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薇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她略有所思地说:“爱的光芒?听来够奢侈的,不是我这种平凡人能拥有的。我推想,爱……爱应该像这床位也分上中下等吧。第一等大爱,惊世骇俗,千年难遇一回,万年传颂;第二等中爱,便是那人人称羡,心有灵犀的才子佳人。第三等庸俗之爱,是普罗大众的爱,寻寻觅觅中的平凡;平凡得只有些许瞬间的激动。时间长了,连那一点点的激情也难觅了。我的就属最后一种吧,说那是爱情,还挺让人觉得难为情的,有点儿说不出口。不过,你倒是终于结了婚,真意外。其实,那时候我们全寝室八个人都很好奇。你说要一直恋爱下去。张医生,他能等下去吗?他可是个炙手可热的结婚对象,不仅外表英俊而且为人也不错,职业又好,就是稍稍冷漠了点。不过,医生差不多都那样。”当年,玉芬口口声声宣称,恋爱的感觉太美妙了,她要一直恋爱下去,不想让结婚来终结它。“最后还是给桃姐猜着了。她说你们最后肯定会玩完。没有什么能赢过时间,特别是人的感情。”桃姐在寝室里年纪最长,常摆出一付沧桑的老于世故的不屑表情。时亦雅曾当众取笑她对张医生垂涎三尺。她也不恼,说每个男人都让我垂涎,不过只是垂涎而已。
玉芬两手按住桌面,挺直身子。她扬了扬眉说:“不瞒你说,我后来还谈了好几个,总以为下一个会更好。明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却像上了瘾似的停不下来。直到岁月开始在我的脸上显露,才不得已收了心。不过,我积攒了丰富的经验,见识了不少人。每当夜深人静,难以成眠之时,我便遐思人生的各种可能性:院长夫人,校长夫人,某某夫人……”
以薇感觉心里面飘来一片阴云,心下黯然。是谁最先将她在男友那里过夜的事说出来的呢?无从考证。当时流言就像接力赛跑似的一个传一个,途经以薇。以薇惊愕之余,不时留意地打量她:她像个局外人,似乎无动于衷。宿舍里好事之人忍不住拐弯抹角地刺探。她理直气壮地打断道:我们是要结婚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你们现在毕竟没结婚呀。直肠直肚的孙妙玲毫不客气地捅破那层遮着的窗户纸。寝室的气氛骤然紧缩。玉芬突然放声大笑:你们怎么了?古董呀!这是什么时代,改革开放的时代。改,革,开、放,就是要把你们这些古董旧脑筋解放出来……以薇思忖:其实,她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牵强附会,当时我们并不认同,反而是她脆生生的笑声更打动我们。当然,也有少数人理解她,为她辩解,其中一个便是她的好朋友时亦雅。
时亦雅这个名字,对以薇而言,就像远古的图腾。想起它就自然会联想到创造它且对它顶礼膜拜的那个人--白风华。这个图腾的消亡,神秘莫测。那是一段以薇不愿记起也无法完整想起却又不经意间在心里无数次揣摩、推想,永远也无法验证的经历。那场蒸馏车间的大火……以薇的意识稍稍朝向它就会因为身体的战栗而被屏蔽。
其实,那场大火的回火一直在她心里幽幽燃烧,从未熄灭过,这是过了很久她才明白过来的。
风中传来玉芬声声叹息:“好怀念我们的时代!青春年少,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数不清的歌舞玩乐,排长队等着献殷勤的公子哥……世道也好,钱容易赚,东西又便宜;凡事讲究搞关系,只要有关系,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哪像现在,不仅要讲关系,还得讲钱而且胃口越来越大。偏偏近几年,钱又不好赚。唉!世道艰难。加上时风日下,人心……”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风日下,人心不古?真好笑!当年,可有许多人戳着玉芬的脊梁骨发出这样的感慨;而今,她竟也重复这种感叹……时代风潮转向了?她也落伍了。
那长长的叹息声,在以薇听来,好像穿越时空而来,久远而沉重:“唉!瞧你那傻样,简直在糟蹋青春。”玉芬经常故作同情地说。“要不要跟我去跳舞呀,能认识很多不错的男人。像你这样成天窝在宿舍里,怎么可能找到男朋友。”她的同情居高临下,带着炫耀。“我的朋友太多了,烦得头都大了。你呢,干脆一个没有,清闲得无聊。要是能匀些给你,该多好啊!”但目光中却透着鄙视:“哎呀,这种衣服怎么穿得出去。头发也该烫一烫。看你这头发,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丫头。这付德性,带着你出去,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我没法带你去见人。”她那一段一段语录式的话语灌得以薇的耳朵起了茧,至今心里都隐隐作痛;说话时那神气活现的娇容时不时还清晰可辨地浮现在脑海中。
可是,现在,眼前,当年那个骄傲得无法无天的公主哪儿去了。眼前这个把脸涂抹得像蜡像似的女人如何能回溯成以薇脑海里那个清晰如昨,美艳得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公主。虽然,她对以薇多有不敬,甚至瞧不起、鄙视她,但以薇还是喜欢她--她的赏心悦目。她是以薇那段灰色生活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尽管有许多女人对她侧目而视。
“这该死的风,把人都给吹干了。”玉芬站起来用力把窗子拉下了些。她的身材肥大了许多,像个发了福的阔太太,但那种难于言传的风韵尚在。
“你怎么了,一本正经地,在想些什么呀?”她猫下腰注意地看着以薇。待她重新坐好,忽然笑了起来。“你这模样,让我想起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是实习期快结束的那段日子吧,你一有空便坐在桌前,久久地对着窗外的树发呆,没人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跟你说话,又全然听不见。扮得像个思想家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当时我们都很害怕,担心你这里出了毛病。”她嗔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们私底下猜想你可能失恋了,但很快就否定了,因为一点恋爱的迹象也没有。又猜你在害单相思,但猜不出谁是你思慕的对象。总之,你那阵子很反常。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