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往事(那个称之为恶魔的少年)
03
他从一个月前就在王爷府徘徊。了解王爷府的一举一动对于轻功了得的他易如反掌。他找到了两年前一见钟情的陆陵角。果然真的是男人。为什么第一眼会误认为他是女孩儿。
他看到了两年后的这个让他一见钟情的男子,但是却一直未现身。因为一切都不成立了。一个月时间的观察,他就见识到了这个男子的妖魅、毒辣、魔性。不过这些都是其次。
陆陵角醒来,是在一个郊外的破庙里,全身伤口清理包扎、高烧已退。外面似乎还飘着雪。高岗上成排的枯树显得诡异。
现在确实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又在脑海里晃过。一阵恶心从胃里涌起。陆陵角弓着身子,不知为何全身竟然发冷打颤。一种森然的可怖感袭来。杀了他——杀了他——一个声音仍在他脑海里瑟缩。对,他已经杀了那个人了,已经杀了——
“醒来了么!”
这个时候陆陵角才发觉寺庙地上还睡着另外一个人。陌生脸孔睡眼惺忪地醒来看着他。
手突然伸到他额上。陆陵角眉头不由蹙起来。
“已经退烧了。”发现他一脸不悦的神情,沙罗手收回来。
“不喜欢有人碰你?”
冰如深潭的双眸,像是死了般,既没看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既在此处,又不在此处。
“现在满城的官兵都在追捕我们,暂且只能委屈住在这里。”沙罗端来一碗清水给他。
陆陵角看着清水中倒影的自己的面孔。
“能不能抱紧我——一下下就好——”齿缝里吃力地说出的模糊字眼。
沙罗一惊.。一个黑暗中孤独脆弱的陆陵角,那是日后他不会见到的。
抱住他,才发现他全身都在瑟缩颤抖。削瘦单薄的身体,沙罗抱得更紧了些。
陆陵角彻底清醒是第二日。看到突然从屋外进来的沙罗,眼神陌生地问,“你是谁?”
“?”
沙罗将手中早餐递给他。陆陵角接过热气腾腾的点心。
啊,啊——记起来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
我是来带你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
那时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
可是,为什么?怜悯么,或者其他意图。算了,都无所谓。
看着他恍然的样子,沙罗说,“现在可以正常走路了吗。快点穿上衣服城里的追兵快到了。我们先到安全点的地方——”
沙罗拿上行李包袱和长剑。
奇怪的感觉——奇怪的人——
身后的陆陵角眯起眼睛。
“好像还是不能站起来,脚踝、小腿、膝盖、大腿都很疼——”
沙罗一愣,转身看见陆陵角一脸玩味的神情。
——
山路崎岖。脚下是雪花融化的淤泥。沙罗背着心情愉快的陆陵角,终于找到树林里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
刚从背上放下陆陵角,就发现他双脚好端端地站着打量着山洞。
“这里可以暂避几日。”沙罗看着他,突然说道,“他们把你的家人抓起来了,七日之后,城外问斩。”
“他们这么做,只是想引你现身。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回去。”沙罗,“我会去救他们。”
“我有说过,要去救他们吗。”陆陵角眼神阴沉地看着他。弃他于不顾的那些所谓的“至亲”。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在王爷府时也是、我的事、还有陆家的性命,你根本没必要卷进来吧。他们追捕的人也是我。”
“同情、怜悯?还是觉得我很悲惨?”陆陵角神色冷厉。
沙罗无言。
“还记得两年之约吗?两年前的元夕之夜,那个突然跑到你家府邸前的少年?”
陆陵角一震——
许久,他道,“一般人一生也遇不到一个那样的笨蛋吧。只不过我很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沙罗一怔,他还记得他!
“我也是,过了一阵子,怎么也记不清你的样子了。”只铭记了那种震撼人心的悸动。“早知道,无论如何,当初都把你带走的。”
“对了,你喜欢男人?”
“那个时候,以为你是女孩的。”
陆陵角眼神了然,“原来如此。”
“所以,现在你知道,真正悲惨的人,是我吧。”沙罗。
“也是呐,那个时候是你吧。早在王府时就感觉被人暗暗盯着。拿那个奴才做蚀骨粉实验时,听到的响声也是你吧。那个出言不逊的奴才,只要稍微**一下,就套进陷阱,完全是他自食其果。不过那个时候,还以为暗暗进行的计划被人发现了,颇为担心忐忑。”
“不过估计你也吓得不轻,是男人也就罢了,还是一个养在宅子里的男宠,和奴才都可以发生过关系不知廉耻的男宠、暗地里还是个手段歹毒、毒蛇心肠的杀人犯、魔头——”
陆陵角像只喷射毒液的毒蛇,继续道,“事实是要告诉你,对一个人丝毫不了解之前,就不要妄自冲动地说着什么一见钟情这种三流滥情的东西。”
果然,果然——
沙罗无言,久久,道,
“全部都看见了。从头看到尾。”和那个所谓的王爷、府上的不知名的家丁。和府上的其他男宠争宠般的挑衅、杀人、通过微妙的方法不让人怀疑地一点点调制出来致人死地的蚀骨粉。
“即使我知道这一切,但是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难过认命的神情?陆陵角眼角余光落在沙罗的脸上。
“还是放弃吧。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而且讨厌被人怜悯。”
“你也跟他们一样——喜欢这身皮囊吧,说着什么一见钟情,说白了就是看中了这身皮囊。”
陆陵角突然欺身向前,语气妖魅,
“想和我做爱吗——可以的哦——”
“和你正常的人生不同,现在我这副被药物改造过的身体不做爱大概也会活不下去的——”
“你不是很喜欢这幅皮囊嘛,我不会突然给你弄一个蚀骨粉什么的,放心啦——”
陆陵角跨坐在沙罗身上,手指在他身上徘徊,维持着**的姿势。
沙罗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冰冷。这样就生气了吗?
