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再遭不幸
金秋,是收获的季节。
在家旺的家乡娄新县五峰乡,山坡上、河谷里,只要有水的地方,便是一片金黄。稻穗结着一串串饱满的谷粒,深弯着腰,低垂着高贵的头颅,向四面八方的人们行鞠礼,献上丰硕的果实。沿着龙溪河两岸放眼远望,只见到处是待收和正在收割的稻子,人们三人一堆,五个一伙,忙于收割。今天帮你,明天帮我,轮流开镰,互帮互助,倒也自由自在,不受羁绊。因杂交水稻的引种,品种不断改良,收成是越来越好了,而且不用再卖公粮,如今的农民只需种一季中稻便够粮食吃了,不用再搞双抢双插。又是一个丰收年,捧着沉甸甸、金灿灿的稻谷,人们心里乐开了花。
那天下午,永辉放学回到家中,见家里正在收割稻谷,便放下书包,脱了鞋子准备下田垅去帮忙,忽然听见奶奶在房中呻唤,于是走过去询问。
原来,奶奶可能是天热中了署,突感肚子痛,父母因忙于收割稻子,没有立即去给奶奶买药。
“奶奶,我帮你去买吧。”永辉说。
“行哩,你爹妈没时间,就请你帮我去买吧,问问医生,看买点什么药比较好。”老人家边说边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二十的,在手里拧了拧,又抽出一张十元的,说这里是三十吧?永辉说是的奶奶,是三十块钱,你还要买什么吗?
“如果钱够的话,就顺便帮我买包洗衣粉吧,我的洗衣粉快用完了。”
“好哩,奶奶,那我去了啊。”
“去吧,快去快回,”奶奶说,接着又交待了一句:“小心车子!”
永辉是家旺的侄儿,是家旺的母亲最疼爱的大孙子,他从2岁起便跟奶奶睡,为奶奶暖身、做伴,大一点了,便能帮挂蚊帐、倒洗脸水,奶奶非常喜爱他,说他是奶奶心头一块肉,那也是毫不为过的。永辉聪明懂事,学习好,礼貌好,十岁那年过生日,舅舅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像满爹那样考军校当军官,说得家里人心里暖暖的。家旺每次回家,他总是尾巴一样跟着他,将他的大盖帽扣在头上,见人便像少先队一样敬军礼,俨然一个小兵。现在,永辉已经14岁,上了初二了,个头撺到了一米五几,长得虎头虎脑,结结实实的,再过几年,便真的可以参军了。农村的孩子懂事早,独立性强,十四岁的永辉不仅煮饭、炒菜、洗衣服等一应家务都会干,还学会了骑单车,可以在田埂小路上骑行自如,家中缺了什么东西,他都主动骑单车去购买,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成了小采购员。看着日渐成熟懂事的永辉,全家人备感欣慰,家旺则在欣喜的同时对他寄予厚望。
从奶奶房里出来,永辉重又穿上鞋子,搬出那辆父亲从煤矿骑回来的旧单车,沿着田梗上的小路,晃晃攸攸地骑行了几百米,拐上通往水泥厂的那条毛马路,向河对面那条公路骑去。对面那条公路是条主干道,有6米多宽,柏油的,可双向通车。毛马路与主干公路的交叉处是一个丫字路口,公路从山坡上下来,在交叉口拐一个弯,再下行约五里,便是乡政府所在地,卫生院和商店都集中在那里。
柏油路上骑车真舒服啊!那柏油路是新修的,路面黑里透亮,在阳光烘烤下冒着热气,反着白光,车轮碾在油路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同炸鱼时烧热了油锅,将鱼往里一放时的那种声响差不了多少。他感觉那路软得像橡皮,车轮一压,便向两边分开,泥巴似的,好玩极了。永辉先去卫生院买了药,又去商店里买了洗衣粉,欢快地骑了单车往回赶,很快就到了那个拐弯处,只要过了那个路口,便是那条毛马路,沿着毛马路走一段,就能看到自己的家了。可他也许还不想回去,在柏油路上骑车的感觉太好,他还没有骑够,也或者是有什么事忘了,不得不回去办,总之是他又折了回去,重又骑了一个来回。有同学看到他,问他骑来骑去干什么,他只笑笑没有说话。他转了一圈,再次来到了那个路口,拐上了那条岔路。
就在这时,一辆带着拖箱的大货车正从公路的坡顶下来,见一个老农横穿公路,司机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点刹,车子猛一抖动,货车拖箱的插销突然断裂,拖箱立即脱离车体,向外侧翻滚而下,将猝不及防的永辉砸倒在地,并翻过土路掉入一户人家的屋顶,将半边房子砸得稀烂。
永辉被砸倒时手里提着塑料袋不放,塑料袋里装着二盒十滴水、一小包药片、一袋洗衣粉,还有几元散钱,药袋上写着刘德香的名字。
李永辉的意外身亡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带来了不可承受之痛。哭得死去活来的慧芝悲痛中说了一句埋怨母亲的话,怪母亲不该急着叫永辉去买药;本已痛悔交加的母亲受不了了,不想活了,要随孙子而去。七岁的小侄明辉吓得傻了一般,学也不去上了。哥哥家福被弄得六神无主,焦头烂额。
其时,部队正在远离营区数百公里的野外驻训,当家中噩耗从营区传到驻训地时,家旺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组织上考虑到家旺的实际情况,当即决定准假,并从机关派一名股长下营里代职。
家旺在家呆了十几天,帮助处理了永辉的后事,跑上跑下的,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那一万八千元赔偿款,使家庭危机得以缓解。眼看假期到了,要归队了,可母亲却因思念孙子,天天哭泣,茶饭不思,怎么也劝不住。嫂子就埋怨母亲的那句话后悔不已,错也认了,歉也道了,可是没有用,母亲的自责丝毫不减。她不是不理解媳妇的痛苦,不是不原谅媳妇于痛苦中所说的那句话,而是她实在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眼睁睁地看着大孙子帮她去买药,一瞬间便没了,叫人怎么受得了!
