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来了(1)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丽江的天气依然是那么变化无常,有时候明明艳阳高照,却又会瞬间就有雨落下来。你永远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要不就是穿着单薄的T恤行走在阴冷的风里,要不就是裹着厚厚的棉袄在暴烈的阳光下穿行。林安至曾无数次地诅咒过丽江的天气,抱怨过它消磨他们的青春耗损他们的精力。很多事情,身处其间的时候,怨怼总是多过感恩,却在离开很久以后才能够明白,那一段生活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因为它不会再有不会再来。而那一个曾给过你包容与善待的城市,会成为你在未来更加泥泞与崎岖的路上,只能遥望的方向,你将怀着永远的感激和悲怆遥望它,一如遥望已经消失的青春和时光。
谷雨在缓慢流淌的时间里,依然静默的伫立着,只是三天两头就换新样。安至和严旭总有想不完的改装方案,大家一致认同后,由南城负责实施,严旭打下手。江南城是经过生活历练的男子,常年在外东奔西走,懂得的事亦不算少。电线要怎么安装,水泥要混合多少泥土才能够凝固,搬砖头,刷墙漆,虽然很累心里却很快乐。因为我们在改变,因为丽江对于那些千里寻梦的人总是柔和的,它不保证你的顺遂,但它保佑你的希望。
“你说吧台搬地方会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意啊?”严旭皱着眉头,拿着锤子却始终砸不下去,有些犹豫的看着林安至。
“可是我觉得赵姐说得对,吧台占据了太多的空间,会让人一进门就感觉到很压抑啊!”林安至有些高兴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又或者是赵姐看着几个年轻人不停地折腾于心不忍,终于说出了谷雨最大的弊病。
“还有,你们的灯光太暗了,进餐的氛围应该越明亮越好啊!”赵姐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一脸认真地说到,让林安至的心小小的感动了一下。
“当然会影响我们的生意啦!”林安至回过神来,笑着拍拍严旭的头,有些调皮的说道:“会让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的!”
“砰……”当初他们辛苦堆砌起来的吧台缺了一个口,严旭心一横,干脆一股脑使劲地砸,不一会,原先吧台的位置就只剩下一摊残砖废瓦,严旭还没来得及伤感,楼上就传来的江南城的吆喝声:“严旭,赶紧把电闸拉下来,我接好电线以后你再开!”接着南城又很不放心地咚咚咚跑下楼来:“我叫你开你再开,不然会把我电死的!”
林安至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还真是担心自己的性命,但是也不能把人家当白痴啊!”
十分钟过后,“咔嚓”一声,谷雨变成了一个充满光亮的新天地。
林安至有些雀跃地跑到窗边坐下,一边假装自己是游客,她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样吃饭好像的确比较有食欲哎!”
严旭一副很无奈的表情看着她,不过林安至可爱的就是这一点,她总是乐观向上,充满了力量,也就是这种力量一直在鼓舞着他们前进。他笑着说,“好啦,刚师傅打电话来,我们的砖到了,他一个人估计很费劲,我们去帮忙吧!”
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轮子被压瘪的三轮车和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是上次帮严旭搬运木柴的那个车夫。他很费劲地推着车在走上坡,可是他推几步,车子又往后倒退几步,半天也没见车子前进,急得他满头大汗。
等到安至和严旭走到他面前,他才擦擦额头上晶晶亮的汗珠,一脸憨厚的笑到:“你们来啦?”
