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的天津。
入秋已深,庭院里的秋海棠瑟瑟抖着,夕阳倒是在花上撒下薄薄的金黄色。天气干燥,周围弥漫着浅浅的沙尘味道,海棠花的泥土却是润泽的,只是花期即将过去,怎么保护也是徒然。秋天到底是来了。
木班主穿着灰色的长袍坐在院里的凳子上摆弄着半旧不新的二胡,曲曲有道不尽说不完的沧桑,那神情却又是无处话凄凉。
姚晴在一旁盯了半天,也明白这是木班主在回想往事,感叹明月班如今昔剩今衰的光景,明月班早已大不如从前了。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该讨的生活还是要讨,该走的路一步都停不下来。
黄昏的天,似乎大雁飞过,却是不应该啊,这么冷的天,大雁早该离开了。
醉翁馆的伙计匆匆赶过来,见了木班主的面,很客气地说:“木班主,劳烦您一件事儿。”
木班主收起二胡,看着他说:“可是夕虹姑娘今天没法当班,要我们去顶?”夕虹是经常在醉翁馆唱大鼓戏的姑娘,与他们一样皆是讨生活是卖艺人。伙计老老实实地点头,可见这样的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伙计不多话,站在一旁微微弯着腰显得很恭敬的样子。
木班主朝着四合院的屋内喊:“姚晴,今儿带着雅莲和玉官他们去吧,快收拾东西,救场如救火,别让人等急喽。”
伙计突然问道:“今天蜓翘姑娘不去吗?”
木班主望着海棠花出神,默默不语,似没听见伙计的问话。伙计便不再多问,先回去了。
雅莲和玉官懒懒散散的收拾东西,姚晴倒是十分利索,连带着方叔,五顺儿,惠萍共六人爬上了马车,朝着城中醉翁馆前去。
木班主仍旧呆呆地出神,天色愈来暗,凉意更深,他才在院里喊着:“坤姐,做饭吧。”
马车感到醉翁馆,姚晴领着他们从后门进去。
醉翁馆不过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酒馆,位置倒还好,在天津闹市区的大街上,多的是人来来往往,晚间为留客也找些艺人吹拉弹唱的,不过凑个兴起罢了。
雅莲打心眼里瞧不起这里,嘟嘟囔囔地对玉官说:“要是让蜓翘姐姐来这里那才是浪费了好嗓子呢。酒馆里一股酒气味儿,哪有人听戏,喝酒划拳的那嗓子比我们唱的可大多了。”
玉官没有接话,姚晴反而说:“这里虽不好,但也胜过露天大街,在这里正好给你历练历练,小台面过不去大台面如何撑起来?”
玉官无心两人说话,只顾对着镜子擦粉上妆,镜子里顿显出儒雅俊朗的小生模样。玉官瞅瞅装粉的盒子,说道:“这胭脂和粉儿可都缺了,明个儿也该去买了。”
雅莲噗嗤一笑,戏谑道:“玉官哥哥,你还要那些东西吗?瞧你的脸比谁都白比谁都润,用不着这些。”
玉官倒是不恼,手挥扇子轻轻敲了一下雅莲的头,自顾自地找地整理戏服。
姚晴在一旁笑着,此时自己的妆也上好了,对着镜子整理了几遍,转过头对玉官他们说:“我上场了,你们也准备吧。”
姚晴刚准备出场,正与来此的伙计迎头撞上。这个便是傍晚去大院喊他们的伙计,姚晴有印象,好像是叫卓翼。姚晴问:“可是催我们了?”卓翼点点头。姚晴匆忙出场。
卓翼走到雅莲处,问道:“姑娘前些日来唱戏的时候可是丢东西了?”
雅莲惊讶地望着他,刚要说话,卓翼抢先从怀里拿出一柄木梳,路纹雕花挺精致,卓翼讲木梳递到雅莲面前,说:“应该是姑娘丢的吧。”
雅莲十分欢喜,眼中流露出异彩,连连说:“谢谢,我正愁找不到呢!”卓翼也跟着笑笑,说前堂客人多还有事要做,便先出去了。
此时,北京城的大千楼里戏迷满座,台上台下热闹非凡,众人眼巴巴地期待着尤灵子登台表演。
身在后台的尤灵子刚刚上好妆,却依然悠闲地品着茶,唇上的胭脂印在瓷茶杯上,一双玉手方又轻轻从精致的胭脂盒子里挑了一点抹在唇上。
丫鬟茜春在一旁说道:“姑娘该上场了吧?”
尤灵子仍然不动,只是问:“不急,我若去早了也没意思,我问你,方才的两场唱的怎样?”
