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神医的女人论
离梅州城还有一里地时，两位衙役下了马车，他们毕竟有任务在身，与监视目标一起回城，知府那边不好交待。
几乎是在他俩离开的下一秒，宋晓就蹿到了车辕上，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去了。刚刚二爷那一眼瞟过来，怕是割他二斤肉的心都有了。宋晓捏捏自己的肚子，也怪他这两日吃得多了些，欠点没把二爷压出个好歹来。
自打见了红衣鬼影，慕容泠风满脑子都是那句“圣子大人”。这个称呼，她有十六年没听到了。
是的，十六年！自她在湛天大陆重生，她便是慕容家少主，圣子这个身份已与她再无干系，可如今又怎会有人认得她？
云漠见小公子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就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可怜兮兮的，叫人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他歪在软垫上，拿了根毛笔在小公子眼前晃晃。
小公子还在想心思，眼前突然多了个影子，不禁眯起眼睛，斜睨云漠，“干什么呢？”
“哄你开心呀！”云漠如实说道。
慕容泠风一把薅过毛笔，丢到远处，“再拿我当猫耍，小心我挠你。”
云漠挑眉，都亮爪子了，还说不是猫。
被他这一搅和，慕容泠风那凡事想不明白的小脑袋瓜更糊涂了，索性丢到一旁，让别人去劳心劳神吧。“你好点了？”
“嗯。”云漠点头，“离开白头村就不晕了，可能我与那村子气场不和吧。”
慕容泠风摸摸下巴，“那村子是怪了些，我们得尽快找到黑蝎门的人才行。”
云漠却说不急，“先找到养蝎人吧，他在梅州城中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却被你我阻止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慕容泠风纳闷，“这俩不是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云漠起身倒了杯茶，“黑蝎门的门徒都有养蝎子的习惯，蝎子怕酒，所以黑蝎门门徒都跟你一样，”他将茶杯放到小公子手上，“滴酒不沾。养蝎的那户人家院子里丢着一堆空酒坛不说，屋里还藏了几坛，这可是养蝎子的大忌。所以，他并不善此行，那瓷罐里的蝎子恐怕也是别人给他，也许与黑蝎门有关，抓住他，我们便可以顺藤摸瓜。”
慕容泠风嗅着茶香，似乎想到了什么。
车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全都喊着“神医”、“天人下凡”、“救苦救难”一类的话语，车速也随之慢了下来，像是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
慕容泠风想要撩开帘子一探究竟，手还没触碰到帘角，就被抓住了。云漠从她身后靠上去，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说，“别看，盛情难却。你现在出去了，定然抵挡不住百姓的热情，小心被他们吃了。”
小公子一个激灵，“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让百姓们都知道知道蝎子是从哪来的，又是谁发现了这些，一次两次地救了他们。”云漠的声音有些发懒。
慕容泠风不解，“你把这些说出去不是要打草惊蛇，扰乱民心了吗？”
“你是衙门的人吗？”云漠反问。
“不是。”
“你是北境军的人吗？”
“不是。”
“那你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大臣吗？”
“也不是呀。”
云漠倚回软垫上，面露笑意，“都不是，民心乱不乱和你有什么关系？替衙门保守秘密，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他不会贪天之功，亦不会为人作嫁。
慕容泠风似懂非懂，“你是不信任陈铭吗？”
云漠上下打量着她，“慕容家的人心得有多大，竟让你一个人出门！”
