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披风征战多年,惯于出生入死。
他听到过枪声、炮声,雷鸣声、雪崩声,可是近在咫尺的飞机引擎声,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所以,陌生所带来的神秘感沉沉地笼罩住他。飞机一直隐藏在帐篷后方、他视野被遮挡的盲区,那连续不断、越来越响的轰鸣声,因而就失去了可以得到解释的合理来源,变得令人不安。
黑披风头皮一阵发紧,本能告诉他,极大的危险正在降临,他的宗教信仰把那种声音解释为神迹:从天而降的鬼神正在施展伟力。
不可预知的危险好比一张硬弓,被冥冥中什么人拉开拽足,再进一步拽下去,拽到即将崩溃的边缘,终于,刹那间,一团仿佛来自地狱的暗影呼之而出,在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中越过帐篷,牢牢地笼罩住黑披风的头脸。紧跟着,俯冲而下的飞机出现了,一头扑向它的影子,几乎到营帐高度才拉平改出。
这咆哮的钢铁怪物,在被惊得毛骨悚然的黑披风看来,就是鬼神抡下的大锤,正以千钧之力狠狠向他砸来。浑身紧张到极致的黑披风,也如一张硬弓,以血肉之躯,一人一马加上全速冲驰,所有的力量完全加至手中那柄长枪。
长枪临时改变方向,偏离胡二,倾斜向上,在那个挑战鬼神的瞬间,枪尖寒光一闪,向一掠而过的飞机猛力掷出。
这样一个富于宗教意味、令人极度震惊的时刻,飞机的轰鸣声大到极致,黑披风被震得突然失聪,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除了在标枪飞行过程中,自旋的枪杆若有若无的嗖嗖声。眼前发生的一切显著变慢,慢得不可思议,仿佛时间即将死去,痛苦呻吟着,脸色苍白,变得有气无力。
时间在扭曲。
先是胡二身后的帐篷被狂风摇撼,帐帘忽喇一声掀起,被扯掉,高高卷起,划过一道灰色的弧,翻卷着落向地面。它飘落得如此缓慢,以至于注定了在它落地之前,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果。
它是时间恢复正常状态的界标石。
飞机、人、武器、战马,一切仿佛都凝固了,凝固成一组青铜雕像。在那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长枪枪尖的寒光波动着,刺穿了飞机机身的金属蒙皮,薄薄的金属壳抵挡不住这旋转冷兵器尖锐的冲刺;另外一处,胡二并没有被气势汹汹的黑披风吓坏,自我保护的本能驱使他做出反应——胡二身边,帐篷前插着一杆四米高的大旗,仓促之间不及多想,被他抓住,打算用作武器,去抵挡一座铁塔一般的黑披风——胡二并未拨出旗帜,他双手紧握旗杆,调整方向,朝飞速驰来的敌人斜下去,这样,结实的碗口粗细的松木旗杆一头牢牢固定在地上,另一头就准准地对着敌人的上半身。
在黑披风的长枪刺中机身的同时,胡二手中的旗杆也狠狠刺中了黑披风的胸胁——强大的惯性驱使黑披风朝前,他简直是以全身之力,自行撞到胡二旗杆硬硬的端头上。机身的金属薄壳一寸寸陷进去,与此同时,胡二手中的旗杆一分分弯曲起来。
为胡二提供力量的,是大地。旗杆一端深埋地下,黑披风遇到的巨大阻力完全来自土地,胡二本身并没有付出太多努力,他的作用,只是给旗杆赋予方向。
短暂的一个个瞬间,用时间的针线连缀起来,一系列变化后,似乎累积出暂时的结果:长枪斜斜刺穿了机身,枪尖从机背上透露出来;胡二手中的旗杆弯成一张超级大弓,积攒了全部力量,要把黑披风从他的马背上挑起来——下一个刹那,飞机剧烈摇晃翅膀,它突然间失去平衡,迅速降低高度,紧急迫降在营地附近的草地上,而黑披风艰难地离开和他几乎铸成一体的坐骑,被杉木旗杆强大的弹力挑起、弹出,划出一道粗重的黑色弧线。
旗杆重获自由,弹回正直,在胡二手中剧烈颤动,发出一阵胜利的嗡嗡声。而尖锐的撕扯声,撕破了旗杆的得意——胡二身后的帐篷裂开一条缝,那条反应迟钝的裂隙从另一端爬上来,爬过帐顶跌落下来,一直跌到胡二脚边。
飞机超低空掠过,饱受惊吓的帐篷如同被利刃劈开,左右两边哗啦啦如同揭幕一般沉甸甸落下,一顶好端端的帐篷只剩下一圈骨架站立着,如同被狂风扒光了衣服。
黑披风重重摔落在属于他的那道弧线的终点时,胡二双手把持不住,他被旗杆的颤动震得两膀发麻,手臂差一点儿就被震脱臼,而头脑还处于宿醉初醒的迷惑中,仍然搞不清状况:出了什么事?