严旭和安至在后面帮忙推着车子,三轮车使用的年限应该也比较久了,此刻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没走几步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轮子已经瘪得直贴着地面。车夫倒是显得很高兴,时不时地找他们搭话。林安至看到他觉得很亲切,她看到每一个靠自己的双手挣取生活的人都会觉得亲切,能够让人感受到踏实站立在大地的力量。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很快就到了谷雨门口。
车夫帮着严旭和南城把砖搬进去以后,站在门口半天没走,林安至想我已经付钱给他了啊,于是就走出去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汗衫,裤脚被高高地挽起,脚底的布鞋因为常年的行走已经被磨破了,看起来贫穷而落败,因为心情有些忐忑,他不停地搓动着还没来得及洗掉泥土的双手,然后试探着问林安至:“你说你们是大学生?”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些崇拜,也有一些期许。
“是啊,怎么了?”林安至很狐疑地看着他。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现在马上放暑假了,想请一个家教。”看中年男人看了看她,继续说到:“但是我没有多少钱……学校补课要15元一个小时,我觉得有点贵……”他摸了摸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对林安至说:“我知道你们是知识分子,肯定也有一颗善良的心,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教教我女儿,我每个月给你们500元钱。”
林安至打死也没想过会跑到丽江当家教,但是她看着那个人,他脸上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的艰辛,可是他的那种爱是无私的,是迫切的,林安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种包含深情,沉默坚定的感情,面对那个人恳切的语气和哀求的神情,她觉得于心不忍。本来不打算收钱,但是考虑到他们现在确实也很困难,于是就和严旭商量好,林安至给小女孩补英语,严旭给她补数学,两个人酬劳对半分。
“那这样,我们每个人250了?”严旭一听到有钱赚,马上两眼放光地看着林安至,有些兴奋地问到。
“你才是250!”林安至笑着戳了戳他的脑门。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今天完工之后我们庆祝下吧!”江南城停下了手里的活走过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斜斜地叼着烟,眉宇间永远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身上的劣质T恤布满灰尘,双手长满深厚的茧,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黏地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好像一个落难的骑士。可是林安至就喜欢他那种毫不在乎的气质,喜欢他嘴角那一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豪迈的笑,让人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喜欢他那双为了搭人间鹊桥而粗糙了的手,让人莫名的感觉到踏实和安心。经历岁月磨练和生活锻造的男子,在丽江的这些日子,她看得到他的力量,在实际生活里,他的担当,仿佛是一剂强心针。
她看到南城在做工的时候专注而英俊的脸,暴出的青筋,汗水打湿了衣服,再滴落到地上。她的心里有满满的温柔和酸楚。这个男子,她是没有看错的,即使只是内心一股无法释放的激流鼓励着她勇往直前,那些追寻却并不是盲目的。因为她看到了他的善良,勤奋,踏实和努力。因为他最终无法抵挡自己的内心接受并且付出了爱,跨越漫长时间的爱,一开始也许只是青涩年代里一种淡淡的情愫,然后演变为青春浓烈的激情,最后变得平淡,直至真理,在漫长的岁月里吐露着绵绵的幽光。
也许这就是生命本来的历程,任何轰轰烈烈的过去都会被时间掩埋,我们的痛苦,欢欣,怨恨,愉悦,都会慢慢变成时间的长河里,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唯有爱,爱并无法抵挡时间洪荒人世无常,但是爱让我们平静,也让我们强壮,当我们忍受着岁月的悲苦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爱是我们唯一的军旗。
爱是平凡世界里的英雄梦想,而梦想,让我们的人生不至于苍白,让岁月永远不会染上寂寞的尘埃。
地震来了(2)
整个五月,丽江大部分时间都被细密的雨丝笼罩着。丽江的雨天让人觉得好像是浸泡在漫长的冬日里,让人分不清季节的变化,不清楚那些年轻轻的老时光,倏忽一下子躲到了哪个角落。时光流转,岁月匆匆,时间走得太快,我们也老得太快。
五一街依然人影寥落,偶尔有路过的游客,只是好奇的伸头朝谷雨里望一望,听到严旭热情的招呼,有人客气的摇摇头,有人干脆熟视无睹地转身离开,严旭很郁闷的跟安至直倒苦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太没素质了!简直把丽江古城都糟蹋了,什么旅行的目的不在风景,在于看风景的心情啊,我看到这些人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沧桑和古老的历史,谷雨门口拍照的人也特别多,摄影工作室,婚纱写真,游客,数不胜数,一开始严旭还觉得新鲜,跟那些人热情的聊天,招呼他们进来坐,久而久之他就怒了:“要人气有什么用啊?人家都不朝店里迈一步,我们这又不是哪朝古董,有什么好拍的嘛!再拍我要收景点费了!”严旭很气愤地对着林安至嘀咕。
林安至无奈的笑,“那我们在窗边吃饭,有个人还伸头进来问我们吃什么呢!难道你能白他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赶他走啊?”
“是啊,你看那些人无聊不无聊,把我们挂在外面的餐牌念一遍,非要讨论是‘宫保鸡丁’还是‘宫爆鸡丁’,人就是不进来,我都无语了!”
