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一直到上床睡觉,我唯一的意识是反复问自己:刚才是我吗,真的是我吗?那种种情境好像故意跟我过不去似的,不时冷不丁地蹦出来,细细密密地放大,讥笑挖苦我,让我无地自容;我好想找个地方躲避自己,更想把那些情境从记忆中挖掉,但意识好像拧巴了,偏往那儿去;一触及,我便又跳将起来,使劲甩着头,完全像个疯子。
折腾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起不来床了,身上着火似的,全身酸痛。量过体温,妈妈给我拿来退烧药:三十八度九,今天别去学校了,好好休息,但愿能尽快退烧。不过,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发起烧来了呢?对了,你昨天整个上午都去哪儿了,回来后失魂落魄的,出了什么事,嗯?
我闭着眼睛不愿出声。一阵又一阵的迷糊之中,我不时觉得有人在我床边走动、说话。我的意识追随那些声音幻出模糊的影像,一幕幕流转:椅子、学校、老师、工厂、吃饭、雨伞、梳子……好多好多的名词。自我在意识影像的河流中一步亦趋,就好像我自己本身在流动。那种感觉很奇妙,如同我活在另一个世界中,而那个世界是一条命名的河流。
待我完全清醒,身上感觉略有松动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这时,李雨逢来了。他说他代表同事来看望我。妈妈挽留他吃饭。剩我们两人时,他微笑地问:看来,我真的吓到了你!怪我,怪我。我一向很忌讳的,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摇摇头说: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你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谢谢你来看我。
他笑笑说:其实,我这人很敏感。我知道你在偷偷观察我、琢磨我;也知道你的异样感,更知道你的负担。是我把你推到了你所不愿的某个视角,很抱歉。他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本质上我跟正常人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我有所选择,选择的范围更加宽广罢了。你这样理解就好了,别把我当异类,好吗?
我点点头。
妈妈想留他吃饭,被他婉拒了。
送走李雨逢后,妈妈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多好的小伙子啊!为什么成不了呢,倒底是你不愿意,还是他无心?我态度坚决地回应道:我们只是同事,只能是同事。她若有所思地坐在我身边,盯着我问:那么,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昨天是桑以星,今天又是你这位男同事。
我心里一惊:桑以星来过?
是啊。昨天晚上,他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病了,他就马上跑上来了,说要带你去看病。太冒失了,让人不舒服。我说你呀,没那个心,就千万别去招惹人家。这种事,弄不好,脑子要出问题的。三单元的刘家二儿子,就因为这种事闹得进了精神病院,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嚯,说曹操,曹操就到。桑以星跟着我爸走了进来。
妈妈的态度暧昧不明,她似乎有诸多不满。
而我感觉我的脸一定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一直不敢正眼看他。
桑以星倒是很大方,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烧退了!实在太好了!
他怎么做得这么自然,他怎么可以没经我允许就跑到我家来?我心中满是埋怨,甚至有点厌恶他。当然更害怕父母看见。
你有什么事吗?我生硬的态度凝住了他和蔼的脸,他眼神中闪动的疑惧又让我心痛。我指了指门外,又摆了摆手,几乎耳语地说道:我爸妈什么都不知道。
他站起身说:听说你病了,就想来看看,觉得或许能帮上忙。对不起,打扰了!就像突然而至,他又匆忙而去。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在生我的气,八成是吧。我既感不快又觉失落。
父母显然已看出端倪。妈妈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你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你真的在招惹他?
这侮辱的字眼,让我很是受伤:妈,你说话多难听,什么招惹?怎么招惹?我的行为都在你的规范之中。
最好别去招惹他,他家的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从小就见识过的。
一直以来,我总有种模糊的感觉:我和他相望却不可相近,我以为是心理上的原因。妈妈的话让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和他之间横亘着由时间累积的环境的鸿沟。小时候,我不止一次见过,他的妈妈指着我的妈妈破口大骂,甚至有一次揪住我妈的头发撒泼。在我懵懂的记忆中,起因好像全是因为子女。虽然,自从他妈妈去世以后,两家的气氛似乎有所缓和,碰面也会彼此点点头打个招呼,但是,那条鸿沟不会因此而填平消失。
他背负了他的整个家庭。对此,我很混乱:一会儿是他清清白白地站在我面前,一会儿是他身后乖戾的家庭。我有点儿失望甚而灰心却又不甘心。为此,我举棋不定。
这期间,他一直打电话找我,甚至到学校门口等我下班。我既恼怒又害怕,责问他,为何逼人太甚。他深感困惑,惶然地问:你在害怕什么?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丢脸吗?我理直气壮地否认:当然不是,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做好准备。
他不相信。
过了几天,他打电话到学校,约我晚饭后在人工湖畔见面,说有要事商量。我借故推托。因为我自认为对于此时的晦昧,回避是唯一的出路:把一切交由时间吧,让其自行发展。这是我对待晦暗不明状况时的一贯策略。但电话那头的他说:我会等,一直等,最煎熬的等待我都经历了,这点算不了什么。
我的心被那几个字揪住了,很痛。最煎熬的等待!
当我纠结着惆怅、茫然的心绪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突然上前紧紧抱住我。我阴郁的情绪一下子给吓跑了,而后心忽然陷落于实处,好踏实、好安稳,伴有小小的温暖、小小的感动、小小的任纵……那卑微的欢乐,难以卒表。此时,我唯有一个念头:我的爱,实实在在;即使这情感千疮百孔,纵使我的世界因此而毁灭也都无所谓了。
我耽于此中,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