茜春老实回答:“我觉得也就一般般,跟姑娘没得比,姑娘在后台听掌声也就该知道了,并没有出彩的地方。”
尤灵子当然知道,有他们抛砖才更能显得自己如此美玉。她若是没有真功夫怎么能在北京城有一席之地。
尤灵子拂拂衣袖,望着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又说:“天凉了,还是托人送些东西给明月班吧。”
茜春颔首不语。
醉翁馆这边到不似大千楼的辉煌,喝酒取乐声不绝于耳。台上伶人唱的不过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段子。对于酒馆的客人来说,没有曲似乎就少一分氛围,有曲子听却无人倾听。所以,台下的人无心听,台上的人无心唱,台上台下虽是两种境地,到底是一个世界。
后台,玉官指责雅莲道:“你方才唱得,错处大了。”
雅莲心中明白,方才是在打不起精神,只不过胡乱地唱着,到最后连声音都开始发飘了。对于玉官的指责,雅莲是默认的,所以没有顶嘴,只是不做声。
雅莲越是不做声,玉官越是生气,气自己,也气如今明月班沦落的地步。明月班的戏也曾一票难求,明月班的艺人也曾一将难请,到现在只能到这小酒馆浪费歌喉。
姚晴不语,心里微微泛酸,大雁还有低飞的时候,如今的境地却也不能怨天尤人,倒是苦其他人。
醉翁馆的刘掌柜让卓翼请姚晴前去,姚晴换好服装洗好脸,匆匆出去。
刘掌柜含笑抱拳,说:“姚老板,辛苦辛苦,今天谢谢你了。”
明月班的木班主已经不多管事了,对外的生意也一直是姚晴负责,旁人也成一声“姚老板”。
姚晴说:“不碍事,也多谢您给了我们一份活计。来天津的这几个月也多亏您的照拂了。”
刘掌柜拿出一叠纸币,对姚晴说:“姚老板,这是你们的,拿好。”
姚晴接过手,也不好意思数,只客气说一句:“劳烦了。”
马车走得并不轻快,玉官和方叔坐在马车前赶马,其他五个人挤在马车里。晚上凉,惠萍给赶马车的两个人各准备了一件厚衣服披着。
方叔拉着缰绳,看着面若冷玉的玉官,终是忍不住劝道:“一连多长时间了,你就非要和尤灵子怄气吗?”
玉官拉紧衣服,道:“该有的规矩我不会忘,师姐终究是师姐,除非她就此退出咱们行,否则我还是会照着行里的规矩敬重她。”
方叔道:“你听听,这还是敬重的语气吗?以前的情分你倒是全忘了吗?”
玉官叹道:“可如今我们这个样子,她又是另一番样子,您倒是说说忘记情分的是她还是我。”
方叔摇摇头,说:“木班主没有怪她,晴姐没有怪她,我们也没有怪她,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难道就不是吗?何况有些事儿是我们不如人怪他人有何用。虽然,她也是我们戏班走出去的,可到底咱们戏班不能困住她啊。”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马车碾过的声音破坏了原本静谧的夜。
四合院门上挂着“明月班”的牌匾,在晚上愈发显得清冷。
雀儿看见众人回来,欢欢喜喜地跑过来叫着:“回来咯回来咯,玉官哥哥回来咯。”
玉官抱起雀儿,攥着她的冻得冰凉的小手,问道:“这么晚了,小雀儿怎么不睡觉,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等我们吗?”此时,六岁的雀儿手脚冰凉,却说:“不行,我要等玉官哥哥和晴姐。”
“那我呢,就不等了?”雅莲在一旁没好气地说。
雀儿瞅着雅莲,嘟着嘴:“你不疼我,我才不等你呢!”雅莲听罢,要伸手去捏雀儿的小脸,雀儿大呼“玉官哥哥救命”,玉官笑着抱着她跑进屋里。
屋里,坤姐已经煮好粥,对众人说:“快来喝粥吧,天气那么冷,喝完粥暖暖的再睡觉。”
姚晴问道:“其他人都睡了吗?班主呢?”
“睡了睡了,班主也休息了。”坤姐回答。
雅莲喝了碗粥,先去休息了,其他人也陆续散了。
雅莲的房间与蜓翘毗邻,雅莲经过时瞥了一眼,见蜓翘房中灯已灭,便回到自己房中。在房里,端详了手中的木梳,冷笑一声,还是把她放进了抽屉里,但自己却是久久不能入睡。
姚晴猜到木班主可能没睡,于是过去把醉翁馆掌柜的给的工钱交给木班主,木班主没有接,只吩咐姚晴留作日后生活之用。
“怎么睡得着?入秋了,生活越来越难了。”木班主挑着灯芯说着,煤油灯泛着黑色油脂,让人心中腻歪。
这样的夜,不知还有谁默默无语又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