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学忙回头,只见一位面容清瘦、衣冠不整、年龄比自己稍长的书生站在面前。于是拱手道:“先生有何见教?”书生道:“适才英雄制服那狗官时,在下也随众人拥进衙门里去看了,心里实在佩服。英雄白幡舞处,仿佛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又若云鹤游天,群鸿戏海,潇洒飘逸,缱绻可爱。由此我想起那吴道子观裴旻舞剑而成妙画,张颠看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神草。在下恨不能常与英雄一道,形影相随,朝夕与共,英雄舞那白幡,在下挥那墨毫,了此一生足矣!”
姚学听了,暗自好笑,心想这个书生呆得可爱。不过听他这几句话,也不敢小视。自己小时读书虽不多,但来到舅父家后,见藏书不少,便博览杂收,学问大增。依稀记得这些话来自梁武帝评论王献之、钟繇等书法的著述,可见他亦有学问根底,不是那种颟顸可笑的冬烘先生。于是答道:
“听先生一番高论,定是一位书法高手无疑!”
“岂敢岂敢,在下黄鹤,空有‘荆汉三颠’的雅号罢了!”
姚学一听,不禁再细看他一眼,确实须发蓬乱,衣着邋遢,且满口酒气,可他神态自若,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果然有股“颠”味。于是问道:
“先生是哪‘三颠’?”
“书颠、画颠、酒颠。”
“可惜,缺一个剑颠!”
“学剑干嘛?”
“先生刚才不是还讲斐旻,公孙大娘?要是自己又能舞剑,又擅书法该多妙,也不必看在下舞白幡了。”
“英雄之言,不敢苟同。常言道:‘我学我己,越学越死’。学,须学别人才成。譬如这书法,须从其他英雄舞剑中才能学得。若见不到英雄舞剑,从那老牛拉尿中也能学得。老牛被人牵着走,尿急了就拉,边走边拉,留在那地上的就是一幅好草书,我曾精心揣摹三年,练得一手‘牛尿体’,世人称绝。”
“如此说来,先生之书法可称为‘尿书’也。”姚学哈哈大笑道。心想,好一位书颠!黄鹤又道:
“这画画也是一样,不必学什么顾恺之、吴道子、韩干马、代嵩牛,徐熙花、黄筌鸟,学我的侄儿也成。我侄儿年方两岁,憨态可掬,那天我磨好墨,摊开纸,正要作画,他在画案上玩,我也未管他,哪知我还未动笔,他一屁股坐在我的砚台上,弄得满屁股是墨,接着‘叭’地一下,又坐在我的宣纸上。嫂子大惊,抱起他,在那小屁股上狠拍一掌,侄儿哇哇大哭,我一看画纸,不由得哈哈大笑,纸上水墨淋漓,浓淡相宜,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活象一枝残败的荷叶在秋雨中哀泣。我便将李义山的诗句题上:‘留得残荷听雨声。’后将它与我其他的精心之作挂在街头卖,那些费尽心血的画无人买,倒是用屁股‘画’的这张画被一位高雅之士花重金买走,付与我十两白银,使我陶然大醉三月。”
姚学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可称之为‘屁画’了。‘尿书屁画’,妙哉妙哉!果然不愧为‘画颠’。再请问先生饮酒如何‘颠’法呢?”
“本人不吃饭可以,没衣穿可以,没妻室可以,若一餐无酒则断断不行。唉,此事不必细说了。因真正的‘酒颠’须有财力支持才行,叹我无万贯家财。若有,我要特制一间酒窖,里面藏满名酒与被褥,住在那里一年到头不出来。喝了就睡,睡醒再喝。由于爱这一口,有几个钱即换了酒,弄得家贫如洗。人人笑我是‘酒颠’。故我黄鹤‘荆汉三颠’,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
“这‘颠’倒易成名!”
“正是,可叹世上一批学者,焚膏继晷,废寝忘餐,胼手胝脚,白首穷经,有几人知道他的名姓?反倒是那奇奇怪怪的,疯疯颠颠的,吹吹拍拍的,引人注目。不仅书画如此,写文章也是这样。你正儿八经去写,字字有来历,别人定说你鹦鹉学舌,俗不可耐。你若死不要脸,昏天黑地胡吹神侃一通,或者来点连你自己也不懂的屁玩意,才有人赞得你瘟头瘟脑,成为‘名家’。不仅写文章如此,做人也是这样。你正正经经做人,尽受欺负。他坏,你比他更坏,他就恭敬你了。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偷一个衣带钩,也许把你给砍了;但你若有本事,把整个天下都据为己有,反倒会名留青史。哪一个皇帝不是窃国大盗?可叹历史上一些冬烘先生,尽说些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屁话,依我看,有些皇帝是世间的人形野兽!不,他们比野兽更凶残!”
