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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3)

休说新春初一,村人昨晚守岁,早晨团拜贺年,忙年积劳,又值大雪之后,除了通贯全村的两条大路而外,多半雪深数尺。就不补睡歇乏,也都约会至亲密友,或是会集全家老幼,关起门来,寻那新年乐事,谁也懒得出门走动。即便因事出来,被这墙一样的雪堤挡住目光,不到近前,也看不见。绛雪四顾无人,暗想:“这里喊他不是一样,何必还要跑远?”念头才转,猛想起:“他这人枉自聪明文雅,却性情偏直,跟他哥哥不一样。平时那么逗他喜欢,都没怎样和自己亲近。高兴时,还有说有笑,也肯随着他哥哥,与自己主仆做两对儿一处同玩;稍不高兴,就各走各的。尤其是在练武艺的时候,凡人不理。今天又死了娘,遭了这大祸事,更难怪他伤心。适才好心好意想问他几句话,你看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儿,也不管雪地有多滑,把人推倒,也不扶,也不理,就往上跑,差点没跌到峰脚下去。后来听他上面说话,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他连回问一句都没有。好像除他那个死娘,谁也不在他的心上。这时正忙着赶回,莫又来个凡人不理,挨他打一下子。”想到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里只管胡思乱想,萧清忽然跑离身后不过丈许。绛雪闻得后面沙沙滑行之声,越走越近,主意还未打定,越发心慌。连忙脚底加劲,拼命抢行,急切间虽未被萧清追过,却已首尾相衔,相差不过数尺远近。似这样跑不多远,绛雪已力竭精疲,不能再快。想由他自去,又觉这样独自相遇的良机难逢难遇,心中兀自不舍放过,已准备停步相唤。忽然急中生智,急出一条苦肉计来。这时也不细想地上冻结的冰雪有多么坚利,竟然装作失足滑跌,前足往前一溜,暗中用劲,后脚微虚,就着向前滑溜之势,身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总算还怕把头脸跌破,倒时身子一歪,手先撑地,没有伤头。可是情急慌乱,用得力猛,脚重身轻,失了重心,这一下,直滑跌出两三丈远。扑通一声,先是手和玉股同时着地。觉着左手着地之处,直如在刀锯上擦过一般奇痛非常。两股虽有棉衣裤护住,一样撞得生疼。这才想起冻雪坚硬得厉害,想要收住势子自然不及。身子偏又朝后仰,尚幸跌时防到,一见不好,拼命用力前挣,头虽幸免于难,因是往前力挣,又想停住,惶急之中,不觉四肢一齐用力。滑过一半,手脚朝天,脊梁贴地,成了个元宝形,又滑出丈许方止。

绛雪身才后跌,先就急喊:“哎呀!”这一弄假成真,按说更易动人怜救。谁知萧清此时心神俱已麻木,只知低头拼命向前急驶,连前面是谁都未看见。道又宽广,虽有两行雪堤,仍有三五人并行的路。身临切近,一发觉前面有人走,就准备绕过。雪上滑行不比行路,如欲越出前人,照例预先让开中间,偏向一旁,等到挨近,然后蓄势用力,双脚一登,由前人侧面急驶滑行过去,才不致于撞上,两下吃跌。绛雪原意,一跌倒便把身子横转,不容他不停步相救。然后再装跌伤太重,要他扶抱,以便亲近,略吐心曲。谁想事不遂心,跌时萧清离身太近,也正准备越过她去,差不多两下同时发动。

萧清连日在雪中练习滑雪之戏,又下过工夫,绛雪身子未曾沾地,萧清已擦肩而过。这还不说,偏巧中间有一条小岔道,由此走向萧清家中,要抄近半里,积雪甚深,已无人行。因萧清心急图近,仗着熟练滑雪功夫,来去都走此路。绛雪身未停止,萧清身子一偏,早拐了弯。跑得正急,先还不知有人跌倒,身才拐入岔道,耳听呼痛之声。偏头回看,紧跟身后一个女子,背贴着地,手足向上乱蹬,正从岔道口外大路滑过,这才看出是上峰时遇的绛雪。心想:“这样失足滑倒,常有的事,又非扑跌受甚重伤,也值大惊小怪。到底女子无用的多,像婶娘那样的好本领,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当时归心太急,以为无关紧要,只看了一眼,并未回救,依旧飞跑而去。