“早知是这样,我死也不会叫永辉出门啊!”老人总是重复着这句无厘头的话。其实,老人的自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样的事情纯属偶然和意外,神仙也料想不到,何况是人。如此过度的悲伤与自责,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并给子女们带来极大的精神压力。这一点是刘德香老人没有想到的。她完全只顾自己的感受,而没有顾及其他了。做为儿子的家旺知道母亲钻了牛角尖,但也一时没了办法,只能理解和顺从。
要是给母亲换换环境,也许会好些。家旺心想。可让母亲去哪里呢?这天,趁哥姐几个都在家,家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家旺说:“永辉一直跟奶奶生活,母亲对永辉疼爱有加,祖孙二人感情很深,彼此依赖,现在永辉没了,母亲一时难以接受,常常触景生情,怀念永辉,十几天来很少吃东西,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不能这样下去了,得给母亲换个环境。我想把母亲接去我那里,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沉默与难堪的局面立即被打破,兄姊数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来。四组说:“去你那里,你和弟嫂都要上班,母亲又看不见,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怕是不行吧。”
“是呀,母亲从未出过远门,那么远的路,怕是不肯去哩。”三姐接过话头说。
“所以要大家一起做母亲工作呀,路途是远了一些,但坐火车也就十几个小时,买个卧铺,睡一觉就到了;我那里是个套间,室内有厕所,带她去几次就行;我老婆的工作单位离家不远,每天中午都会回家,我大多数时候也在营区,中午晚上都可以回家,只要母亲肯去,就不会有问题。”家旺解释道。
“话虽这么说,但母亲真要是去了,还是有很多不便的,再说了,这事你跟弟嫂商量了吗?”大姐问。
“暂时还没有,不够这不用担心,她不会有意见的。”家旺自信地说。
“还是问问母亲本人吧,她要是答应去呢也可以,去外面住段时间也好,现在家里这情况,要是弟弟一走,我是不知该怎么办的。”家福说。
“嫂子,你的意见呢?”家旺见慧芝不说话,问。
“我没什么意见,她想去就去呗。只是要麻烦你们,特别是要辛苦弟嫂,不知弟嫂会不会乐意?”慧芝说。
“这个没事,母亲去了,她还能不乐意?”
“那行,我们去问问母亲吧。”大姐说。
几人起身,一起来到母亲房里。家旺同母亲说了这件事,没想到母亲一口回绝了。她说:“我这把年纪了,眼睛又看不见,去你那里干什么?你是部队上的人,工作忙,哪有时间照顾我,去你那里,找麻烦不说,给你们丢脸呀。我哪也不去,就想同孙儿辉宝去了算了。”
“妈,您老怎么这样说呢?您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您是我母亲,只要我不嫌您,谁敢嫌您!而我,又怎会嫌您呢?你看我长这么大,嫌弃过您吗?”家旺有些激动地说,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我没说谁会嫌我,是我自己不愿去,那么远的路,我不想死到外面呀,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也不会去的。”母亲说完转身向里侧卧,不再说话。
“既然母亲不想去部队,就不要再勉强,要不这样吧,先让母亲去我那里住一阵子,你看怎样?”大姐将家旺拉到外屋,小声地说。
“行啊,只是你那里住得下吗?”家旺问。
“住得下。你大外甥已经毕业出去找工作了,老二也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三口人,腾出中间那房给娘住就行。”大姐说。
“中间那间房?那你和姐夫住哪?”家旺不解地问。
“后面那间杂屋呀,原先就摆了床铺的,整理一下就行了。”大姐胸有成竹地说。
“可是姐夫他不会有意见吧?”家旺担心地问。
“他有什么意见呀,只要我做得对的,他都会听。”见家旺还想说什么,大姐赶忙摆了摆手:“什么也别说了,细弟,只能这样了,我们一起去跟母亲说吧。”
家旺感激地点点头:“那好吧,有劳大姐了。”
经过几兄姊的一番劝说,母亲终于答应去大姐那里了,家旺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第二天,家旺叫了一辆慢慢游(三轮车),亲自将母亲送到大姐家,并说好每月给母亲寄来生活费一百元,另外再给三十元零花钱。家福则答应每年给母亲三百斤大米和五十元钱。
要归队了,家旺向哥嫂辞行。经历了这次的事件,四十几岁的家福仿佛一下子迈入了老年,胡子拉碴,满脸皱纹,背也驼得更厉害了;嫂子慧芝以泪洗面,半天不说一句话,三人六目相对,哽咽无语,只有泪几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