车外，宋晔敲了敲车门，“二爷，到了。”
云漠很自然地牵起小公子的手，“来吧，带你瞧瞧什么是信任。”
马车停在了义庄门口，此时的义庄与他们上午离开时截然不同，里三层外三层驻守了近百名士兵。楚晋和义庄老头被押在院门口，有专人看管，停尸房里，三名仵作正在验尸，验出有蝎卵，立刻上报。
见他们来了，师爷赶忙迎上来，拱手作揖，“云二爷，慕容公子。”
云漠下巴微抬，望向义庄里面，“此事交由知府大人，甚好。我的人，可以领走了吗？”
师爷赔笑道，“二爷误会了，大人只是想留楚公子了解情况，楚公子医术高明，实在是……”
“了解完了吗？”云漠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他。
强烈的压迫感，迫使师爷不停地擦着冷汗，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不过是一介商贾，怎会有如此气魄，与他对垒，宛如对战千军万马，“是……已经……”
云漠朝楚晋招招手，楚晋小跑到他身后，“既然这里没什么能帮得上的了，我们就先回去了，陈大人若有疑虑，我们在客栈恭候。告辞！”
回到马车上，小公子左看看楚晋，右看看云漠，感叹道，“生抢呀！”
楚晋连灌下去三杯茶，解了渴意，这些衙役真是不知变通，连杯水都不给，“多亏了爷技高一筹，先行将阿克玛蝎的事传了出去，要不，你们现在就得去大牢里接我了！不过，我妥出来了，老爷子怕是够呛。”
“明明是我们救了梅州府，陈铭他凭什么抓人？”慕容泠风不明白。
“我的小公子呦，你也太天真了吧！”楚晋见车上还堆了不少干果，抓起一把边嗑边聊，“陈铭他是知府，梅州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要论罪的，这种时候当然要找替罪羊，将功补过喽！”
他们一来便查处了阿克玛蝎，自然是顶罪的最佳人选。若非云漠散出消息引来百姓围观，那么等衙役闯入义庄时就是“人赃并获”，陈铭岂会给他们辩白的机会？
小公子咬着下唇抱紧胳膊——娘亲呀，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她想回家！
云漠问他义庄的情况。
楚晋道，“如小公子所言，阿克玛蝎与因巨蟹而死的人无关，反倒自然死亡的人，腹中多有蝎卵。”楚晋的话一下子让义庄的嫌疑加大了，“还有一点，昨晚小公子出手及时，并未造成太大的伤亡，只死了三个人，都是中蝎毒而亡。但有一人身上有刑讯的痕迹，应该是死前不久留下的。”
“可知身份？”云漠问。
楚晋撩开车帘，指向前方一处宅院，“老人家说是梅州府首富张府的管家张忠。张家是赵家的表亲，赵家败落后，大部分的财产归了张家，包括浅春醉最重要的一张方子。张家便是以此发家的。”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画出刑讯痕迹图递给云漠。
云漠接过来瞧着，“北境军的刑讯手法？”
“没错。”楚晋点点头，“麻绳穿骨，石灰烧皮，典型的北境军手法。”正是这点让他产生了疑虑，“听老人家说，张管家是张家的家生子，自小便在府里当差，应该没有机会结交北境军中人。”
云漠敲敲车板，宋晔撩开车帘探头进来，“二爷？”
“去查梅州府可有北境军退役军人。”
马车正巧行到一处琴楼，小公子拽拽云漠的衣袖，“我饿了。”
琴楼在张府的斜对面，安安静静的没几个客人，生意并不好。
“那就用了午膳再回过吧。”
梅州府因巨蝎一事，百姓居家不敢出行，商铺茶楼生意惨淡。琴楼虽日日开门，却久未有客，丫鬟小厮都懒懒地靠坐在门口昏昏欲睡。
见云漠一行人踏入琴楼，掌柜的眼睛都亮了，忙迎着上了三楼雅室。掌柜的郑夫人欲领他们入楼中魁首的房间，云漠却在第二间门口停下了，“就这间吧。”他推门就进，完全不给掌柜的说不的机会。
楚晋拿出一锭银子塞到郑夫人手中，“把你们楼上的招牌菜都上来，再来两壶茶，两碟点心，其余的你看着办吧。”
郑夫人瞧着手中的影子，嘴角抽了抽，“这位爷，咱这儿是琴楼，不是饭店。”
“怎么？没吃的？”楚晋问。
“有的有的！”郑夫人赔笑道，“只是，老爷夫人们来咱这儿都是为听琴饮酒的，您这……要不，请个琴师，再请俩歌姬舞姬？”
宋晓两眼发亮，平日家里管得严，他很少有机会听曲观舞，“云漠哥……”
云漠点头，“那便请个琴师吧，不要歌姬舞姬，太吵。”
