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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

罗想农和罗江一前一后地踏进院门。两个人刚刚在街上采购过了,买了一包龙口牌细粉丝,一纸袋散称的东北木耳,加佳洗涤剂和香港的“李锦记”生抽酱油。罗想农惊讶在江岸镇这个小地方能买到香港名牌货,罗江笑话他:“什么港货?明明是合资的,广东制造嘛。”罗想农仔细看商标,果然是广东江门生产。罗江哂笑道:“现在的中国,大概除了火星人,别的什么都能造。不信,回头你上网发个消息,说你要买颗导弹,保准明天就有样品照片发到你信箱里。”罗想农紧张起来:“可不能开这个玩笑,安全部的人马上会逮捕你。”罗江乐得肚皮一吸一吸:“过个嘴瘾嘛,你怎么还当真啊?”

买菜时,他们顺便在市场上转了转。时近中午,市场上仍然人流不息,水产摊位同时响着好几台增压器的噗噗声,透明的水泡在鱼盆里咕嘟咕嘟翻滚,白鱼、洄鱼、支鱼、小河豚鱼品种齐全,一律用纸牌子标出“江鲜”,其实谁都知道,没有一条鱼是真正的江鲜,都是池塘里养出来的替代品。

“别看了,”罗江催促说,“没有新鲜货,南京的菜场里都能见得到。”

产品过多地流通后,带来的结果就是没有期盼和惊喜。前年罗想农到美国开学术研讨会,买了两件POLO的运动衫,回国一穿才发现,大街上几乎人人一件POLO,原来这个牌子在南京早就遍地开花了。

人类还能够折腾什么呢?在人的心里,心灵深处,还有没有独独属于自己的珍藏呢?

罗江真是个称职的当家人,进了院门,卸下身上的摄影包,羊皮卷儿扔到墙根里,马上就奔水池,取出粉丝和木耳,泡上,接着择菜,冲洗,准备火锅调料。

罗泊蹲在院墙边,头埋着,身子护着什么东西,不想让罗想农看见。后来又觉得不妥,主动把身子让开,原来是那条瘸腿的小黄狗。

“不是我抱它出来的,是它自己要出来,它想散会儿步。”小罗泊急忙声明。

“它好点了吗?”罗想农走过去问。

“好了很多了!”伯父没有责怪他,罗泊的神情一下子很雀跃。

罗想农弯下腰,端详那只狗。狗也抬头盯视他。狗显然有了精神,耳朵竖了起来,小黑鼻子湿漉漉的,腿上的绷带被它舔得起了丝丝毛头,口水沥拉的模样。

罗想农伸手在狗脑门上戳了戳:“小家伙,祝贺你大难不死。”

狗的脑袋往后一缩,却调皮地张开嘴,要吮住罗想农的手指头。

“啊哈,这可不是好吃的。”罗想农告诉它。

罗泊认真地说:“我又不想给它做小轮车了,还是做一副拐,最好能弯过去,把它的身子套在里面。”

“也不错。可是我在想,等你把拐做好的时候,它肯定能够自己走路了。”

罗想农说完这句话,对罗泊点点头,转身去堂屋。

堂屋里,苏苏像是刚刚洗过头,头发半干半湿,薄薄地披散在肩头。她没有穿那件黑色长风衣,却穿了罗卫星的一件男式格子布衬衫,衣服宽宽大大,下摆包住了臀部,更显得两条腿笔直而修长。拖下来的衣袖被她挽了好几道,约束住松垮的肩部和肘部,当她抬手摆弄头发时,宽松的肩袖展开像鸟翅。

罗海今天换上了他的第三套衣服,一件长及膝盖的类似印巴人穿的衣服,咖啡色,丝质,立领,圆筒状,领口袖口和下摆滚了墨绿色的涤条。他的脖子上还松松地绕着一条长丝巾,也是咖啡色,印着繁复的米色花纹,丝巾的两端都垂在胸前,一端齐腰,另一端长及腿根。

罗想农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罗海是从哪儿搜来的这些奇装异服。还有,他是不是把工作之外的全部时间用于逛街淘货了?他不厌其烦地装扮和折腾自己,从中是否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快乐?