沙罗制止他的挑逗行为,双手抱住坐在身上的陆陵角单薄的身体。
简单安静的拥抱。
沙罗靠在他肩上,“差一点,差一点点,就彻底失去你了。”
陆陵角一窒。这是什么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
——
“我大哥,有没有在里面?”
“我大哥天生残疾、腰部以下不能动弹,所以很好辨认。”
“其他人无所谓,唯独我大哥——”
谁也没放在眼里的陆陵角如此重视此人,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人。沙罗心想。
“虽然我大哥在此之前,就被赶出陆府。但是既然他们要逼我回去,首先就会拿大哥开刀。”
因为大哥陆舟是唯一一个试图将他救出王府的人。
深夜生起的篝火,照着两人沉默无言的脸孔。远处树林传来声声狼鸣。
“现在还不能回去。”
现在的扬州城即使是一只麻雀也别想飞出来。陆陵角一旦回去必定会被千刀万剐。
“这几日,我会去打探些消息。你留在这里,他们暂时还不会找到这里来。”
他是要孤身冒险行动吗。
沙罗从怀里摸出一节火竹。
“若是遇到危险,就用这个信号烟花通知我。”
陆陵角看着手中的火竹,“你打算回去让他们切成肉片吗。他们要抓我,但是说到底你也是作案同伙。我会想其他办法去救他们的。我说过,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不要再卷进来了。”
沙罗无言,
“即使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但是若他们真的会死,也不能接受他们是因自己而死。你心里是这样想的吧。”沙罗道。“别担心,我会把他们救出来的。”
陆陵角瞳孔一瞬放大,继而满腔没来由的愤怒。
“你给我适可而止!你的这种狂妄自大,还有自始至终擅自主张的个性!”
不用明说,陆陵角就知道燕南王在扬州部署了多少了兵队、又雇佣了多少侩子手在追捕打听他的下落。
沙罗似乎也被他的言辞激怒了,抓住陆陵角的手臂,将他背对墙壁退无可退。
“我出生在青原,十三岁开始在人世修行,虽然有过各种困难,但是那些都只是必要的历练,根本没放在心上。而我人生的第一次幻灭,却是在一个月前,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
陆陵角心脏一阵收缩。继而是一阵难以名状的悲伤感涌上心尖。万念俱灰吗,看来他当时打击真的很大呢。一见钟情的人不但和其他男人苟和,而且还是心甘情愿、主动**的一方。
陆陵角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心思反倒变得极为冷静。
“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了。”他道。
“除此之外,你其实没有其他方法了吧。”沙罗道。
“当我决定用蚀骨粉报复那个人的时候——我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准备了。所以既没有逃走的打算,也没想过要谁来代替我受罪。”陆陵角道,黑色双眸乌亮深沉,毫无悲戚之色,“即使现在逃出来了,我也命不长久、不可能回到从前的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沙罗一阵心惊,什么叫做即使逃出来了,命不长久!
山湖茶,又称忘忧草,忘忧忘苦,食之上瘾,中断食用,便如白蚁蚀骨、痛不欲生。
“你觉得燕南王如何能控制了我?”陆陵角反问,还不待沙罗去思考那个黑暗得深不可测的答案,陆陵角继续道,“经由我制出的毒药,蚀骨粉、三无散、血魄银针,无一不让天下人谈之色变。但是后来我才明白,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毒,而是瘾。戒不掉的、控制心灵与精神的瘾!”
“这具身体早已不是我自己的了。染上那种毒瘾,根本无药可医、无药可救。很多时候,没有人比我更想杀死自己!”
“一定有什么方法?”沙罗。
“相信我,当你看到我犯瘾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它有多么可怕。一切都不重要了,唯有的愿望就是怎么杀死那样堕落的自己。我还没死的原因,只是因为自身太懦弱罢了——”
沙罗一脸失神与无力。
“你也该醒醒了。借用我的身体,像悼念死者一样悼念你那个喜欢了两年的‘女孩子’就到此为止吧。你的那个女孩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陆陵角披上地上厚厚的羊皮外套,
“我出去走走。在我回来之后,不想再看到你。”
说完,消失于山林苍凉冰冷的月色里。
陆陵角并未走远,夜色中的树林如同鬼蜮般森然。他抬起头,看看许久未见的冰冷的月色。月亮一直是这样的么?一直都是这样冷彻入骨的?
