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雨水渐歇。
朱雀门往左,走上半个时辰,便是午门,是戏曲里午门斩首的地方,其实这是错的,皇帝杀人的地方不是午门,而是离午门不远的菜市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每到有砍头的时候,贩夫走卒们聚集起来,一边做生意,叫卖着商货,一边啧啧称奇的看热闹。
马车绕过菜市口,转入朱雀大街的岔路口,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往东边走,是皇子宗室住的地方,四进八进的大宅院占据一半以上的街道,守卫森严,青瓦石狮,气派恢宏。
而另一边。
透过帘子的缝隙,打量着四周的场景,素素发出小小的惊呼。
被雨水冲刷过的街道仿若活了过来,耳边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骂骂咧咧的抱怨,远处飘来廖廖白烟,香喷喷的烧饼刚刚出炉,里面一定放了足量的肉,她闻到了肉汁的香味。
牌坊下架起长长的秋千,卖艺的人拱手行礼,一个鹞子翻身,利落的打起秋千,时而上下翻飞,时而左右旋转,时而探出半个身体,他离天空是那样的近,就像长了一双翅膀要飞起来了。
素素的眼里满满都是惊叹。
她从马车上下来,人们看见穿着鹅黄色衣裳漂亮的像仙女一样的小姑娘,下意识的退开,不光衣裳有制度,连颜色也有规定,就像妾不能穿正红大红,平民百姓也是不能穿鹅黄深紫的,放眼望去,大多数人都是穿着青黑麻布的衣裳。
打秋千的人稳稳落地,轻盈蹁跹,他举起手里的铜锣,挨个走过来。
素素掏出钱,小心翼翼的放进铜锣。
对方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愣住了。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目光像天上的繁星,眸光粹满星光,廊坊的红灯斜斜照落在雪白晶莹的肌肤上,渡上一层醉人的浅红。
他的心一下子揪住了。
“燕十九。”
熟悉的称呼。
他垂下眸子,转身就走,小姑娘急急忙忙的伸手,牵住他的衣角,力道微薄的可以忽略不计,却让青年停下脚步。
小姑娘又说话了,委屈巴巴的可怜极了:“燕十九,我肚子疼。”
燕十九一惊,低头去看,小姑娘已经蹲在地上了,好看的衣裳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燕十九耳目灵敏,鼻端闻见了一丝血腥味。
“素素!”
素素不说话,头顶响起着急的声音,青年伸手来拽她,她就死死的抱住膝盖不让他拽起来,燕十九急了,又舍不得用力,索性蹲下来,凑上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满满的都是担忧:“告诉我弄伤哪儿了?”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会有血味儿?燕十九担心素素磕着碰着,或者是更严重的伤。
“我……”
“你快说啊。”
“我……”小姑娘俏脸通红,软玉般的耳垂爬满红霞,声如蚊呐:“我……月事来了……”
“哦,月事来了。”青年恍然大悟,下一刻拔高声音:“你说你月事来了?!”
唰。
众人齐刷刷的转头,一起恍然大悟:哦,月事啊。
“啊啊啊啊啊燕十九你去死吧!”
没脸见人啊啊啊啊啊啊!!!
雨夜后的月光昏暗无光,廊坊下人群散去,街道的尽头响起打人拉长调子的叫声“小心火烛”,听起来令人心烦,更令人心烦的是耳边碎碎念的声音。
“不要碰水啊不要吃辛辣的东西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干重活啊……”
素素转身,看着他:“你说这些做什么?”
燕十九愣了一下,下意识接嘴:“什么做什么?”
素素垂下眸子:“我之前……去找过你……”
“……”
“燕十三说你不在京城。”
“……这样啊……”燕十九抬手挠挠头,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笑,苏娜说的话很正确,他的确只会给素素带来不幸,不论是来自燕老三还是来自于他自身的,这种威胁会害了她。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冰雪可爱,宛若白玉雕成的小美人,就连生气的模样也令人喜爱的颜色。
她踮起脚尖,努力仰起头,半截白皙的脖颈宛若透明,因为脚下用力的关系,说出来的话打着飘儿,慢悠悠的飘进燕十九的心里。
“你骗我!”
燕十九点点头:“嗯,我骗你。”
“你明明在京城。”
“嗯……”
“你讨厌我?”
“不……”不但不讨厌,反而喜欢的恨不得时时刻刻的跟在她的身边,把心都挖出来讨她欢喜,然而风流多情油腔滑调的燕十九爷笨拙的像个刚学舌的鹦鹉,任由对方数落,只顾的去附和。
“你躲着我,还骗我,又不理我!”
听起来罪大恶极呢,燕十九刑讯过无数的官吏恶犯,手段比之有冷面罗刹之称的燕十三不逊分毫,大多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勾当,说一句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可他却觉得,小姑娘嘴里的自己竟然比那些人更要可恨,产生了认同感的青年默默点头,点到一半,嘎然而止。
小姑娘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还点头!”
“我……”
“我讨厌你!”
素素转身就走,噔噔噔的绕过街角,漂亮的软底小白鞋飞溅上泥点子,鹅黄的裙角飘啊飘,慢悠悠的缠在腰间的那块格格不入的丑陋的衫子上。
晚风吹拂,带来雨露的微凉。
街道的尽头停靠着一辆青灰色的马车,小太监靠着车轴打盹,腰间悬挂贝勒府的腰牌,轻轻摇晃。
目光收回,素素转头,晚风掠过黑色的发丝,落在雪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上,黑白分明,竟生出一股惊心动魄的艳色。
“燕十九。”
燕十九屏住呼吸。
心里弥漫出紧张的情绪,这股情绪在看见小姑娘的笑脸时荡然无存,他下意识露出笑容。
“素素。”
“我挺喜欢你的。”
啊?
