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薇深深地陷到滕椅里,心情好极了。凡是商家都很迷信这第一笔生意,头一笔生意做顺了,这一天也就顺了。她把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沉浸在幽暗中。她喜欢呆在黑暗里,那样,她便可以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而自已却不会被人看透。那个男子的手臂可真结实,宽宽的肩膀,挺拔的身躯,一般向上的气势,是以薇欣赏的类型。她曾怂恿男友俞辉去区体育馆练练肌肉,可他宁愿窝在屋里睡觉,也懒得去走动一下;逼急了,他便以四肢发达了,头脑便简单来搪塞。她对他一身的肥肉越来越腻烦了,仔细想想也许是对那份感情腻了。
她和俞辉是在罐头食品厂认识的。俞辉是厂里的技术员兼管检验,而那时以薇只是个临时工,整天坐在堆积如山的水果旁削剥果皮。
第一天上班,俞辉给她们派活。轮到以薇时,他一怔神,神情有些恍惚地说:“你是新来的吧,去剥桔子皮吧,不用拿刀。”话音刚落,她便遭遇周围人的侧目。她们中大部分也是新来的,而且以薇看上去不至于连刀也拿不动。
在那一群女人堆里,他是她们的天,手里操着生杀大权:说你不行,你就得走人。当年,临时工的地位最为低下,又没有任何的保障,更不要说些微的权利了。连厂子里工资级别最低的扫地大婶也可以理直气壮朝她们吐唾沫踹脚儿,就因为她是正式工,而她们仅是临时工。但即便这样,临时工的空缺也不好找。
女人们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以博取他的欢心。其中不乏漂亮妹、风骚姐儿,可他独对以薇情有所钟。以薇虽不喜欢这种氛围,但众星捧月的感觉,让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不禁有些飘飘然。其貌不扬的他在困苦的环境下、权力的光辉中变得高大起来,以薇对他产生了好感。家里人也说他人本分,工作安定,可以托付终生。(托付终生的说话让以薇困惑,有种交出去的被弃感)
之前,以薇谈过二次恋爱。第一次是和她的高中同桌。公车站偶遇,在校期间模糊的情愫,经过数年的沉淀,似乎更加清晰了。二个月后,他把她带到家中,展陈于他的家族面前。一屋子的人,层层围坐在大火炉旁,大大小小的孩子蹿前蹿后,闹哄哄的,气氛热闹极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审问,让她应接不暇。当听她说没有固定工作时,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唯有孩子们单调的笑闹声环绕其中。族人们猎奇的脸上仿佛覆了层冰霜。他的母亲代表家族发言,说他们家明儿可是大厂子里的人,如果娶一位没固定工作的老婆肯定会被人瞧不起,从而让整个家族蒙羞。他们家族个个都是国家正式职工。她丢不起这个脸。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结果便不了了之。以薇对这份感情期待值不高,因此也不是很难过,倒是对那些人的歧视有点愤怒却也无奈得很:可以理解。
第二位是她呆在一家服装厂时的临时工同事。她是缝纫工,他则是助理设计员,其实就是照样本描图。他绘画功底很扎实而且也有些天分,只是生不逢时,没碰上好时机。有一次,并不太熟的他送给她一张肖像画,是他悄悄为她画的,很传神。他期期艾艾地对她说:她很上像,他私下里为她画了很多,这是最好的一张,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几乎用透了他全部的勇气拿来送给她。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她。以薇红着脸问他喜欢自己什么。他吞吞吐吐说喜欢她与粗俗格格不入的孤傲,还说她是他呆在这儿--没有出路的地方的唯一理由。诚惶诚恐的表白,话语中的关爱,落寞的神情,唤起了孤寂的共鸣,将他们囿于一隅。孤独寂寞是他们相知相守的入口;他们找不到属于他们的外部世界,而只能坐在心灵世界的出口,茫茫然地眺望着纷扰繁杂的尘世,不时地会心一笑,无需多言:他们同处于社会底层,拥有共同的缺失,同样渴望救赎,但一样没有未来。