“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外面,五一街的邻居依然将斗地主进行得轰轰烈烈,买皮包卖衣服的织围巾的做厨师的,打牌的三个人,附带的家属旁观的路人甲乙丙丁,场面颇为热闹。南城始终雄风不改,前两天又打败了闻名前来的流浪歌手,此人来的时候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走的时候再也不敢吹嘘自己是打遍丽江无敌手了。因为钱不够,他把自己录制的专辑抵押了一张给江南城,世面上要卖50元一张。林安至和严旭打开来听,瞬间被打动。旋律很清澈,歌词很流浪很沧桑,让人忽然想起生命的荒凉,在那种荒芜之中却又带着一股希望的力量。
丽江就是这样一个充满奇遇的地方,你不知道它在哪个瞬间就会让你彻底颠覆彻底改变。遇见一首歌,记得一个人,失去一段感情,我们都会跟昨天的自己不一样。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很多人萍水相逢,很多人擦肩而过,很多人惺惺相惜,很多人形同陌路。没有定律的遇见与失散,才是生命的大背景,才是人类永远无法预知无法掌控的宿命,生命的欢欣与痛苦也在于此。它让你失去,同时也教会你记取当下,珍惜眼前人。
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可是懂得我们的,陪伴我们的,肯将灵魂与恩慈交付与我们的,一直只有那几个,其他的,不过是路上的风景。
江南城坐在一大堆人中间,皱着眉头思索着打牌的策略。他喜欢做这些,不仅仅是因为可以赚取生活费,而且在打牌的时候他可以全神贯注,可以不想除此之外别的事情。心里算不上宁静,也算不上喧嚣,只是有一些东西闷闷的积在心里,让他浑身不自在。安至和严旭把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做到了,跟客栈拉拢关系,改变装修风格,没事装作游客坐在窗边喝咖啡吃饭,希望能吸引更多的人进来。可是一切依然无济于事,就像是一个天生有残缺的婴儿,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让它变得正常和健康。虽然目前谷雨尚且能够维持日常的开支,但是时间在一点点的过,下一年的房租又快到了。江南城不知道自己是否具备扭转颓势的能力,不知道自己能够为谷雨做的,还有多少。是在这些理想暗淡无光,琐碎生活磨灭激情的日子里,他再次对自己发出了疑问。
确信无疑的是,他们需要时间。只需要时间,人们会在万般嘈杂的世界里寻到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人们会知道它背后的故事,主人公那些充满心酸和幸福的历程。
命运有时会跟人们捉迷藏,用它万能的力量彰显它的伟大,让人类知道自己的命运在族群的命运当中,始终逃不开设好的局。它出现在看似明朗的未来前面,阻挡了一切幸福的可能,它隐藏在悲剧结束之后的废墟上,带着悲悯和同情,让你欲哭无泪,欲罢不能。
那天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阴沉的天气,好像随时都会有雨滴落下来。林安至坐在窗边看书,谷雨温暖的灯光淡淡的洒在她的身上,她杯里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严旭躺在沙发上安静的睡着了。安至依然能听见外面南成跟当地居民打牌的吆喝声,这个时候,安至的手机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是麦小荟发过来的:亲,你们那里地震了吗。
安至脑子有点懵地回她,地震都是97年的事了,你开什么玩笑。店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一切与外界能够联系的只有手机,然后安至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在四川上大学的表妹在电话里告诉她,四川地震了,他们都被学校遣散回家。想问问离四川这么近的丽江有没有事,他们是否平安。
安至这才醒悟过来。立即给家里打电话,得知家人平安以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母亲在电话里切切的语气,唠叨着让林安至他们一定要小心,实在不行,还是回家来。林安至强忍住内心的酸楚,只对母亲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证自己的平安。
这就是后来震惊全国的5.12地震,把全中华民族的美德全部显现的巨大灾难。灾难所带来的惊恐,以及人们在危难里表现出来的大爱及无私,深深的震撼了那些平时麻木不仁的灵魂。网路上铺天盖地地图片,每一张都看得让人想要流泪,那些系着红领巾的孩子,再也无法看到未来那片明郎的天空。面容悲戚的群众,趴在死者的身上迟迟不愿离开,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们的面容变得扭曲,满脸都写着伤痛和不舍。电视上到处在播报最新的情况,遇难人数已达到8万人,满目废墟,死伤无数。
人们在灾难中获得领悟,原来人类是如此的渺小,人类不是超人,只是一个个平凡的生命,风雨可以打击他们,泥石流可以淹没他们,而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我们是普通的芸芸众生,但是红尘有爱,我们是坚强的中国人,只要手牵手一起站起来,爱会让世界都散发出坚定温暖的光芒。
灾难如同亲临般使许多人改变了,想着那些课本都还没合上却永远闭上了双眼的孩子,想着那些双眼红肿面容悲戚的父母,人们才真正的体会到,生,是多么不确定的一件事,你并不知道下一秒你是否还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于是争取当下成了最重要的事。忙着加班的职员开始争取能够早一点回家,因为那个时常唠叨却陪他走过风风雨雨的妻子也有可能瞬间就不在了,父亲开始更多的陪着孩子,希望能看到他们健康的成长。
只有当我们竭尽全力的活过,爱过,付出过,才能在任何离开的时候都不会觉得遗憾。
可是这次地震,对于摇摇欲坠的谷雨来说,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首先是人们为了安全着想,取消了旅行的计划,其次丽江的大部分游客都是从CD转机而来,四川那条线路的封锁,造成了交通的不便利。于是,五月,这样一个记忆中最美丽的月份,却成了他们的噩梦。
时间,他们等着时间能够将一切颓势扭转,可是时间却同样淹没了他们,淹没了属于他们的一切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