飘飞到远处的帐帘,这才徐徐落地,算是飘落了一个结果。
胡二鼻子又酸又痛,醉酒后的酣睡中,他感到有人捏紧他的鼻子,让他吸不进气,迫使他醒过来,本以为是罗蛮蛮耍他,爬起身来,迷迷糊糊追到帐门口,人又不见了,然后,黑披风就咬牙切齿地压过来了。
胡二哪里知道,他那还不怎么像样的鼾声,已经成为营地的一面旗帜。
黑披风胸胁被旗杆死命一撞,当时就失去了知觉,又在地面重重摔了一下,庞大的身体翻滚了一下就停住了,人侧在地上,一条大象般的粗腿借着惯性向前摆动,盖过了另一条。
不可思议的是,失去了主人的顿河马,像黑披风忠实的影子一样,冲驰过去一段后,似乎再也没有了力气,重重坐倒在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绷紧了神经的蒙古大营沉寂片刻后,欢声雷动。躲藏在帐篷里的女人们跑出来,奔向不省人事的黑披风,啐他、踢他、抓挠他、撕扯他。挤不进去的女人们就扭头望胡二,瞅着胡二身上,忽然呵呵地笑,不知为什么,胡二觉得那些女人们笑得很诡异。
胡二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预感很坏地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果然一丝不挂——他就这么赤身裸体的,打倒了凶神恶煞的敌人,就像宗教传说中,弱小的大卫打倒了巨人歌利亚。
大庭广众之下,胡二哎呀一声弯下腰,转身想往帐篷里躲,可是回头一看,帐篷倒是挺配合地只剩下一副骨头架,什么也替他遮挡不住。
正在无计可施,那边女人们一阵惊呼,退潮一样向后退去,中间闪出一片空地:黑披风摇摇晃晃,原地站了起来!
仿佛在回应他,远处,顿河马四蹄打着颤,嘶鸣一声,也站了起来。缰绳断成两截,有一段垂在马嘴一边,就像战士被枪弹打断的头盔系带,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他们还要战斗!
这个哥萨克勇士,左肩战衣破损,身前身后中了十几箭,箭杆密密麻麻,和他颌下钢针一般的虬髯一样触目惊心。这人直立起来,身高几乎是胡二的一个半,双肩宽阔,极其雄壮。黑披风身上被血浸透了,有他自己的血,更多是敌人的血,有的血干涸了,有的血一滴滴仍在流淌。
一个慌乱中被弃在地的幼儿,坐在黑披风左近两步远,吓哭了,他的母亲在远处哀嚎着撕扯自己头发,却又不敢回来相救。
黑披风抓紧弯刀的刀鞘,用手背抹一下蒙住脸面的血,从一层红色幕布中辟开一道窄窄视野,死死盯住胡二,盯住把他打下马的对手。他看着胡二手边的旗帜,慢慢地明白了一件事:那旗杆是平头的,没安上枪尖,要不然的话,自己恐怕已经被串成串儿了。
黑披风低头,瞅瞅脚边那个无助的幼儿,那幼儿立刻止住哭声——营地陷入死寂,连那个不幸的母亲也咬住了嘴唇——黑披风简直只用一根指头,就能要了那幼儿的小命。
黑披风瞪了幼儿一眼,伸出巨手,用两根指头捏住孩子衣领,把他提上半空——面对面看了看,然后轻轻放下,那孩子在地上站定后,缓过神来,撒腿就跑,一边哭一边咒骂。
黑披风苦笑着,按了一下痛彻心扉的胸胁,一声也没有出,迈开阔步,咬碎钢牙,怒目横眉朝胡二走去。他那匹忠实的顿河马,走得摇摇晃晃,拖动着沉重的脚步,向它的主人靠过来。
这时候,哲别的人马与哥萨克队伍已交换位置。冲杀过去之后,那些哥萨克远远望见首领落马,商议片刻,居然没有打算回身搭救,径直一路冲驰远去了。王爷和哲别抛开众人,率先疾驰奔回营地,正赶上黑披风去害胡二。见了这个阵势,哲别拈弓搭箭,就欲射杀,被王爷一把拦住。
