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独特温实气味的药雾在空气中弥漫,烟雾中有人影进进出出晃动,她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药房里侧一个逼仄角落的卧榻上,卧榻一侧竹筛一层一层堆叠摊晒着各种青色药草,右方墙壁有一扇梅窗。有人在旁照看着她,遂省下力气继续闭合上眼睛。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在一旁扶她喝下一些药汤,不时换洗敷在额上的毛巾。躺在卧榻上白色衣裙的女子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确认周围,看到有人在复又阖上眼睛沉入虚弱的睡眠。男子心生怜悯地看着这个流泪以致脸庞湿润的女子,即使在梦中也不时被一阵阵梦悸侵扰,不安地醒来又睡下,反反复复。这个同样病弱的男子一直在床榻一旁守着她。
光亮。像水一样平静明亮的光亮。如同最为清澈的晨曦。光亮像透明的液态氧气在她周围柔和的绽开,呼吸着清澈气息的连恩从未感到如此平和愉悦。一个同样被白色光亮充盈的空旷房间。突然哪儿传来一阵小孩的笑声。光亮中门槛上坐着一个乖巧漂亮的孩童。孩童看着她醒来,从明亮的光亮里跑过来到她身边,边跑边发出笑声,无忧无虑的笑声让她感觉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孩童小手放在她手心,明亮天真的眼眸似两颗皎洁的星辰望着她。她想用力握住它柔软的小手。然而它很快消失了。
睁开眼睛,光亮似收拢的花朵花瓣退去消散。现在是深夜,四下岑寂暗淡,只有透过敞开的窗户漏进来的月光。她像似从海底被海浪推送上岸溺水得救的人。一股暖意传遍全身。
床尾一个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薄毯面色苍白的男子偏着头已睡着。是这个男人一直在一旁照顾着她么。
轮椅上的男子似乎感到有人注视着他睁开眼睛醒来。
“你叫什么名字?”
床榻上醒来的女子散发着眼泪与月光的气息。
“陆舟。”
陆舟。女子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救了我,还有它。”
地府与天界都走了一遭的女子眼神清透地望着他。
陆舟笑了笑,轮廓温柔,道,“经历了这样的劫难,往后等着你的只有好事。”
连恩注视着他,难以言喻的动容。
“是。就在刚刚,一切都不同了。”
——
连恩在百草院修养了数日,而后又回到了舜华苑。陆舟有空会过来探望,给她带一些安胎的补药。也带一些书卷典籍,专心去做些别的事情可以分散消释她的焦虑与不安感。
——
犀照宫,是正殿后方幽兰谷谷主的寝殿。殿檐廊庑布幔翻卷,殿内宽敞明丽,玉阶前两顶鹊尾三足玉石香炉,燃着淡淡香味的龙涎香。满室莲花纱灯照亮的琉璃光彩。矮榻上便装麟带的清贵男子。
“我从未想过杀她。不过你可知,她犯下的事?”“她是不洁的,厄运的,她羞辱了童女这个身份。”
“她是我见过的最为纯洁的女子。”轮椅上的陆舟眼神坚定地反驳道,“二弟,你现在所做的,与杀了她根本没有分别,甚至更加残忍。”
陆陵角看着坐在轮椅上、辈分上是他兄长的男人,自打十七岁他进入幽兰谷的十年时间,他这个大哥一直潜心医药、不问世事,更不过问他的私事,对幽兰谷发生的一切都无甚兴致。现在却为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女子振振有词,这不禁引起了陆陵角的浓厚兴致。最为重要的是,这是许久以来他大哥第一次表现出在意一个女子。
陆陵角眼神清淡地目视着他,嘴角上勾,说道,
“那大哥你觉得如何发落她更为恰当?”
陆舟口气松懈下来,“并非是干涉你收养童女之事,只恳求你放过她。”
这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伸出手端起前方案桌上的青玉瓷杯,放在嘴唇边吮了一口。便道,“这有何难。依大哥你说的便是了。”
似乎过于容易了。即使同是深处于幽兰谷,但兄弟二人难得见上一面。在陆舟心里,陆陵角并不想见到他,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来自于他不堪过往中的人,很容易使他想起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对于陆舟亦是如此。心事不解,岁月缠身。陆舟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男子,过去那个有着绝美容颜、天赋异禀、被家族所有人寄予厚望、天真又傲骨的少年出现在脑海里。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性,这宫殿里里外外精致华丽的一切都不是他这个二弟真正欢喜的东西。他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真真认可的天才人物。但是从某一个时刻起,那个天才少年却成为了整个家族共同利益的牺牲品。所有人通过牺牲他都得到了自己追求的东西。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从未见他笑过。只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一次。
“陵角,你可过得快乐?”
