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李家旺以十几分之差落榜,教语文的班主任刘老师亲自上门劝说李模立送儿子复读。
李模立不愿再送,说大学没那么容易考,有的复读一两年,照样考不上,白扔钱。他抓屎吃一般把儿子送到高中,自己身体也垮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折腾,就指望家旺能赚钱养家。
家旺觉得父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万一复读一年考不上,怎么办,还能复读吗?如果复读两年再考不上,又怎么办呢?三姐夫的那个堂弟松青,不就是复读两年还没考上的吗?可他爸是乡镇企业的干部,家庭条件好,大不了再读一年,或者去哪里找个工作,而自家条件这么差,如果复读一年考不上,不是更难办了吗?
想到这里,家旺感觉舒服多了,委屈的心理得到缓解,心情也平静下来,但他实在不想呆家里,他与同学段海清商量过了,不复读就去当兵,考军校。沉默了一会,家旺终于抬起头来,说不复读也可以,那就去当兵,反正我不想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模立瞪了他一眼,说当兵你别想,家里离不开!
“那就复读一年吧。”刘老师赶忙说。
“不行啊,家里送不起,就是再读怕也考不上!”模立决绝地说。
“这也不许,那也不行……那你想让我干什么?”家旺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眼看要掉下来了,又怕老师看到,便深深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干什么?种田!种田你不会吗?读了几年书就不想在家呆了,你以为你是谁?有这么好的命?”模立心里烦燥,火气也上来了,当着老师的面教训儿子,话语中透着心酸与无奈。
这时候,做为父亲的模立心情也是复杂的,他不是不想送儿子复读,而是确实有难处,有顾虑,他知道复读一年考上的可能性太少,家旺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一旦再考不上,浪费时间和钱物不说,他怕儿子心里上受不住。至于当兵考军校,他认为那只是一种想头而已,实现的可能性很少。况且,他尚来对当兵不看好,甚至于有点反感。早在年轻的时候,他见过去江西“剿匪”时路过村子的国民党兵,那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作派令人心生反感,加上后来的抓壮丁、躲壮丁、追逃兵等等事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形成了固化的思想和偏见。虽然现在改朝换代了,当兵全靠自觉,军队的情况也大不相同了,但他这时候不想让家旺去当兵,既有“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传统观念,也有现实的考量——他看不到当兵有什么好。再说自家的情况他心里最清楚,以前他年轻时当着村队干部,有点固定收入,他娘也能接点纺纱的活,一家还能勉强渡日;后来不当村队干部了,纱活也没有了,就靠他从岳母那里半路学到的几济治疗毒疮皮疹的方子,上山踩点草药,挣点钱补贴家用。现在他的风湿病越来越重了,膝盖痛得厉害,眼看连山也爬不动、药也踩不成了,女儿要出嫁,大儿子要娶亲成家,衣食住行,油盐柴米,家里处处需要钱,就是把他这把老骨头卖了也不顶事。好不容易熬到家旺宝高中毕业,该是挑大梁的时候了,他却倒好,只想着自己消遥,不顾家人的死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哼,我就是不给他去当兵,趁早死了这份心!模立越想越气,嘴巴不由得嘟了起来,脸色阴沉着,好像谁欠了他几斗米不还似的。
气氛僵持着,空气似乎也凝固不动了。沉默了一会,家旺突然抬起头来,对着老师说:“谢谢您,刘老师,我不想复读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就这样放弃了?”刘老师不甘心,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说你只差了十几分,如果发挥得好,是很有希望考上的,最好还是先去复读一年,不要轻易放弃机会,学费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他愿意接济一部分,还可以帮忙争取一点奖学金。
话讲到这个份上,模立再也退不了情面了,便把难题给家旺:“好吧,只要你明年保证考上大学,就复读吧,我哪怕累死也再送你读一年,免得人家说闲话。”
“这就好,这就好,”刘老师高兴地看着家旺,见家旺不说话,便焦急地问:“家旺,你什么态度,你说话呀!”
家旺思考了几秒钟,之后坚定地抬起头来,看着老师说:“对不起,我没有把握能考上,我不能下这个保证。再说家里情况我也清楚,我不能再读了……先在家干几年活,帮家里挣点钱再说吧。”
家旺是个倔犟而有主见之人,不会委曲求全,他已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内心,知道父亲是不会要刘老师钱的,况且家庭条件是这样,高中两年好不容易才读完,父亲是不可能真心送他复读的,加之自己也没有绝对把握,便干脆放弃了复读考大学这条路,而一心寄希望于当兵考军校,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刘老师见此,也不便再说什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家旺将老师送到坡底的田埂边,鼓起勇气说了句:“刘老师,谢谢您,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刘老师连忙说,好,好,我相信你,你回去吧,有事来找我。家旺拉着老师的手,含泪点了点头,师生俩依依惜别。直到几年后家旺考上军校的喜讯传来,刘老师才知道家旺这句话的含义。当那年寒假里家旺回乡度假时去给刘老师拜年,刘老师感慨地说,家旺啊,你难道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当了兵就一定能考上军校吗?家旺说不是,老师,那时候的我是没有办法,当兵考军校是唯一的想头而已。
确实,李家旺放弃复读,选择务农,不过是无可奈何时的权宜之计——他想先在家里呆一段时间,帮家里挣些钱,等哥哥结婚成家,家庭条件有所好转了,再慢慢做父亲的工作,反正当兵可以到二十岁,自己还有回旋余地。他的人生目标是跳出农门,像那些高中同学一样成为公家人。这是他心中的梦想,是在几年前就树立起了的梦想。这个梦想已牢牢地在他心中扎下根来,愈发强烈。现在考大学没有希望了,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当兵考军校这一条。他是决不甘心呆在家里的,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大雁,是随时准备飞向蓝天的。
对于这一点,做为父亲的李模立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自己这个长相平凡的儿子有着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是一心想要跳出农门、远走高飞的。但他深知跳农门的不易,不是谁想跳就能跳的,那么多人选择复读,考上的很少;当兵也一样,能穿上四个兜回来的五峰乡也没几个。有的当了几年兵回来,没有成个什么才,倒学坏成了油子,农活不愿干,又没有什么特长,成日里游水好闲,吊儿郎当。你看看隔壁利湾村那个张志家的二伢子,当了几年兵回来,真正的本事没学到多少,倒把自己的本给忘了。一日去地里收荞麦,他穿着那双破皮鞋东游西逛了老半天,不见干活,却拔了一棵荞麦在手,左看右看,口里念念有词:红杆杆,开白花,结黑籽,这是什么东西?其父顿时火冒三丈,几个巴掌打过去,打得他边跑边叫唤:荞麦地里打死人啰!荞麦地里打死人啰!——这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笑话了,活活把人给气死。
李模立认为,国家粮不是那么容易吃得上的,天上不会掉馅饼,非下大决心使大力气花大本钱不可。可李家祖辈都是农民,没有任何背景和社会关系,除非家旺宝有冲天的本事,否则,自己这样的家庭情况,想跳农门只怕是白日做梦。想当年,自己那么努力地工作,几乎把命都快豁出来了,可还是连个党也没入了,连个村干部也当不成,倒还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不是他太狠心,不是他不想让儿子有出息,他是怕这个家折腾不起散架子;至少,他也要再磨磨儿子的心性,让他的翅膀足够硬决心足够大时再放飞。
年轻的家旺并不理解父亲的心思,心里憋着气,闷头闷脑地干活,好像在向父亲示威:瞧不起我当不了农民是吗,那就先当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