二个月后,神通广大的母亲不知从何处探得消息,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变着法迫使他们分手。她说连起码的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没有资格谈婚论嫁。以薇并没有坚持,母亲的手段和那份固执,她老早就领教过。他只得放手。分别时,天下着靡雨,他摩挲着她的手说:“珍重!我的小可怜……我会在远处祝福你。”听了这话,以薇有点儿后悔:你也保重!但她没说出口,只是泪点赶着雨点往下流淌。他离开厂子后不久,以薇也走了。她曾留意打听过,却再也没有听到有关他任何的消息。
这以后,以薇对爱情更无奢望。爱情是娇贵的奢侈品,注定和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她无缘。而现在,爱情的梦想更是随同骚动的青春远去,剩下一颗平凡之心,平凡得满脑子无所谓。双方父母不时催促,可俩人都提不起兴致,总希望对方主动点。对于感情,以薇理不出头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和俞辉之间的感情绝不是爱情,至少不是她梦想的爱情。当年对他的好感早已荡然无存,维系他们感情的好像只有对他当年不嫌弃她的报答和一种习惯。他则凭借当年的恩泽而坐享其成,不思进取。总之,感觉上他们好像已是老夫老妻了,只是差了个手续,少了个仪式。
以薇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近来老是叹气。仿佛胸口被投掷了一枚气弹,时时要舒出来;心中更有某种潜伏至深的东西蠢蠢欲动,待要辩明时,它又缩回去。以薇是个凡事不喜欢深究的人,比如她明知自己脑袋的怪异,却放任之。脑袋里的疯狂也只限于脑袋,她深信自己理性的强大,偶尔的失态,也不过是小小的自虐,无伤大体。
房间里越来越亮堂,门口的光雾区已消失,外面的骄阳更加耀目。已是午时,以薇打电话叫了二份快餐。
快餐业,在几年前还不知为何物,如今却像春雨后的野草遍地疯长起来。街边临时搭建的小窝棚里也可卖盒饭,价格很便宜,只是饭菜的卫生,实在令人起疑。随着世道的不断松动,街面上五花八门的店铺相继开业,其中不乏一些从没听说过的行业;老百姓惊愕之余,感到口袋里的钱越来越不够用了。那个以是否为国营正式职工身份来论等级的时代似乎要过去了,新时代已来临,且它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快得有些踉跄。新时代带来了或是将会带来什么呢?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它的方向不甚明了,似乎私人经营准许更加宽泛了。而许多曾经风光的国营企业,因为市场的竞争变成老大难,年年亏损,拖累政府的财政,改制势在必行,却举步维艰。企业政策因而左右摇摆,让人晕头转向,一会实行岗位责任制,一会儿又是承包、竞岗、减编、内退、改合同工,亦步亦趋的职工们惶惶然,不知就里。动摇不安感由此产生,一路影响至整个城市。以后可怎么办呀?
近来,节假日聚在一起吃饭时,姐姐老是说起单位的竞岗考核。母亲则总是忧心忡忡地抱怨:竞争竞争,原先体育比赛才要的,怎么这年头吃饭都要竞争呀。
姐夫一般附和道:是啊,生存竞争,确实太残酷了。本是同事,也许是好朋友,却要为一个岗位争得头破流血,这是怎样的无奈呀。谁也丢不起养家糊口的饭碗。
以薇不以为然,虽然她讨厌竞争,但生活中它无处不在,只不过没现在这么有现场感。对过惯了“大锅饭”日子的人们来说,确实残酷。以薇想,真幸运,我现在至少不用跟人当面抢饭碗,否则,我可能会崩溃。我给自己作主,心里可真踏实。以薇记得曾有人告诉过她,看似与你无关的社会动摇发生时,迟早会波及你的,以某种方式。以薇暗笑,我与竞岗八杆子打不到一快。但是,以薇忘了,天有不测风云,无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