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娘是我豁子牙大娘的妯娌,想到她我心里有一点温暖。
二大娘有点迂,在她眼里,人无好坏美丑之分,全天下的人都是一样的,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能吃能拉,都是好人。为着她这一点做人的单纯与糊涂,我喜欢着她。
二大娘不是我二大爷的原配。二大爷的原配与二大爷感情非常好,但是因为大奶奶死得早,豁子牙大娘当家,二大爷奉行长嫂如母的古训,在大队里当个干部,领了东西,吃的用的,都归了豁子牙大娘,我那个原配的二大娘生活无着,无法忍受,在生了一个儿子又夭折之后,与我二大爷离了婚。
这恐怕是开了我们家族离婚的先河了。这之前没有,这之后也没有(截止至今)。
二大娘因此得以嫁给我的二大爷。
二大娘是地主家的女儿。年青的时候,是个病殃子,不好找对象。成份高。不过那时候好象还没有划成分,划成分是后来的事。据说二大娘出嫁的时候,非常风光,八抬大轿抬来的,穿裙子,挂飘带,绣花鞋,可惜缠足缠走了形,放脚之后,大脚趾一边一个大骨拐。
二大娘娇生惯养,又有病,没大干过农活,说起来是没有大用,饭做得不好吃,衣服也缝得不周正。两相比较,二大爷自然无法对她生出喜爱来,常常呼来喝去,骂骂咧咧。后来一气生了四个女儿,到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女儿们长大之后,对她亦是呼来喝去,全不把她当回事,她自然也不把她们的不尊重当回事。姊妹们骂架,祖宗八代都骂过了,她一样当成耳旁风:骂又骂不到身上,沾也沾不到身上,骂去吧。反正与她没关系。她是个多么会撇清的人。
等到那些姐姐们长大,一个比一个厉害。我豁子牙大娘再也沾不上她家的光了。姐姐们说话不知轻重,个个张嘴就象炒料豆,连豁子牙大娘那样能说会道的,也只好成了瘪十,惹不起躲得起,无可奈何退避三舍了。两家里闹了好几次,关系特别紧张。赶到吵架,二大娘说谁谁不听,索兴躲到一边,随他们吵去吧:反正近了远不得,远了近不得。这是她处事的尺度与观点。
二大娘外号二迂沫,因为她见谁都热情,拉着人家的手,说起话来没边没沿。总喜欢让人家在她家里吃饭。然而家里亲戚们,能够不在她家里吃饭,多半是不吃的,因为二大娘不爱干净,洗菜的盆与洗脸的盆不分家,锅碗瓢盆都沾着刷不掉的锅巴儿,有时窝台上拉着鸡屎。然而她实在热情,让你不忍拂她的好意。好吃的好喝的都要端出来,让你尝,实心实意地。
有一次说到健忘的事,我大娘说:现在的事,丢爪就掉,以前的事,多少年也忘不了。二大娘接口说:我也这样,七十年、八十年的事都记着……说这话,二大娘不到六十岁,我大娘每次说起来都要笑她:迂呀,七十年、八十年的事在哪搁着呢。这也算是我二大娘的一个经典笑话了。
六十岁之后,女儿们一个一个都出嫁了,儿子外出做工,家里十几亩地,二大娘开始下地干活了。人家的庄稼都收到地里了,二大娘与二大爷还在地里忙着,象种在地里的两棵庄稼,霜打不浸。二大娘身体忽然硬朗起来,非常禁得住打磨,二大爷累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她一样做饭,洗衣,忙里忙外。等到女儿们家里忙完了,才来帮她往家里拉。
二大娘对孩子们的教育基本上属于甩手掌柜,对了错了,也不管也不问,树大自然直,只是一惟地疼。儿子不在家,又自小娇生惯养,在家也舍不得他出力干活,拚着老命上。倒是女儿们,出嫁之后都象变了一个人,知道疼爹娘了。
儿子在市里安了家,二大娘也想出来看看,然而她晕车,来一趟,吐一回,吐得脸腊黄,多少天过不来。住一段时间,什么也不会干,儿媳妇给了脸色,她也不在乎:都是一家人,有啥过不去的。有一回内急,她老人家下了车,脱了裤子就解手。也不管人来人往,多少人看她。离厕所只有十步之遥,可是她不识字呀,你不能怨她。总比尿在裤子里好吧。
二大爷一辈子念着那个原配大娘,老了之后才觉得二大娘的好来,两个人开始相依为命,再也离不开了。
老大娘们里面,我最喜欢二大娘,因为她不扯闲事,没有心机,更无歪心,是个单纯、糊涂又有点可爱的人。
小时候我常常在她家里玩。她出嫁时的缎子裙褂,因为年代久了,布料都糟了,一撕就碎,那些缎面,那些绣花的飘带,那些如意扣,都成了我们小姊妹争夺吵架的缘由。如今都散了,姐妹们各奔东西,各有各的生活。
二大娘也老了。走不动了。
每次回家。她崴着两只缠坏的足,忙来忙去,让你在她那里喝茶吃饭。还是那么迂可,那么亲近。拉着你的手,不放松。
我的亲亲的二大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