“怎的又比野兽凶残?”
“且拿皇帝与那狮虎之类野兽相比:野兽吃人时,先扑上去一下把人咬死后,再吃,即尽量缩短被吃者的痛苦。而皇帝吃人,可以玩许多花样:可以先活剥人的皮,剥下人皮后再在人皮里塞草;可以一刀一刀慢慢地割,有时规定要割满3600刀,达此数前不准将犯人割死……总之,尽量加剧并延长被吃者的痛苦。野兽吃人,只吃某个人,不株连他的亲属;而皇帝吃人,除了吃掉那个所谓的‘罪人’外,还要吃掉他的亲友。例如明朝永乐皇帝吃方孝孺时,连带吃了他的“十族”,一下子共吃873人。野兽吃人,不宣布被吃者有罪;而皇帝吃人,还要宣布被吃者罪该万死!野兽吃人,一次只吃一个,吃饱后不再吃了;而皇帝吃人,可以一次吃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人,它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且看这清朝的发家史:其先祖努尔哈赤占领辽东后,先是担心当地穷人无法生活而造反,便把贫民都抓起来杀了,称‘杀穷鬼’;后又怕富人不堪压迫而反抗,便把富人杀光,称为‘杀富户’。共杀辽民300多万,辽东汉民基本杀尽。皇太极破锦州,三日搜杀,妇孺不免。掠济南,城中积尸13万。扬州城破,死者达80余万。江阴一县,就杀了17万人,全城仅50人幸存。‘嘉定三屠’杀了50多万。君看,这清朝的君主是不是比野兽更加凶残?”
姚学不得不点头称是。
“可是,”黄鹤又道,“却有一些文人实在莫名奇妙,著书立说,竟把那些吃人的野兽说成是玉皇大帝一般。世上只有极少数象黄宗羲先生那样的高人,才能说几句明白话。黄先生认为,君王把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为了夺取和保有这私产,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他说:‘如今以君王为主宰,百姓为从属,故普天下没哪儿能得到安宁。君王未得到天下时,屠杀、残害百姓的生命,离散天下人的子女,去争夺他的产业,竟不感到凄惨,说他是在为子孙创业。他得到天下后,吸干天下人的骨髓,奴役天下人的子女,来供奉他一人的淫乐,把这看成是理所当然,是他产业的利息。所以普天下最大的祸害,就是那君王。’(作者自注:参见黄宗羲《原君》)黄先生这段话,真乃千古名言,我黄鹤恨晚生百年,不能亲自去拜会先生。若与先生处于同一年代,情愿做先生家的一条看门狗。”
“痛快!痛快!”姚学大笑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完此言,不禁暗想:这位书生的不少话听来似乎颠狂,其实字字珠玑,寓意高深,他是一个极有学问的人。我等日后要干一番事业,各种人才都需要,不知他是否愿意加入我教。想到这里,便又问道:“不知先生对那白莲教有何看法?”黄鹤道:“依鄙人之见,该教所谓无生老母之说,弥勒佛之说等等,都与我那‘尿书屁画’差不离,不可不信,也不可认真。把它当成故事来听,倒也不错。把它当成一面旗子,聚起很多人来,杀尽那天下的狗官,那就更妙。在下闻知,白莲教有许多派,每派又有许多分支,这样不成。须有一位具备雄才大略的首领,把众人都捏在一起,象那水泊梁山的英雄一样,方能干点事情。”姚学又问道:“如果有一支这样的军队,请先生入伍一道干大事,先生去是不去?”黄鹤道:“关键在乎头领。如果头领是白衣秀士王伦,我不去。他是‘武大郎开店’,找的伙计个头都得比他矮,这不成。跟那种人共事,活得窝囊!如果头领是宋江大哥,我也去,但有一个条件,得给我酒喝!”
姚学笑道:“先生真是快人快语。与先生相处,教人消去鄙吝之心。实不相瞒,在下姚学,乃襄阳西天大乘教的一个头领。敝教总教师齐林,心怀磊落,肝胆照人,有救民于水火之中的雄图,不日将拉起一支义军,与官府分庭抗礼。总教师令我赴各地寻访治军之才,若先生肯助一臂之力,则是义军之大幸。”黄鹤笑道:“山野之人,疯颠惯了,只怕受不了那约束。不过只要有酒喝,另当别论。贵教如此求贤若渴,在下愿向英雄推荐三位人才。他们各怀绝技,号称‘中南三杰’,都是我的义兄。若此三人能出山相助,定可协助贵教扫尽昏佞,建立伟业。”
姚学大喜,忙问:“是哪三杰,请先生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