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回床上，捂着被子，闭上眼睛。睡一觉就会好了，睡一觉所以的事情都会过去的，坏的情绪坏的人，都会消失不见。
奶奶常常这么安慰我，她说如果世界太吵，那么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闭上了这个世界，在梦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东西。
其实现在想来，奶奶说的这些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她是在安慰我更是在安慰她自己。我不太了解奶奶有着怎样的人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暮年。
奶奶信佛，晚饭过后总会在佛坛前久久跪着，念诵那些我不了解的经文。奶奶不识字，那些字，是她请人念给她听，一遍又一遍，然后生生记下来。我想同一个字，若是搬出了经书，奶奶大概是不会认识的。
我认字之后，帮了她很大的忙，她再也不用频繁穿过半个村子往返于张大先生家。张大先生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先生，不是教书那个先生，是帮人算命解梦看风水的那个先生。村里也有很多小辈识字，但奶奶不会去找寻他们，我想这或许是老一辈人们坚持不下的某种心结。
所以上学之后，我得到了进佛堂的许可。奶奶有时候念着念着会忘了字，便唤我进去，指着问了我，然后又继续虔诚的念着。
我记忆中的佛堂总是放着光芒的，我在门外用烧过的柴棒在地上涂抹，奶奶在里面敲着木鱼，木板门缝里漏出的金光就照着我的背。后来我想明白，那金光只是瓦数不高的电灯泡而已。
可是奶奶的诵经声却更清晰无比，我记得最清晰的经文，大多是关于恐怖惩罚的，不敬佛神不善友邻欺瞒狡诈，会受到如何如何的刑罚，剪舌头生下油锅挖眼睛割耳朵之类的。而我想奶奶很多时候是不解经文含义的，她只是木然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不过她奶奶从不在意这个问题，这很像佛经里那个六字真言的的故事，念错念对不重要，只要深信就行。
奶奶一直如此，深信着菩萨，深信着自己。
如果奶奶还在，此刻她又会怎么做呢？真的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吗？真的闭上眼睛，世界就会停止吗？
如果能在梦里相见，请您一定要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迷迷糊糊睡去，又在激烈的争吵声中醒来。是小安和姐姐，我无法动弹，却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又要打架？”姐姐按捺着怒火的声音。
“是他先挑起的。”
“你就不能忍一下吗？”
“不能！”
“你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
“赵齐磊都进医院了，你还问我怎么了！”
“那小安也进医院了啊！”是在说我吗？
“还不是因为你先动的手，难道不是吗？！”
“是！”
“给我个理由。”
“没有！”
“叶子安！！！”
沉寂了片刻。
还是姐姐先开口，她似乎平静了心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都要忍一忍吗？我们已经不比从前了，况且你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你这样会被处分的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
“你！我在和你好好说你明白吗？处分还算幸运了，你知不知道你们把事情闹得多大，聚众斗殴，要不是你先离开了，你现在已经在派出所里了！”
“所以呢？”
“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我说的话？！”
“我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做？忍一下又那么难吗？赵齐磊和你从小就认识，你有必要把人家打得那么伤吗？他爸妈都找上门来了。”
“你叫他们来找我，医疗费我会赔，不用你操心。”小安说得很冷淡。
“你什么意思？”姐姐气急的声音。
“你又什么意思？”
“我只是叫你不要打架！”
“所以我就该老老实实被打？”
“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就是不分对错见人就低头道歉吗？”
“你要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
“我不明白！我只是想好好过我的生活，我又没错，凭什么就要忍气吞声！”
“你都把人家打成那样了，你还说你没错！”
“什么样？你亲眼看见了？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惹麻烦！”
“你嫌麻烦就不要管，没人求你管，是你自己要瞎操心。”
“好，好，我管不了你了，我不管了！”
然后是摔门而去的声音，随着那一声震得门窗都发颤声响，我终于从梦魇中挣扎出来。
我翻身坐起，小安也推门进来，他的一边脸上还留有红印。
“被打了？”我问他。
“嗯。”他应承着在床边坐下。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问：“什么时候？是她大叫‘叶子安’的时候吗？”
“你都听见了？”他没回答，反问我。
“你们那么大声，听不见是聋子吧。”
“对不起。”
“干嘛要道歉！”
“吵到你睡觉了。”
“是呀是呀，我都被你吵醒了！真是可恶呀！”我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低着头，没有出声，垂下的刘海挡住了眼睛，我只看到他的肩膀有些微微颤抖，这种样子真的很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不服气又不能反驳，只能自己躲在一边默默不甘。
“喂，你不会真的哭了吧？”我伸手准备抬起他的脸。
他突然转过身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身后，没有说话。
我轻轻搂上他的背，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
空气凝固，时间静止，似乎连桌上那个老式闹钟都停走了一般，一切安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有一瞬间的错觉，我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开口了，他说：“我又没错。”
“嗯。”我应答。
他说：“是他先动手的。”
“嗯。”
他说：“那天在教室，是他先动手的，明明就是我被打了，为什么姐姐还要跟他道歉呢？”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继续说着：“姐姐在教务处，一直一直道歉，好像是我错了一样。他先动的手，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就摔到了，我根本就没有打他。可是姐姐都不问，老师都没有定论，姐姐就开始道歉。”
“他为什么要打我呢？”他突然问道“我们从小就认识，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现在了，还是一个学校。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他，我一直把他当朋友，他交不上早餐费，我还帮他垫付，他喜欢隔壁班的女生，我还帮他递情书。就算我没有钱了，可我也没有伤害过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呢？”
“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以前对他太好了吧。”
他没有说话。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越好，他越恨你，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我还是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全变了呢？”他轻轻叹气。
“谁知道呢？反正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前一秒还好好，下一秒就面目全非了。”我靠着他，说：“月盈变缺，彩虹失色，你所拥有的全部消失，都不过一秒钟而已。”
他抖着肩膀干笑了几声，说：“你讲得太文艺了，听不懂。”
“我是说，如果你从不曾拥有，也就不会在乎失去了。”
“可是，可是我有过啊，所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更无所谓失去，所以该怎么办呢？被邻居小胖抢走的布娃娃，大概只要抢回来就好了吧，就算会被扯掉胳膊，就算会被揪掉眼珠，就算支离破碎！但，抢回来就对了吧！我没有的，你也不会有，你永远也不能从我手中，得到任何东西！
“那就去拿回来嘛，把本来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