哪一天,找个好时机,罗想农要好好地问一下。

罗海没有注意到伯父的凝视和诧异,他低着头,似乎在读一本时尚杂志,眼角余光却始终瞄着自己的年轻继母。

“你不要把头发梳得太高,低一点比较好看。云鬓低垂的样子才性感。”罗海终于憋不住了,抬了头,从椅子下面懒洋洋地伸出一条腿,明目张胆地打量苏苏。

苏苏很敏感地转过脑袋,手里握住头发,虚空挽住,比划给罗海看:“是这样?”

“不,从两边往中间挽,挽出麻花形。”

“这样对了吗?”苏苏依法泡制。

“差不多吧。”

“罗海,你来示范一下嘛。”苏苏说话用上了鼻音,有点呢喃婉转的味道。

罗海爱理不理的,停顿了好一会儿,后背猛一弹,起身,走到苏苏身后,一只手抓起她的头发,拎住,左右转动身体,端详她的侧影,在心里打个底稿,然后用他细长的手指代替梳子,三抓两抓,动作娴熟而利落,一个漂亮的发髻已经贴在苏苏脑后。

罗想农心里不由得想,真是好手艺。

“天啊,”苏苏低头看着桌上的镜子,惊叹:“变魔术一样啊!”

“一般般啦。”罗海面无表情地回答。

“怪不得,我听电视台好些人跟我说,你是她们那儿一流的化妆造型师。”苏苏回头看罗海,嫣然一笑。

罗海重新把身体埋进椅子里,腿伸长,坐出了很舒适的架势,等着他的哥哥罗江把午饭弄好,唤他上桌。

罗想农走到东边的卧室门口,屈起一根中指敲敲门,进去。

罗卫星居然在用蜡笔画画。那些油光闪亮的小学生使用的蜡笔,有的才动了个头,有的却已经被他涂剩了烟屁股那么长,红的,蓝的,黄的,紫的,颜色倒还不少,乱七八糟散放了一桌子。

“怎么回事?回到老家,怀念童年?”罗想农笑着拿起桌上一张画好的图画。

画的是一顶军帽,老式的,帽檐上方是一颗红五星。虽然用的是蜡笔,线条还是很见功夫,明暗对比,一丝不苟。

“小学时候,图画课上要画顶军帽,老师骂我画得像只尿壶,我不服气,跟老师顶了嘴,那年的三好生没评上。”罗卫星头也不抬地说。

他手里在画另外的东西:一盘农家水果。黄瓜,西红柿,水萝卜,还有红中带绿的菱角。蜡笔这东西到了他手上,变得出奇好用,要深就深要浅就浅,眨眼之间一副“农家乐”图栩栩如生,风格是成熟和稚拙兼备。

他随手扔了刚刚完成的画,抬头对罗想农笑笑:“打发时间。昨天想买点水粉颜料,走完一条街,只买到一盒二十四色蜡笔。”

“江岸镇是小地方。”

“看怎么说。液晶电视倒有好几个品种。手机型号也不落后。”

他用劲挺胸,把脑袋往后仰,舒展腰背和颈椎,然后才起身,收拾桌上的杂物。画家们大都落拓不羁,唯有罗卫星不同,他一向讲究整洁。

罗想农告诉他:“麦子来电话了。”

“哦!”罗卫星停下手。“打到你手机上了?”

罗想农有点不自然:“我刚好接到。”

“刚好接到。”罗卫星重复他的话。“没什么。她给我打了一次,也应该给你打一次。怎么,说什么了?”

