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场（2）
重新站在武汉这片土地上，林安至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武汉的街道依旧是脏脏的，天空依然不那么明亮，公交车慌乱的挤在一堆，司机脾气火爆地开口大骂，有人在大声地争吵。以前她总是很讨厌这种市井的气息，发誓一定要远离这个世俗的城市，可是现在眼前这一切却让她莫名地感觉到安心。距离产生美，也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在丽江这么多日子，她在遥远的牵挂和思念中忽然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城市，它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当初她独自远离家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是它用温柔的怀抱接纳了她，给她安定和流离，也给她幸福和泪水。
林安至安静而出神地站在武昌火车站熙攘的人群里，等待麦小荟的到来。虽然她头脑昏沉，看人群都是模糊的，可是那种温暖和妥帖的感觉却在空气中慢慢的发散开来，她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
麦小荟在熙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林安至。大学四年，她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开心时候一起大笑，难过时把眼泪蹭在对方的肩膀上。林安至心里莫名伤感的时候就会问麦小荟：“如果我们分开多年后再见，你还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我吗？”
麦小荟眨眨明亮的眼睛，笑着说：“当然能啊！就你那小样，化成灰了我都认得！”
可是此刻出现在麦小荟面前的林安至，还是让她吃惊不小。她更瘦了，拖着一个硕大的包，让人觉得那包的重量随时都可以把她压垮。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两边的头发几乎盖不住耳朵，面色黝黑，那种黑里又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了很久。麦小荟看得心里难过，但仍然笑着迎过去：“安至，你好像灾区的难民小孩！”然后她轻轻地拥抱她：“欢迎你回来。”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公车上，林安至双眼木然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时光刷刷地倒退，她依次看见了十九岁的自己，二十岁的自己，二十一岁的自己。重庆，岳阳，北京，广州，她不断的出发又回来，只为了寻找理想中的那个家，只为了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安心的放下来。没有人知道不同的路途中那些心酸和艰难，那些愉悦和幸福，那只是属于她自己艰涩而缓慢的成长史。即使是现在，她依旧是没有怨怼的，在北京告别朋友的时候，朋友对她说了一句话：总觉得你是长着翅膀的女子，心中有风的时候，总能冲上天空翱翔。有没有翅膀林安至不知道，她只知道对于自己渴慕的东西，一定要尽力追寻，这样的人生才不会有后悔。
耳机里播放着她和麦小荟最爱的歌，这首歌他们听了四年，每当无助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听到这首歌都会感觉到莫名的力量，在经历了漫长艰辛路途之后，林安至听着这些无比熟悉的旋律，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
越过雾，越过风，有过眼泪和感动，离开时祝福什么，只有未知的以后。
雨和晴，都匆匆，只能学习着把握，再美的春夏秋冬，不能为谁而停留。
很想牵着你的手，涂回想要的天空，生命迂回而空洞，有你陪就能看懂。
五彩繁华的世界，遨游难越的沙丘，你困在黑白之中，眼里只会有彩虹。
风儿啊，随着他，我们可能明白吗，松开手，是最美好的拥有。
如果能，如果能，留住眼泪和感动，即使短暂的雪花，珍惜刹那的所有。
还有雾还有风，越过陌生的途中，转个弯遇见什么，还是未知的以后。
每个圆缺太匆匆，只能学着去把握，美丽的春夏秋冬，不会为谁而停留。
……”
林安至想，生命也许就是这样一个迂回而曲折的历程。因为生命的困境和不自由，我们在人世间寻找同伴，寻找恒久真爱。我们互相温暖，也互相伤害，但是在漫长孤独的道路上，我们曾一起走过一段，也许这就是终极的意义所在，因为感动和挂念长存。
到学校放好了行李，麦小荟先带安至去吃饭。大学时她们最喜欢的饭馆，叫味道。安至身上只剩下10元钱，她在火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她狼吞虎咽的吃完盘子里的鱼香肉丝盖饭，觉得体力稍微有些恢复了。她双手掩面深呼吸了一下，给自己点了两根烟，分一只给麦小荟，然后开始打量餐厅布局。几个月的时间，餐厅的老板已经换人了，装修也不再那么简单朴素，而是与时俱进地改成了清新的韩式风格，林安至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有无限伤感。
“麦，这里变了好多，我们也变了好多。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变好了还是变不好了……”安至说着说着喉咙又有些哽咽，但她强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脸上浮现出一个凄楚的笑，
“我们的装修也跟这里一样漂亮，南城做的菜比这家好吃很多，可是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成功……
“安至”，麦小荟看着对面疲惫而憔悴的安至，开口打断她的话，“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回去洗澡了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安至在睡了四年的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她不停的做梦，梦里夹杂着哭泣和尖叫声，让旁边的麦小荟忍不住叹息。傍晚华灯初上的时候安至醒过来，看见了宿舍楼外昏黄的灯光。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离开过，仿佛还是那个逃课的少女，享受着徐徐的清风，和许哲明一起漫步在月光下和挂花香里。打开手机就看见严旭的信息：安至，你安全到了吗。店里一切都好，不要担心。南成让我跟你说，要好好照顾自己。
