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已经落了,落在十五月圆之夜,月光皎皎,给院子里蒙上玉一样的光晕和色泽。
明月班的传下来的规矩,月圆的时候总要拜祭一下祖师爷。明月班到今也传来三代了,起在第一代,兴在第二代。如今剩下的人都在院子里站好准备给祖师爷上香。木班主怅然若失,眼睛里尽是迷茫。玉官瞥了一眼蜓翘,蜓翘面庞在月光下显得剔透,眼神略有些躲闪,而雅莲也将他们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
在醉翁馆唱大鼓戏的夕虹连续请了好几天的假,所以明月班每晚都要准备登台,尽管蜓翘仍旧因病不去,但其他人都是认真对待的,快要入冬了,不得不为年关早作准备。
玉官雅莲等人都在后台准备着。玉官从镜子里看到卓翼进来和雅莲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出去,便对雅莲笑道:“人长大了,心也跟着长大了,东西怎么老是丢呢?”
雅莲正在对着镜子贴额片儿,听罢,斜着眼望着玉官,面带黠笑,说:“心长大又怎么样,我向来就是无心,不过无心的也不止我一个。玉官哥哥,你说夕虹姑娘怎么请了那么多天的假?哎呀,我今天唱的虽是《玉春堂》,但也比不得人家唱《思凡》啊。公子莫要欺我——”雅莲一个拖腔同时也向玉官抛个媚眼。
玉官斜眼看了一下,说道:“丫头,你这话可说的轻佻了。”雅莲并不是在明月班长大的,跟着的师父也是闲散艺人,后来被明月班接济,索性在明月班搭伙,她师父病逝后,也就留在明月班了。雅莲小时候到处讨生活,什么话都听过,什么话也都敢说。
雅莲嘻嘻笑着:“不说了不说了,有些事心里往往比嘴里更明白。”
雅莲这厢苏三装扮上身,在台上自顾自地唱着,忽然一个醉汉朝着台上扔酒瓶子,酒瓶未砸中雅莲,但落到台上也溅得粉碎,碎片直勾勾地刮到了她的脸,右颊靠下颚的地方顿时出现一道殷红的血痕。
醉汉摇摆着身子,满脸红光,前襟上染着大片油渍酒渍,醉汉满口胡言:“唱那悲戚戚的干什么,还是下来陪我们喝酒吧。”这话本没有到不堪入耳的地步。但是旁边的人一起哄,倒是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雅莲心中虽气急败坏,但自知不能与下面的泼皮无赖计较,只能转身回后台,哪知道醉汉已经爬到台子上,拉住雅莲的脚不给走。一旁伴奏的方叔五顺儿全都过来劝醉汉放手,底下的几个无赖们仍旧在起哄,店里的伙计掌柜也不断地安抚客人。雅莲被拽下一只鞋,情急之下,索性踢了醉汉一脚,没想到醉汉没抓稳竟跌了下去。万幸,戏台不高,跌下去也只是吃痛,不会有大碍。醉汉确如疯了一般,在醉翁馆里大吵大闹,先前起哄的人也开始急了,赶紧抬着醉汉出去,顺便赖掉了一笔酒菜钱。
醉翁馆里的其他客人也觉得没趣儿,早早的付账离去。
雅莲不仅觉得脸颊刺痛,脚底也是如此,原来刚才踩到酒瓶的碎片,一时间无法站立。五顺儿将她背到后台,姚晴玉官在后台听到了前厅的动静,还未来得及去看,倒见他们回来了。
“怎么回事儿?”姚晴慌忙问道,一边拿手绢按住雅莲脸上的血痕,一边又看看脚上插进去的酒瓶碎渣,雪白的布袜已经渗出红色。
“还能怎么着,流氓惹事呗。”五顺儿在一旁说。
刘掌柜跑进来,连连道歉,吩咐伙计去找大夫。刘掌柜把姚晴拉到一边,满脸歉意地说:“姚老板,真是对不住啊,今天的事儿,太对不住了,今天东家也在,我也只能……”刘掌柜掏出纸票交到姚晴手上。姚晴一惊,见纸票比以往的报酬要多得很,赶紧退回去,“刘掌柜,使不得使不得。”刘掌柜虽然客气,但是确实一副不容推辞的样子。
姚晴握着纸票的手微微发凉,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直到玉官叫她才转过头来。
大夫来得不算及时,处理完伤口,众人再回到明月班都已经夜深了。
木班主问姚晴:“雅莲怎么样?”
姚晴回答:“无大碍。脸上小伤,也不会留疤,而脚上,幸亏碎渣刺进去不深,休息几日就没事了。不过,今天刘掌柜却是给了很多钱。”
木班主眼色复杂,隐忍不发,握成拳的手轻轻锤着木桌,说道:“他的意思我懂,这些天咱们怕是不能再登台了。”
姚晴声音有些发颤,说:“这不是雅莲的错,雅莲是受了欺负的了。”
木班主无奈地说:“刘掌柜自然最清楚不过,可他又怎么能怪客人。他也只是个掌柜,那醉翁馆更不是他家的产业,不过图个安宁无事好向东家交代。今天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问你,你们可和那无赖动过口角?”
姚晴道:“没有,慌乱之中雅莲倒是踢了他一下。”
木班主叹道:“雅莲已经在那里唱了有些日子了,也不知今天的事是偶然还是那群人盯了已久,刘掌柜怕那些人再来,让我们歇息一阵子也是正常。”
姚晴道:“可这对我们来说,不就是雪上加霜吗?”