原来草原上有规矩:敌人若一对一光明正大地挑战,别人不得偷偷施援。
哲别松了弓箭,也暗暗纳闷:想不到这么一个铁汉,居然会被胡二打落马下。
罗蛮蛮身上伤痕累累,他气喘吁吁,第三个拍马过来,见情况危急,急欲冲上去搭救,被哲别抓住缰绳,轻轻拦住。哲别拍拍手中弓箭,示意罗蛮蛮尽可放心,只管观战。
营地的嘈杂声一时被踩在马蹄下,安静极了。人人屏住呼吸,看这个凶悍的哥萨克一步步逼近胡二。黑披风身后,血淋淋漓漓洒了一路。那一段距离不过短短的十几步,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心头,于是,那一路就显得格外漫长。
哥萨克如同一尊巨灵神,乌云压顶一般走到胡二面前,他伸手拨刀,可是这时他才发现,力气都随着血流尽了,一拨、再拨,弯刀如同锈在刀鞘里,纹丝不动。黑披风仰天,发出愤懑的大吼。
那吼声震天动地。
胡二没有被黑披风的气势吓退,连火车都没能吓退他,何况一个血肉之躯?看见黑披风再也没有力气走动,胡二索性上前一步,慢腾腾抬手,在黑大汉胸前一按,那铁塔般的哥萨克晃了两晃,脚下没了根,仰面就倒。
与此同时,走近了的顿河马也失了精神支柱,悲鸣一声,侧倒在地。
人和马一起跌倒,倒在一处,轰隆隆的,仿佛倒了一面山坡。
王爷以下,哲别、罗蛮蛮、甘珠,所有蒙古人齐声呐喊,就有人跳下马,去割黑披风的头,更有人不顾自身伤痕累累,冲过去把胡二团团围住,托举起来,高高抛起,也不管胡二身上一丝不挂。
这一仗,因为胡二立下的这一功,捉住了哥萨克的首领,总算没有让蒙古人太过丢脸。可是胡二觉得自己丢脸丢到家了,所有人都在看他,男人、女人,甘珠、王爷,也许还有格格。胡二拼命挣开欢呼的人群,逃回帐篷的破布下,把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
那边,哲别整顿队伍、救死扶伤,乱作一团。
罗蛮蛮横刀,拦在哥萨克的口鼻前,看刀面一时模糊,叫道,“还有一口气。”
哲别大怒,提刀就要去杀人,王爷略一皱眉,拦住哲别,下令,“救活他。”
哲别闷闷不乐,啪一声还刀入鞘。
王爷说,“别的不论,就凭他刚才约束队伍,没有血洗咱们的营地,就该救活他。”
哲别想了想,点头赞同,“好,咱们蒙古人向来恩怨分明。因为他约束队伍,咱们先救他一命;等救活了他,我再去割他的头,给死伤的弟兄出气!”
正闹着别扭,只见一个蒙古小孩子跳跳蹦蹦跑来,身后领着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外国人,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走到面前,把哲别错认成王爷,口口声声要求得到帮助。这个外国人手中还拿着一份蒙古政府签发的、要求王爷给予方便的文件。
这人正是美国人钟斯,他的飞机被袭之下,受损严重,紧急迫降后发现,需要维修。钟斯抬起头,天空中,王爷驯养的黑鹰正在盘旋,观察着这架飞不起来的笨重怪鸟,发出类似嘲笑的叫声。
钟斯向鹰挥挥手,做个友好的手势。
钟斯见到王爷的时候,鞠了个躬,用生硬的蒙古语说,“王爷,美国美孚石油公司问候您,向您请安。”
哲别敌视地上下打量着钟斯,对王爷说,“客人一下子来得太多,草原快要挤不下了。”
“这些贪婪的外国人,”王爷微微皱眉,把公文还给钟斯,对哲别说,“打咱们宝藏的主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