娘,“您把这红纸条儿送给他,通过他的手给您、您再给我,才符合程序。我写完了直接放在我这里,那就不叫‘换号’了。”

“拿回去吧。”也许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缘故,也许是有气没处出的缘故,叶大树从小果她娘手里接过红纸条儿,连看都没看,就又递给了她。

小果她娘拿着红纸条都快出院门了,叶大树又觉得不问问有点亏:一辈子起这一回、用这一回,总该知道“老哥贵号”呀!

“小婶子,他给我起了个啥‘号’?”叶大树追了出去。

“根茂。”小果她娘扔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根茂个球!”叶大树冲着于占吉家的方向骂了一句,“去你娘的,胡编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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