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珊珊的金嗓子真不是盖的,绝非浪得虚名。
较之那声炸雷,她的叫声更有杀伤力,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想必她自己也被自己吓着了,愣愣地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好半天没动劲,紧接着,更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程珊珊居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毫不参假地,毫无先兆地——痛哭起来。五官紧紧地扭曲在一起,像是用面部表情在与一种无形的力量作抗争。看得出她想阻止这件事发生,但是身体与意识没能完全协调好,她调动了体内的全部能量来为意识做一个急刹车,但泪珠还是肆意妄为,不听指挥,扑簌扑簌从眼角和眼尾大量滚落了下来。只一瞬间,脸上就像有两条小河在奔淌。
我也看傻了,手足无措地在她对面,大脑疾速旋转,我该安慰她吗?从何安慰起呢?我该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吗?但怎么可能呢?我该静静看着,什么也不做吗?恐怕也唯其如此了。
大约三分钟,程珊珊保持那个端坐痛哭的姿势,一动不动,然后大概是体力不支,身体逐渐倾斜,最后一下扑在枕头上,爆发了第二次大规模轰炸,声音从脸与枕头的缝隙处透出来一些,听上去闷重而又隐忍,肩膀抖动的频率很均匀,振幅很大。
珊珊,我实在怕她哭得背过气去,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膀。
程珊珊像机器被按了按钮一般,猛地转过头来,抓住我的胳膊,紧紧抱在怀里,泪水还是鼻涕一大把,统统甩在了我的手上:明明!便又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看到程珊珊哭成这个样子。确切地说,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人哭成这个样子。我以为人一旦脱离了那个嗷嗷待哺的阶段,便丧失了可以哭得撕心裂肺的能力,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催使一个成年人哭得如此出神入化,轰轰烈烈?即便是死了亲爹,那也应该是一种沉重的悲痛,沉重得让人没有力气把声音送到如此高亢的境地。
我被程珊珊抓着一条手臂,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平衡,半晌,终于坚持不住了。
别哭了,你这个哭法太伤身了。我说着用力把手臂从她怀里抽了出来,起身把抽纸拿过来,抽出几张,胡乱往她脸上拍去。擦了五张纸才把她的脸和脖子擦干。程珊珊转过头来,眼睛成了两颗剖掉皮的小核荔枝,晶莹剔透。
我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长头发,然后一阵酸涩涌上鼻尖,我急忙别过头去。
明明,谢谢你。听得出她的鼻腔被彻底堵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太难受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第一次,和许诺分手后第一次……
第一次哭?我有点儿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程珊珊可不是个坚强的主,也许她说的是第一次哭成这个样子。
别说了。
我想说,我没事了,保证不哭了,程珊珊抓过一张纸巾,沾掉眼角涌出来的几滴余泪。
哭是该哭……
哭够了,我哭得比刚才那声雷还响。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没有仔细想过,我不敢想。就直接把这件事情扔了过去,假装它没发生过,甚至许诺这个人都没出现过,其实疗效挺好的,我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可能的,你不必假装这么坚强啊,你根本也不是个坚强的人。
事情到这份上了我还有选择吗?程珊珊坐起来,缕了缕凌乱的头发:我有选择吗?他根本就没给我选择的机会,甚至都没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我只是自己胡乱猜测出一些借口……明明,我觉得我太委屈了,我太失败了……
我急忙把纸塞过去,盖住她又要落泪的眼。
你知道原因,对吗?程珊珊突然抬起头,直视我。
原因?什…什么...原因?
许诺离开我的真正原因。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有点慌乱,怎么矛头会一下对准了我?
这段时间你见过许诺吗?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张口结舌,本来想咬死说没有,但实在有些心虚。没有见过是不可能的,明摆着的,何况,我也没有必要撒这个谎。
见过。我索性干脆地说,就前几天。
程珊珊愣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呆呆地坐着,我观察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
我们中午吃了个饭,然后去打了台球,晚上去逛了逛古玩市场,然后吃了晚饭,然后……就回家了。我下意识地把私会许诺的行程说得具体详细,以证明心胸坦荡,但说完之后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太欢乐了,吃了两顿饭,逛了街还打台球,真的太过分了。
程珊珊也察觉了,她抿了抿嘴:他过得很好啊。
还行吧,我说,咳,他瘦了很多,人也黑了,还抽了金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犹如天际就要在头顶炸开,许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闪电在深红色的天边划过,天空会不会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把我们这些人都收进去,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了的日子,再也没有了烦恼。
许诺是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事的?隔了会,程珊珊问我。
他没怎么提你们的事,我实话实说,光说我和程三忠了。
哦,你们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就那样呗。
跟我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啊,我尴尬地笑了,说什么呢?我们甜蜜美好,如胶似漆?我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被程珊珊一问,我忽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位我和程三忠之间的关系了。我们究竟幸或不幸?我们爱还是不爱?我们之间那道不大不小的鸿沟该如何逾越,我们之间那些没有完结的矛盾会以怎样的形式收场?我一时间浮躁万分,心里乱得可以。
但只有一件事我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要在程珊珊面前暴露任何我感情的软肋。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我们之间到底不再是从前那种亲密的关系,或者应该说我不再拿程珊珊当作那个最亲密的姐妹了更加恰当。总之,我不想为她的不幸添加配料,我不想转移她的一部分注意力到我身上,以此减轻她自己所承载的痛苦。就是这样。
你觉得你和许诺还能和好吗?然后我问了一个残忍的问题。
程珊珊摇摇头,我本来以为她是想说不会,但她却幽幽地说:不知道。
你还想和他和好吗?我硬着头皮,把残忍叠加。
不知道。
你觉得他还想跟你和好吗?
不知道。
也许清醒了之后,谁都不愿再暴露自己的软弱无能。我们就感情的探讨告一段落,两个人并排坐着看窗外的大雨,幸灾乐祸那些抱头匆匆跑过的人。不知是谁在雨中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尖锐,悠扬,回声久久盘旋着,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