蜓翘看过雅莲,夜已深,准备回房。
“若有事,你就叫我,我在隔壁也能听到。”蜓翘说罢就要出门。
“蜓翘姐,你说如果今天登台的是你,你说你会不会害怕呢?”雅莲躺在床上突然问道。
“应该会吧。”蜓翘不知雅莲是什么意思。
雅莲继续说:“可今天一过,这个冬天也就难过了。不来我也不急,相信你终有一天会想清楚,可是到今天,我也像其他人那样急了。”
蜓翘微微吃惊:“其他人?”
雅莲笑着说:“你难道以为只有玉官哥哥急吗?”
蜓翘说:“其他人难道不是已经失去了耐心了吗?”蜓翘自从来到天津以后,对唱戏登台愈发的不伤心。
雅莲忽然话题一转,说:“尤灵子现在可是身价百倍了,你说她是继续唱下去好呢,还是趁着现在另做打算好呢?”
蜓翘反问:“你要是她,会做什么打算?”
雅莲笑着说:“我不是她,她也不是你,个人的打算就看个人的谋划了,只是蜓翘姐,你若是没有什么心思也没什么,可你当真没有吗?时日不多了啊。”
蜓翘沉思半刻,歪着头看着雅莲,说:“没想到,你的心思倒是无人能比,你比谁都大大咧咧,可也比谁都聪明,幸好我们明白你也是为我好,为了咱们明月班好。”
雅莲倒显得不好意思,说:“你知道我没害你就成,明月班救过我和我师父,我是永远也不会忘的。”
没几天,蜓翘对木班主说她想要登台。
木班主眼中闪烁亮光,但很快又暗了下去,现在哪里还有给蜓翘登台的地方啊。
蜓翘却说:“有,新明戏院!”
木班主惊道,“这是天津最大的戏院,现在的我们怎么怎么能……”
蜓翘说:“我们只能背水一战了,否则,一班子人,怎么过得了冬。班主,我们还剩多少钱?”
木班主说:“你是想把钱全部砸进去?可若是捧场的人不多,怎么办?”
蜓翘说:“已经顾不得了,咱们能做的总得去做,或者,还可以请她帮忙。”
木班主问:“谁?我们还能找谁?”
蜓翘说:“我虽不愿意,但是这也是事实。当初她的名声还没有这么响亮,短短的几个月,恐怕天津的梨园界也知道她的名声,我们自然是要借一借的。虽然我曾败给她,但是去年的情景这里的人还不甚知晓,对外只说我是她的师妹罢了。”
明月班孤注一掷,用剩下所有的钱定下新明戏院的场子,要连唱三天。明月班的人也想尽办法放出消息,说梨园新秀尤灵子的师妹即将登台亮相,又传言尤灵子的师妹是如何的钟灵毓秀。蜓翘的唱功身段本就不俗,只是荒废了一些日子,只在剩下的这些天全部捡起。众人也都各抒己见,誓要把蜓翘推出去。新明戏院的人来问三天安排什么戏,蜓翘想着,定下了《黛玉葬花》《游龙戏凤》《嫦娥奔月》三出,这三处并不算新戏,也颇受欢迎,场子必定不会太冷,而且蜓翘也想着在上面做一下改动,定要唱出不同的味道来。
第一天,一段《游龙戏凤》,蜓翘唱的李凤姐再不是乡野貌美的村姑,而是家道沦落,只能开店求生的落难小姐,玉官扮演的皇帝也少了些游戏,多了些深情。本是彻头彻尾的喜剧,却参杂了忧愁无奈。蜓翘本就是落难千金,扮演此时的李凤姐更是入木三分,一旁的玉官也有意突出蜓翘的表现。这名声也就顺利传出去了。
第二天,来看戏的人又多了许多,一曲《嫦娥奔月》,蜓翘发挥地淋漓尽致。前一天展现的还是气韵,那么当天展现的便是柔如盘丝的身段了。自此,名气传播更深。
到了第三日傍晚,蜓翘在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她问雅莲:“今天客人多了吗?”
雅莲欢喜道:“蜓翘姐,我觉的我们成功了。底下可都没座位了,雅座也坐满了,戏院的老板说,今天也来了一些贵客。”
蜓翘皱着眉头问:“谁?”
雅莲说:“我都打听过了,天津商行的行长,冯万秋。”
蜓翘继续问:“还打听到了什么?”
雅莲说:“还有他旁边那个人,不简单。”
蜓翘说:“你怎么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怎么个不简单法?”
雅莲道:“是褚玉凤的的亲戚,好像是裙带关系,褚玉凤是个不成材的酒囊饭袋,不过他倒是有个有本事的弟弟,他弟弟是张作霖手下的褚玉璞。现在啊,各行各业没有不巴结褚玉璞的。”
蜓翘说:“你倒是真会打听,他进戏院才几刻,你就打听地一清二楚。也顾不得他们,今晚要是真成了,明月班也就有救了。”蜓翘刚修剪好的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心里暗暗发力。
京胡拉起,台上是一个比水还柔弱的身体,伴着黄鹂般婉转的唱腔,一个寂寞却富有才情的女子缓缓倾诉着身世的凄凉。一瞥眼,那般风情谁人怜惜,一颔首,千般情愫暗中滋生。台上飞花如蝶,戚戚然让人不忍久问,醉心然又让人难以移目。蜓翘就像一个影子,明明觉得在身边,却又抓不着寻不到,暗香疏影便是如此。
玉官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大喜,也不自觉的想:“蜓翘今日的表现的确难得,但还是逊于尤灵子。”想到这里自己也是一惊,顿时不悦,现在想她作甚。
姚晴在后台静静听着,难掩激动的神情,小声说:“蜓翘要是早该这样就好了,木班主今天也该来看看这情景。”
今夜,蜓翘的名字势必会被人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