楚晋又塞了两锭银子给郑夫人，郑夫人眉开眼笑地跑下去张罗。不一会儿就带了个青涩的小姑娘上来。小姑娘抱着把古琴低头跟在夫人身后，显得十分拘谨。
“这是莲莺，年纪小，不常见客，有些害羞。”郑夫人把莲莺推进屋，“别看她岁数不大，琴技在咱们楼里可是数一数二的。若是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菜很快上齐了，有鱼有虾有肉，云漠给小公子夹菜剥虾，看着她吃，却始终没动那盘子糖醋鱼。
莲莺的琴技果真不赖，时而婉转温语，时而荡气回肠，时而轻歌曼舞，时而深潜翱翔。
伴着琴声，楚晋几杯黄酒下肚，颇感燥热，推开窗户，引些凉风进来。他索性拿着酒壶坐到了窗边。琴楼对面便是张家宅院，他们的房间高了些，视野刚刚好能看清张家多半个院子。“张家不愧为梅州府首富，这院子可不比京里的差。”
“楚京寸土寸金，自是梅州府不可比拟的。”云漠和楚晋你一言我一语聊开了。
“那是，要放楚京，这么大的院子，还不得上千个仆人，粗使的、花圃的、修葺的……光管家就得十来个。”楚晋抱着酒壶啧啧两声，“可我趴这儿半天了，也没见几个人走动。午膳时间，都没人张罗着传个菜吗？”
宋晓刚要说话，就被云漠一个鸡腿堵回去了。反观慕容泠风既不关心他俩的话题，也不欣赏宛转悠扬的琴乐，两只眼睛就盯着桌上的菜肴呢，嘴里嚼着手上还指挥着，让云漠剥虾拆鸡骨。
云漠倒了碗茶放在小公子手边，让她慢点吃别噎着，“兴许是家里有什么安排。不过，能叫外面瞧得这般清楚，可是犯了庭院大忌。”
琴音微乱，慕容泠风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看来有门。
“事出无常必有妖！”慕容泠风拦住云漠的筷子，表示不吃了，“娘亲说这叫偷腥门！”张府高墙大院，又围着院墙种了不少树，私密性极强，可单单从这个窗户望过去，一览无余，视线没有任何阻碍，“定是有人暗通款曲！”
“啪！”琴弦断裂，莲莺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楚晋走过去将人扶起来，“姑娘可是身体不适，区区不才，略通医术，可为姑娘诊治一二。”
“多谢大人，小女子无碍，”莲莺吓得抽回手，后退一步，“只……只是，我的琴坏了，实在状态不佳，恐不能再为大人们助兴了。我让夫人另遣琴师上来吧。”
楚晋笑着安慰她，“无妨，我们本就是来用膳的，吃完便会离开，你先回去休息，不必惊扰到夫人了。”他又给了莲莺些赏钱。
莲莺谢恩，抱着钱退下了。
“这就……放走了？”小公子问。
云漠刚吃了两口糖醋鱼，喝茶清清口，“你若喜欢再让楚晋叫回来便是。”
慕容泠风撇嘴，“我喜欢什么！你们不是要套她的话嘛，不接着问了吗？”
“她还在犹豫，这种情况下未必会讲实情，不如等她自己想好了。”云漠道，“况且，咱们有别的故事听，她在这儿，不合适。”
话音刚落，宋晔就推门进来了，“爷，都打听清楚了，梅州府离北境军驻地不远，不少军人退伍后在此安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若挨个去找，怕是不易。”
“军方后营啊。”
南楚国富民强，无须强征兵役。入军籍的大多是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当兵的人，总是对疆土有着格外的热忱，他们爱这片土地，愿誓死守护。不少岁数大了，或是身体不适，退下来的兵将，会选择在驻军地不远的城镇中安家，只为国家有难，匹夫不辞。而这样的城镇就被称为军方后营。
云漠摸着下巴，“士卒小兵应当接触不到刑讯，你去找入伍五年以上，立过军功的退伍兵，近年来少有战争，往上找十年的，看看谁与张忠有过接触。”
宋晔应下，“我打听张忠的时候，倒是听说了张家的一段往事，还与这琴楼有关。”
有八卦听？
慕容泠风忙招呼云漠备上茶水点心，乖乖坐好听故事。
“张家家主三年前过世，如今掌家的是夫人王氏。张家主在世时有一红颜知己，就是这翠景楼的魁首琴师，唤名春莺。这间屋子，应该就是春莺的琴室，张老爷为解相思之苦，特命人砍掉树木，二人得以相望。”
宋晓跑到窗边眺望，果然能直接看到张家主院，“这么喜欢，为何不娶回去？”
“家有悍妇呗。”楚晋把宋晓提回来，他一外男如此明目张胆盯着人家院子看算怎么一回事！“王家在梅州府也算望族，王氏出身名门，自是不肯与奴籍歌姬共侍一夫。”
宋晓不解，“可是春莺是琴师，不是歌姬呀！”