“冰岛火山灰,所有的旅客都耽搁在机场,还不知道哪天能到家。”

顿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吐露乔麦子有可能带丈夫回来的事。如果母亲的下葬仪式上出现一个大鼻子老外,大家的心里未必舒服。

“等吧。我反正没有急事。”罗卫星慢吞吞地表示。

罗想农跟他商量,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母亲的墓穴地。母亲生前买墓穴没有告知他们,反而是请一个外姓旁人袁清白经手,想起来总是别扭。

“那就去看看。”罗卫星同意。

要看母亲的墓穴,先得找到袁清白。

罗想农和罗卫星两个人闲逛着摸到袁清白家中时,这家伙穿着一件带翻领的“巴伯利”牌的长袖针织衫,顶着一个孕妇样的大肚子,正在呼哧呼哧擦洗一辆桑塔纳轿车。

袁清白的房子在镇上绝对数一数二,三层的大别墅,圈出一个蓝球场那么大的院子。美中不足,是别墅的外墙贴了一层浅绿色的瓷砖,沿脚线的砖面上还带着花纹,这就显得乡气和俗气了。罗想农记得,袁家别墅建造的时间应该在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乡镇企业家们只懂得争先显富,不知道追求品味。最近两年江岸镇上新造别墅的人,都学得精了,从大城市弄来了现成的欧美别墅的图纸,北美风格、西班牙风格、英国乡村风格,应有尽有。在一片瓷砖贴面的江岸镇的建筑中,那些新造别墅鹤立鸡群,洋气得叫人目瞪口呆。

袁清白的这辆桑塔纳大概是很久不用了,车漆已经不再光亮,保险杠上有几处撞痕,两侧车灯的颜色也不一样,一边是黄色,一边是白色,车门好像还关不密实,看上去比街上跑出租的车型还要老旧。袁清白穿着价格不菲的名牌衣服,一副大款的派头,却自己动手洗这么一辆破车,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别过来,水溅着!”他举着一根从厨房间接出来的黑色胶皮软管,大声地提醒罗家兄弟。

因为不是高压龙头,水头流出时并不急迫,水花也是小小的。袁清白这么喊,有点夸张。

他放下水管,扭头招呼厨房里的袁小华关好水龙头,这才跺跺鞋面上沾着的水,朝客人走来。

他的情绪显然不好,一开口就骂骂咧咧:“妈的个头,该我倒霉!昨天开那辆奔驰上南京,险些送命,车上八个气囊都撞开了!”

罗想农吃惊道:“怎么回事?”

“高速路上有雾,卡车又超载,他妈的撞上了,你说我还能往哪儿逃?好在是奔驰,换辆国产车,老命怕是没了。”他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心有余悸。

罗卫星转到他的身后看看:“身上零件没少吧?”

袁清白撇撇嘴:“人没事,车完蛋了。今早4S店打电话来,车子全部修好要花三十万。”

“这么多?”罗想农吸口气。“还不如放弃呢。”

“保险公司会赔钱。”罗卫星很有经验的。

“赔个鸟!”一说这事,袁清白更加来气:“他们按普通修理厂的价格核算,零部件也按国产的算,至多只肯赔十五万,我自己得贴上一半的钱。”

罗想农笑话他:“这就是有钱人摆阔的好处。”

“老哥啊,我已经是痛不欲生了,你不能再踩我。”袁清白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挤到了一起。

罗卫星倒是个细心的人,他问袁清白:“大清早往南京跑,赶着送礼去了?”

“岂止是送礼啊,送钱噢,摆平大麻烦噢。你猜是什么事?打死你都想不出来,有人在我的香肠里吃出了老鼠尾巴!”

“哦!”罗想农和罗卫星同时惊呼。

“怎么可能呢?食品卫生法我不懂吗?食品安全的利害关系我不懂吗?我恨不能天天拎着工人的耳朵讲,要注意,要小心,所以我的肉制品绝对没问题,这事是有人陷害,绝对是陷害!我都能猜得出谁干的!兔崽子眼红我的生意比他做得大。”

袁清白一口气说下来,恼火加上着急,竟然气喘吁吁,好像血压也升上来了,满脸泛出油红。

罗想农心惊胆战地制止他说下去:“这事还要冷静,想个最好的处理办法。”

“大不了这批香肠全部撤柜,我换个牌子再做!狗日的,想栽害我?”

袁小华甩着水淋淋的双手走出来,显然她在厨房里听到了父亲的话,她朝袁清白一跺脚:“你有没有脑子啊?做得好好的品牌说换就换?你知道现在打一个广告要多少钱吗?吓死你!”

“多少钱?我倾家荡产能不能做得起?”袁清白拿眼睛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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