绛雪急遽中并未看出萧清走了岔道,先是连真带假地惊呼求救,势停以后,便横卧道中,装作伤重不能起立,紧闭秀目,口中呻吟不已。心里还以为萧清无论如何也要走过,万无见死不救之理。待了一会儿,觉着背脊冰凉,腰股冷痛,没听半点声息。心中奇怪,微微睁眼偷觑,身侧哪有半条人影,不禁心里一空。抬起上半身,定睛往来路一看,雪地上只有一条条的橇印,并无人迹。再望去路,正是全路当中最平直的一段,一眼望出老远。两旁琼枝交覆,玉花稠叠,宛如银街,只有冰雪交辉,人却不见一个。人如打从身侧越过,也万无不觉之理。自己明明见萧清追临切近,才装跌倒,怎一晃眼的工夫,又没第二条路,人往哪里去了?知道绝望,暗骂:“没有良心的东西!也许并不是他追来,或是没等追上,想起甚要紧的事,返回去又找村主,慌慌张张没见我跌倒么?”自觉再坐无趣,站起身来一看,背股等处衣服俱被坚冰划破;腿股受了点轻伤,隐隐酸痛;一只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几条口子,丝丝血痕业已冻木红紫;半身都是残冰碎雪。

还算脚底雪橇因跌得还顺,没有折断,否则连回去都大难。正没好气要走,就在这整束脚上雪橇的工夫,偶一眼望见前面大道边上雪地里,有一半圆形的新橇印不往直来,却朝右侧雪堤上弯去,心中一动,暗忖:“这条路上岔道原多,因为积雪深厚,一连多日不消,村人忙于年事,只把几条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扫开,别的都等天暖自化。一路走来,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断,道内的雪俱深数尺,高的竟与堤平,不细看道树,真分不出途径来。看这橇印甚新,又是向堤那旁弯去,堤旁还有一点崩雪,莫非这没有良心的负心人,竟然飞越雪堤,由道上绕了回去么?你真要这样不管人死活,二天看我肯饶你才怪。”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匆匆跑向回路一看,谁说不是,正是去萧清家的一条岔道。道侧堤尖已被雪橇冲裂出半尺深两个缺口,道内雪松,更深深地现出一条橇印。分明自己倒地时,他装着不闻不见,径由这里越堤滑去。当时气了个透心冰凉,几乎要哭,戟指怒骂:“小东西,你好,看我二天怎收拾你!”低头呆立了一阵,再听来路远处,又有数人滑雪而来,猛想起自身还有要事,尚未回去交代,万般无奈,只得垂头丧气走上归途。

本就饥疲交加,适才拼命急驰,力已用尽,再受了点伤,又当失意之余,意冷心酸,越发觉着劳累。好容易回到家中,把雪具一脱,跑进房去。见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此时攥拳握掌,七孔流血,目瞪唇掀,绿森森一张脸,满是狞厉之容,停尸床上。瑶仙眼泪被面,秀目圆睁,抱着尸臂,僵卧于侧。室中残羹冷饭尚未撤去,甚是零乱。炉火不温,冷冰冰若有鬼气,情形甚是凄惨,方觉悲酸难抑。瑶仙见她去了许久才回,便挣起身喊道:“妹妹,看你脸都冻紫了。快到这里来,我两个挨着说话,你暖和些。”绛雪见瑶仙双手齐抬,情真意厚,现于辞色。想起途中之事,以彼例此,又是感激,又是内愧,不禁勾动伤心,忙扑了过去。瑶仙将她抱住,未容说话,绛雪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瑶仙见状,以为萧逸仇恨未消,绛雪受辱回来,祸犹未已,心中大惊。

忙一把搂紧问道:“好妹妹,你怎这样伤心?妈已惨死,莫非仇人还不肯甘休,给你气受了么?”绛雪知她误解,这个时候虽有满腹委屈心事,怎好出口。恐瑶仙忧急,忙把头连摇,抽抽噎噎地答道:“仇人倒还好,我刚把话才一说完,立即答应派人来此料理办丧,定在明日成殓,并且叫姊姊放心保重。我正走时,那萧家老二也赶去了……”说到这里,眼泪又似断线珍珠一般落下,声音也愈发哽咽起来。瑶仙见她悲伤不胜,便问:“妹妹你还劝我,这是怎么了?”绛雪勉强把所听的说完,只把跌倒一节以假为真,不提萧清坐视不救。只说因听魏氏同日身死,途中气苦劳累,快到时跌了一跤,几难成步。进门重睹室中惨状,因此悲从中来,难以遏止。瑶仙伤心头上,也没想到她还有别的缘故。想起她如此忠义,以后二人相依为命,甚是爱怜。免不了抚问劝勉,互相悲泣了一阵。二人俱已力竭神疲,心身两瘁,四肢虚软,无力劳作。又想叫萧逸到来,目睹乃母死状奇惨。只同在尸旁盖了一张棉被,互相拥抱取暖,守候人来。绛雪因少时难免有事,又取了点现成糕点,劝着瑶仙一同强咽了一些。