安至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觉得头痛有所减轻，身体也不再那么无力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很年轻，所以即使经历再大的伤痛和挫折，睡一觉醒来还是会相信希望的存在。
麦小荟拿了新鲜的水果过来：“安至，下来吃西瓜拉！”林安至看着麦小荟微笑的脸，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她知道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个人，她也不能绝望。她必须要处理好现在的事，也必须要回到丽江去面对她必须要面对的事。
林安至心满意足的吃着西瓜，忽然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几毛钱一斤的西瓜了，再也不能跟麦小荟在食堂里为谁要吃掉肥肉争论了，再也不能几个女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斗地主了。最后一个夏天，原来青春终究是要散场。
见她一脸深沉，麦小荟伸手过来在她眼前晃晃，故作轻松的问她：“你要不要去吃麻辣烫？”
大学生超市里依然人来人往，有人戴着耳机神色冷漠地挑选物品，也有情侣亲昵地靠在一起看报纸。旧的人离开，无数的新面孔冒出来，生生不息的世界，不断的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林安至忽然想起刚进大学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在超市里购买生活用品，她很好奇地东张西望，心里充满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激奋，可是不知不觉就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以前穿过的衣服不会再穿，以前走过的路不能再走，四年，好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情景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让人深深的叹息。
林安至看着周围的一切，用力而伤感，她一边等在麻辣烫前面一边跟麦小荟感叹：“原来我们真的是老了啊！”
麦小荟此时却无心理会她的感慨，她正在着急地四处寻找自己的饭卡：“安至，你带饭卡没啊？”林安至淡淡地答道：“你不是带了嘛？”
“我明明记得有带啊？可是……好像真的没有……”麦小荟愁眉苦脸地说。
这下轮到林安至傻眼了，师傅已经把麻辣烫煮好了，她望着那一碗香喷喷的麻辣烫，忍不住吞口水，肚子咕咕直叫。
“快看看周围有没认识的人，跟他们借下。”林安至说完赶紧朝四处张望，可是没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卡的主人语气沉稳地对师傅说：“我帮她们刷。”
这个声音。温柔的声音，和煦的声音，胸有成竹的声音。林安至的脑子有些懵，“这也太巧了吧！”
许哲明刚进超市的门就看见了安至。她还是那么醒目，让他众人之中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她心不在焉摇晃着脑袋，有一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豪迈。许哲明就是喜欢她这一点，特立独行的女子，似乎永远都与这世间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变瘦了，憔悴了。许哲明早就知道安至回来，但始终鼓不起勇气来见她。如果可以，很想再跟她一起去吃顿饭，看她喝奶茶时用力嚼着珍珠的可爱模样，替她搬她在旧货市场淘回来的大堆的书，也很想听听她在丽江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安至，却再也不是和他一起在清风里月光下漫步的大学女生，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呵护与照顾。她穿越千万里终于走到了她最爱的人身边，也许以后还会成为他静好的妻，而他，从江南城再次出现的那一刻，就什么也不是了。
只是，看到她遇到困难，他却总是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于是他朝焦急的她走过来，像以前在食堂为她买饭一样自然地为她打卡，但是这个动作已经不再具备任何意义，想到这里许哲明心里有些黯然，但他依然微笑着对她说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到。”安至也微笑着答到。表情云淡风轻。
三个人找到位置坐下，中途麦小荟好几次想离开，都被安至死死地扯住衣角，于是她只有无奈地继续充当电灯泡，还得配合林安至变幻无常的话题。林安至说两句话就是一阵大笑，一如往常地没心没肺。可是这笑并没掩饰住她心里的悲恸，她的失落和难过被许哲明一一看到眼底。
许哲明送安至和麦小荟回宿舍。安至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她和麦小荟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一路欢声笑语。许哲明从背后望着这个身材娇弱却无比坚强的女子，心里有爱怜的温柔，也有难言的酸楚。他所给予她的温暖，不足以把她留下来，那么即使在他身边短暂停留，她也始终会离开的。哲明想起那年武汉的冬天，他看到南城身边的林安至，他们手挽手走在大街上，他们看起来那么登对。安至脸上那种满足而幸福的神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哲明深深的知道安至的心不在他身上，可是这个眼神明亮笑容悲凉的女子，就是让他想奋不顾身的去呵护她，甚至枉然的想留住她。
他不知道丽江带给安至一些什么，他能感觉到她巨大的改变，可是她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团谜。他被隔在她的世界之外，成了一个旁观者。许哲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看着天上的明月,心里十分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