是表白吗?
燕十九心花怒放。
不。
并不是。
对于素素来说,只是把这份喜欢说出来而已,淡淡的喜欢氤氲心头,她不是个擅长表达的孩子,也不是那些玩弄手段的主子娘娘,我喜欢你,我得告诉你,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儿,但现在我是喜欢你的。
燕十九摸摸鼻子:“你不是说讨厌我吗?”
素素斜睨他:“这和我喜欢你没冲突啊。”
燕十九“啊”一声,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呢?
不知道,不敢问呢。
“我明天想吃胡家铺子的烧饼。”
“啊?”
“你要是买来了,骗我的事儿就一笔勾销。”
燕十九眼睛一亮,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小姑娘踢踢踏踏的爬上马车,马车转角时停下,撩开帘子扔出一句话“我住在四贝勒府。”
然后是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和小太监说话。
廊坊很快恢复了寂静。
燕十九解开秋千的绳索,收拾卖艺的行头,和打更人打过招呼后,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所。
黑夜永远是遮掩罪恶的帷幕。
一道影子飞快的掠过巷尾街头,趴伏在床头的老猫发出尖锐的叫声,女主人的训斥发出一半后嘎然而止,她惊恐的尖叫,精致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她大口喘气,连滚带爬的滚下床,雪白娇软的脚踝印出血色的花。
老猫被踢到床的里侧,发出呼呼声,像是闻到了新鲜的吃食,继而舔着舌头,贪婪的吮吸着鲜血。
男主人被割掉了脑袋。
影子离开了府邸,习惯性的找到了京里最好的楼子,花枝招展的女人绽放着令人腻味的笑容迎上来,涂着狰狞可怖的豆蔻宛若鲜红的血液,充满挑逗的抚摸着他的胳膊。
“十九爷~”
芳楼里的姑娘温柔似水,指尖豆蔻染就凤仙花的芬芳。
不对。
影子熄灭了烛火。
窗外照进一室月光,流水般的莹白镀上一层朦胧的媚色。
女人的喘气尚未发出,便被拧断了脖颈。
影子收回手,掌心残留一道伤痕,似乎还有女人的温度。
另一道黑色的影从窗口跳进来,自顾自的翻箱倒柜,窸窸窣窣摸索一阵,从梳妆奁下抽出一封信,白纸红漆,封口烙印着奇怪的图腾。
影子的目光落到信上。
对方抬起手,漫不经心的撕开封口,还特意调整姿势,方便展示信上的字迹:“诺,太子爷的信。”
他的声音像个女人,不,不是少女,影子想了想,像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尾音微微上扬,搭配着京片子,嗯……更像是皇宫里的人的说话方式。
宫女嬷嬷们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能太轻,主子听不见,不能太重,惊扰主子又不好。
所以她们说话的方式很奇特。
但他不是女人。
他比影子高,比影子削弱,略略扫过,精瘦的身躯里隐藏着比影子更强的力量。
察觉到影子的疑惑,对方低低笑了起来,醇厚的声音宛若羽毛尖扫过丝绸,扯出一段余韵。
“易容嘛,燕老三的看门绝活,你是他的徒弟不会不懂吧?”
说话间,他的身体嘎嘎作响,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慢慢拉扯着躯体,将他变成另外一副样子,明亮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半张英俊的脸隐藏于黑暗,他抬手撩开发丝,露出赤色的眼睛,掌心里的伤痕像是利器所造成的。
影子没说话,他握紧掌心,陈旧的伤痕有些膈手,便低下头,垂眸打量掌心里的伤,又听见耳边响起低沉愉悦的笑声:“很难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燕老三给你们留个伤疤,也是给他长个教训。”
影子抬起头。
脑海里掠过燕老三的模样,他出师那天被派往皇帝身边之前,被师父用利器割破了掌心,命纹,一分为二。
他是燕老三的徒弟。
他们都是。
他背叛了燕老三。
他们都是。
不论是不是恩情这种东西束缚人心,亦或是受困于另一种感情,人总是善变并十分乐意找到说服自己的借口。
亲情。
爱情。
自由。
那人的笑声逐渐猖狂,他一脚踢开女人的尸体,青色的衣襟垂落于地,绣着格桑花的布料浸透鲜血,厚重的黑紫散发出浓浓的腥味。
影子微微晃神。
身后的人推开窗户,外面天已经亮了,一队士兵急急忙忙的穿过人群,不知道是谁撞到了卖花的摊贩,小姑娘捂着脸难过的哭泣,篮子里的花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的堆叠在一起,像是无人收敛的尸体,任由糟践。
“别哭了。”
小姑娘抬起头,眼角残留着泪痕,黑亮的眼睛里倒影出来人的模样,宝蓝色的衫子,玉身长立,嘴角含笑,一双明亮的眸子宛若雨后的天空,干净透彻,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一丝放荡不羁的笑。
“你这花多少钱?我买了。”
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这花不值钱了。”
那人却不由分说的丢下钱来,弯腰拾起花,懒懒散散的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步,扭过头来:“你知道胡家烧饼铺子怎么走吗?”
她慢慢睁大眼睛,傻乎乎的点点头。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