等约半个时辰,仍是萧逸同了几个门人子侄和两名村妇、火房先到。绛雪早就留神,遥听人声,立即站起。瑶仙仍伏卧尸侧,装作奄奄一息、积毁将绝神情。俟人进房,才由绛雪将她由尸侧扶起,双泪交流,悲号投地。萧逸见状,已甚凄然,命人扶起瑶仙,再四宽慰,晓以大义。一面又命随来村妇、伙房帮同打扫,收拾器皿,生好火盆,煮水烧饭,以备应用,并令即日留住佣作。瑶仙乘机陈说绛雪聪明忠诚,乃母平日视若亲生,自己与她衣服易着,相待也无异骨肉,乃母临终遗命,已认了义女,如今结为姊妹等情。萧逸也常听到畹秋夸绛雪聪明能干,心想:“瑶仙孤苦无依,有此闺伴同居,也是佳事。她母女既已心愿,我当然更无话说。何况瑶仙身世处境可怜,正好顺她点意。”立时答应,不日传知全村,作为崔家收养的义女,不得再以奴婢相待。绛雪闻言,也甚感激。不提。

一会儿,村中治丧办事的执事人来,萧逸吩咐了几句,便带原来诸人,又往萧玉兄弟家中赶去。那执事人等原分两班前来,等萧逸走到萧玉家中,有一班已经先到相候。进去一看,魏氏虽遭鬼戮,死状却没有畹秋的惨。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潜夫等近邻代为部署,有了章法。只等村主一到,立即分别举办,无需细说。萧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此来只看在萧清面上,不比畹秋娘、婆两家俱有厚谊,本人以前也还有几分香火情面。主谋虽说是她,如无萧元夫妻助恶帮凶,相安无事已有多年,也许不再发难。故此对于死者只有怀恨,毫无感情可言。只略坐一坐,吩咐几句,便别了郝老等人回去。

萧清年幼聪明,从小亲热萧逸。萧逸爱他敏慧诚厚,也是独加青眼。萧玉近一二年苦恋瑶仙,无心用功,本就不得萧逸欢心;加以萧逸不喜瑶仙,不肯传授本门心法,与众人一般看待。瑶仙自视甚高,见萧逸相待落寞,常怀怨望,萧玉自然代抱委屈。见萧逸进来略看母尸,淡淡地分派几句;孝子叩头哀泣,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也无丝毫哀怜容色。反对郝老夫妻低声悄说:“畹秋也在今日身死,这样倒好,活的省去许多为难,死人也可免却不少羞辱苦痛。”意在言外,乃母这样惨死,尚是便宜。后又说起畹秋死状凄惨,瑶仙哭母血泪皆枯,适去看时人已气息奄奄。只说此女机智深沉,饶有母风,想不到尚有如此至性。以后只盼她能安分守己,不蹈乃母前辙。看在崔、黄两家至亲仅剩这一点骨血,定当另眼相看,决不再念旧恶,因母及女。萧清回来,本没提说畹秋死信。萧玉这时正坠情网之中,一听心上人遭此惨祸,料定瑶仙模糊血泪,宛转呼号,玉容无主,柔肠寸断,不知怎样哀毁凋残,芳心痛裂,不禁又是怜借,又是伤心。

当时真恨不得插翼飞到崔家,抱着瑶仙密爱轻怜,尽量温存慰问一番,才对心思。无奈母丧在堂,停尸入殓,身后一切刚在开始措办,枉自悲急苦思,心如刀绞,一步也走开不得。同时想起瑶仙近来又为了进境甚快,一心深造,萧逸偏不肯传她上乘功夫,时常气郁。加以年前新遭父丧,气急带悲苦,常对自己说她成了多愁多病之身,哪再经得起这等惨祸。况且现在全村俱对她家深恶痛绝,好似比对自己父母恨得还要厉害,听萧逸口气,死前还有人去闹过。弱质伶仃,哀泣流血,连个亲人都没有。萧逸对自家已如此凉薄,她母是个中主谋,自必更无善状。万一悲切亡亲,再痛身世,积哀之余寻了短见,自己独活人间有何生趣,因为关心过度,念头越转越偏。又联想到事情难怪畹秋,都是萧逸一念好色,弃尊就卑,不惜以村主之尊,下偶贱婢,才激出如此事变。心上人更是无辜吃了种种亏,末了双亲相继惨死,受尽折磨。这回受创太重,还不知能否保得性命。万一哀毁过度,或是看出萧逸人死还要结冤,加以摧残刻薄,自觉以后日子难过,气不好受,寻了短见,岂不更冤?为报她相待恩情,那就不论什么叔侄师生,纵然粉身碎骨,也非给她报仇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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