凝神静虑的陆陵角听到他的问话抬起头,“从很早开始,我就觉得正的和反的,其实没什么差别。”快乐与不快乐,痛苦与不痛苦?陆陵角往酒杯里倒酒,继续满上,放在唇上闻了闻酒香慢慢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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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内一树一树的白色木槿花如一团团皎洁月光光气开得灿烂。远远看到坐在庭院池水边的连恩,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绿色草茎,在逗弄水里的鱼儿。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听到吟诗声音的连恩,起身,走到远远向这边来的陆舟身后,从后推着轮椅。
“霜月。诗名。”连恩笑着答道。远远看见池水边神思飘远的白衣女子,陆舟就想起了这首诗。陆舟酷爱诗歌,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连恩也跟着学习古文诗词,时不时就被这个大诗人抽考。
“有进步。”陆舟除了带过来些补药,还有厚厚一摞书卷。“有的你看的了。”
“打发时间正好。”她知道陆舟的用意,看书习字能使她心境平静、亦能分散去一些注意力。
“东边最偏僻角落的九折祠,里面书卷应有尽有。有时间我带你过去。”
连恩允偌。轮椅推至前门。连恩进里屋搬出矮桌,摆上一些简单糕点、清茶。
陆舟看着她腆着肚子憨态可掬、十足可爱,但又觉得怜惜。“歇息吧,别累着了。”
“陆大哥,放心吧。你来,我高兴。”
两人坐着风轻云淡地看了一会闲云草木,谈谈诗词,喝了几盅清茶。
“连恩,”陆舟突然说道,“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问。”
连恩看着他,大概猜出他会问什么,她下意识地抚上隆起的肚子。“孩子的父亲…..?”
这正是她心中的忌痛。最后与怪物分别,是怪物被刮骨疗毒、全身几乎被解剖般没有一寸完肤,绷带缠身奄奄一息生死未卜地躺在一个客栈临时搭起的木板上。想及此,女子眼眸里似暗影掠过,神色颇为哀伤。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甚至是生是死也不确定。”
若是知道她是这样的反应不该提起这个事的。
“真好奇他若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会是什么反应?”陆舟引导她往开心的事情上去想。
那个没有人类常识的傻瓜,说过要生十个小孩,陪他们两个玩的。想即此,连恩笑笑,过去两人生死相依的记忆温暖着她。她推断不出怪物会作何反应,吃惊、惊奇、欢喜?甚至是毫无心理准备而感到害怕退缩?真是奇怪。以前他的所思所想即使不用言语,她也能猜测到,但现在她越来越不能预料推想到怪物的反应了。
“那个傻瓜,只要不把自己的孩子一同放进水缸里憋气就行。”
女子嘴角噙笑,陆舟颇为吃惊地看着她,内心身处掠过一阵莫名的难以忽略的失落,显然她现在的笑意是与他无关,且是他无法理解的。
——
千里之外,斜阳脉脉。在回青原的路途,师徒两人停停走走,沙罗更不忘寻芳问柳。这个说着“只要不糟蹋生命就会有好事发生”这样酷酷的话的男人,却异常堕落地以糟蹋生命度日。一幢寒酸的茅草屋子下,失踪了一晚上的沙罗此时赤着双脚侧躺在屋檐地板上,正呼呼大睡,手腕上是用绳子系着的一个酒瓶。他无以伦比的睡功让他无论何地无论何时,都可以酣然大睡。论睡觉功力,他确实是天下第一,若是他去写一本类似什么睡功秘笈的宝典,说不定同样能风扫所有民间畅销书榜榜单,若再将他各种红颜知己一一列传并把他和她们之间有的没的事情都写上,定能长销不衰。睡梦中的沙罗舔舔嘴,翻了个姿势继续打呼噜做着美梦。与这个睡生梦死的步入中年的男人不同的是,站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穿着一身简单绢布青衫的年轻男子两手持一截粗壮的木桩上下挥舞,从上午一直到现在,重复着这个动作,胳膊早已酸痛得不是自身身体的组成部分,两只手掌都磨出了多得吓人的血泡。这就是沙罗做他师父以来教给他的唯一招式,就这么双手拿着比铁剑重十倍的树桩,上下挥舞。他感觉自己体内有一潭深不见底、将他囚禁起来、幽暗如地狱的湖水,在这不知到底有无意义的重复动作训练中,体内那些深不见底的胀满的无处可去的水分,正和体内的汗水一点点挥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