陆陵角回到避风的山洞,已空无一人。唯独篝火星星亮着。
真的走了。只要是稍微正常的人,都会走的。因为太麻烦了,涉及到他身上的每一件事都太麻烦了。
陆陵角有点失魂落魄地坐到篝火旁,首先是易容,然后是打听牢狱里的消息,一边想着对策,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个一身黑色锦衣少年的背影。一夜无眠。
——
城墙,黑风肆虐的城墙。燕南王府仍然灯火通明。
“不准让灯熄了!全部点亮!点亮!”
据说燕南王不但瞎了,还疯了。让宫殿里里外外都点亮灯烛,彻夜不熄。
已与人彘无异的王爷躺在床头被疼痛吞噬,只能靠山湖茶缓解疼痛。
“你要多少钱?”床榻的纱帐里的王爷语气充满了怒气。
坐在矮几旁、悠然地揭了揭茶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年过四十的女人,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左眼下生有一颗黑痣,有着脉脉多情又干练眼神的女人。她就是幽兰谷的现任谷主,号称清水道人。
“现在已与当初情况不一样了。最近幽兰谷连连暴雨,培育的山湖茶皆损失惨重。眼下山湖茶剩下的量已经不多。所以王爷若执意要买,价格自然要提升了。”
这女人是趁着危难之时,却趁火打劫。
可是一两山湖茶索要一万两黄金,这不是强盗吗!当初这个女人可是当做送礼送给他的!若不是她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早将这个女人拖出去剁成肉碎了!
正当燕南王仍决定不决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
“后院着火了!藏宝阁着火了!着火了!”
什么!王爷一阵心惊,折腾着想坐起来,可是手脚却已废了!
山湖茶就藏在藏宝阁中!难道是这个女人安排的?!可是这女人也不知道山湖茶藏在藏宝阁中。
女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作案嫌疑,“王爷,在下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您府上作乱。”
王爷冷哼一声。
“王爷,那在下所提的价格是否要再考虑几日?”
纱帐后的王爷咬牙切齿,现下连藏宝阁也毁掉了,最后一点山湖茶都没有了,就算她开天价,也只能给她。
“就按你的出价!”王爷咬牙切齿道。
女人拂袖遮住唇齿的一笑,“多谢王爷慷慨!”
清水道人沿着长廊出了殿内,果然看到后院滚滚黑烟,是谁偏偏这个时候故意烧了藏宝阁了。不过倒是帮了她大忙。
烧了藏宝阁,偷走山湖茶的人——正是沙罗。
此夜,沙罗除了造访燕南王府,还去拜见了一个人。
夜黑深寂,灯苗荧亮。青衫棉袍、满面风霜的男人仍在秉烛夜读。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不知已静候多久。
“沙罗大人?”满面风霜的男人举起案桌上的灯烛,照亮那个黑暗里显得有些孤独的身影。
“李判书。”果真是沙罗。
被光亮照亮的少年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禁让李判书一阵心惊。
“话别后便是两年光阴。”李判书将他引到桌旁。
“不便打扰太久。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沙罗细道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陆家?!可是这一次得罪燕南王的陆家?”李判书心惊。
沙罗为何会这次的事件有关联?陆家得罪的人可是当今皇上的胞弟!虽然是王府丑闻,但是确实惊动了京城。
“燕南王府一案我也是主犯之一。”沙罗道。
主犯之一?王府一案非同小可,虽然案件因为涉及到凶手是燕南王的男宠不便大肆宣扬,但是因受害人是皇室就不可同日可语。李判书主管监狱刑司,牢狱中的一切都归他掌管,这个案件其中经纬,李判书大致能猜出两三分,
“事已至此,三日之后,我必将陆家等人送到城外。只是到了城外如何护得他们周全,就要交给沙罗大人了。”
“多谢!到了城外,我会找人来和你接应。”
两人再谈了一些计划细节,待沙罗快要离去时,李判书突然问道,“沙罗大人,遇到什么事了吗?因为你看上去……实在令人很担心…”李判书琢磨着应该如何用词形容沙罗的神情。
“是吗。”只听见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轻叹一口气,眼神深邃落寞地望着屋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李判书,你觉得人到什么时候会心生必死的决心呢?”那个人的愤怒、那个人的绝望,他都想一点点解开。
“大概是没有退路的时候。”李判书捋了捋胡须道。
沙罗微微一笑,算是离别前的谢意。
沙罗离去后,李判书立刻做了几件事。深夜将自己的家眷包括十来岁的女儿,连夜由家丁保镖护送回了余姚的深山老家。
“老爷,这是出了什么事吗?”李夫人上轿前,用手帕拭泪。
“不要多问了,此事非同小可。那位大人委托的事情,不能不办。若只有我一人倒没关系,只怕案发后怪罪下来会连累到你们。”
李夫人震惊,是什么人让老爷宁愿冒险得罪朝廷,也不会违背那个人的命令。
“难道是两年前的那个恩人。”
李判书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