“这种地方出去的，谁还会在乎你是贵是贱！”
慕容泠风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下，是不是有谁和她说过同样的话？
【既然是妖，谁还会在乎你是好是坏！】
不安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揪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小公子回过神来，对上云漠担忧的眼神，“怎么了？”
慕容泠风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不安，“没什么。”这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
宋晔继续讲着张家的事，“张老爷怕媳妇，但也挡不住怜爱之心，后来寻了个由头，将春莺接进了门。王氏一直无所出，但春莺刚进府半年就有了身孕，一时间荣宠更甚。可就在春莺怀胎九月即将临盆之际，张老爷暴毙身亡，就死在春莺的床上。王氏咬定春莺是凶手，找到了所谓的春莺的情夫，说春莺腹中之子是与奸夫所生。主母有处置妾室的权利，因此，春莺在张老爷暴毙的第三日，被沉塘了。那位奸夫是府中护院，被张管家下令，乱棍打死，扔到了乱葬岗。”
故事讲完，一度陷入沉默。
楚晋斟了杯酒递给宋晔，“最近悲伤的故事听得有点多哈。”
小公子跟着点头，“梅州府的孕妇难了些，想生个孩子太不容易了，说不定就搭上命了。”
慕容泠风一句话，让几人起了疑心——冬歌和春莺的故事确有相似，难道是因果轮回，张家断了赵家的后，最终也走向了与赵家相同的结局？
“不管怎么说，那个……”
“那个王氏一定有问题！”小公子打断楚晋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云漠好奇地看着她。
慕容泠风指着窗外，“张老爷和春莺都死了三年了，这条见证了他们爱情的偷腥门还留着呢！别忘了，如今掌家的可是王氏。”
宋晓挠挠脸颊，“兴许是她给忘了？”
慕容泠风大手一挥，“绝无可能！你们呀……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
宋晓不服气，“你就了解女人了？”
“哼！”慕容泠风傲气地一扬脸，“也不想想我娘亲是谁！南楚第一美人好吗？还有我雪儿我师父我颜姑姑我父……总之，慕容家本就是阴盛阳衰的地方，小爷从小就是在女人堆里长起来的。唉，女人这种生物呀，说多了都是泪！”
楚晋小声嘟囔，“说得就跟你不是似的。”
慕容泠风想起家里那几只母夜叉顿时觉得背后一阵阴风袭来，她下意识地向云漠靠了靠，“别人不说，就我娘亲，她跟我爹闹分手后把两人的东西全砸了，等她脾气过去了，还会偷摸拼起来，但有一块普通的玉佩，据说是我爹和其他女人的定情信物，也不知怎么辗转到了我娘手里……”
“慕容家主出轨了？”楚晋不敢置信，眼睛里全都是八卦之光，这可比什么梅州府旧谈劲爆多了！
慕容泠风连连摆手，“不是，这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给你们解释吧！反正依我看都是误会，我娘那风风火火的性子，让她误会简直太容易。”
楚晋表示怀疑，她口中的璃郡主怎么和世人传颂的才华横溢、蕙质兰心的南楚第一美人不大一样呢？
“言归正传，那玉佩怎么了？”云漠替她解了围。
慕容泠风叹气，“玉不是什么好玉，但样子还不错。到我娘亲手里立刻摔得粉碎，每块碎片还被她碾成了渣渣，她说那叫挫骨扬灰。最后剩下一堆碎渣，被她埋在狗窝旁的大树下，每次生气还要过去踩两脚！”
慕容泠风望着对面的庭院高深莫测，“女人，只要有半点机会，她一定会第一时间亲手毁了男人和三儿之间的所有事物，连个土渣子都不会留，更不要说什么偷腥门。留着它，不是在打王氏的脸，提醒她夫君的不忠吗？”
王氏留下偷腥门，定有所图！
窗外传来车轮辗过的声音，小公子探头望了眼，一个衣衫褴褛的坡脚老头拉着一张长板车一瘸一拐地从长街走过，“是他。”熟悉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她撑着窗木一跃而下，追上板车，“站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