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朋友们一定难以置信，那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以及从农村上去的县乡干部怎么可能相信亩产超万斤的鬼话呢？是的，这是按常规难以理解的，万斤稻谷就是堆在一亩大的地坪里，也将是很厚的一层，怎么往稻苗上长呢？其实，除了上层一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或者完全不了解农村的官僚、伪专家之外，绝大多数基层干部和农民心里都清楚，亩产上万斤不过是一些人放的自欺欺人的超级“卫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俗语云“三人成虎”，慌话说一千遍也就成了真理，更何况这些事报纸上登着，广播里播着，从上到下都这么讲，而且真的不用种田，有现成的大锅饭吃了，谁还会去费那个劲自讨没趣呢？于是乎人们所有的顾虑都消除了，警惕性彻底丧失，完全成为了盲从的机器。说像《皇帝的新衣》那个寓言故事里的那些臣民一样，个个都在睁眼说瞎话讨皇帝欢心，除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谁愿意去做违逆皇帝心思的事呢？
这是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发生的，极端的个人崇拜导致迷信，极度的迷信导致盲从，机械的盲从结出了那样的恶果。虽然这样的事情再难重演，但举一反三，防患未然，还是必须的。客观地看待那段历史，对于违反自然规律的一厢情愿和想当然的冒进，对领袖人物的过度崇拜和盲从，这样的教训是应该深刻吸取的。
让我们回到故事本身。好不容易熬过了五九年那个寒冬，接下来的春夏成了更难熬的季节。上年偷种的地瓜、玉米、萝卜等少量作物早已消耗殆尽，刚抢种的麦子、土豆、南瓜等还没长成，山上的竹笋、野菜、野果等一切能吃的东西几乎已被抢光，在万般无奈之下，有人开始偷吃那些生长中的庄稼。
事情是这样的：一名妇女饿得慌，没有奶水喂孩子，小孩饿得哇哇大哭，后来无力再哭了，连眼皮都耷拉了下来。那妇女实在熬不住了，便在公家地里偷摘了一个刚掉花的小南瓜。有人告之李排长。李排长将那名妇女叫出来，问有没有摘地里的南瓜。她点了一下头。问她南瓜在哪里，她指了一下肚子。李排长不相信，说没见你生火怎么就吃下去了，硬要她把小南瓜交出来。妇人就生气了，大吼一声说，人都快饿死了，见着苍蝇都想往嘴里送，还要生什么火！李排长愣了，火气一下消了大半，但众目睽睽之下，偷吃公家的东西这么大的事不处理说不过去呀，其他人效仿怎么办？于是把脸一沉说：饿死也不能去偷呀，再偷罚你游街！
说完这句话，李排长转身就走，不敢有片刻停留。他知道，游街是没有用的，人一旦饿极了，会比狼更残忍！再找不到吃的，怕是连人都要被吃掉！
问题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了，情况已经相当严峻，怎么办？想办法！地上没有向地下找！蕨根、竹笋、草根，凡是能吃的，统统挖出来！那段时间里，李排长带领本队的人，一边上山漫山遍野地挖蕨根、竹笋、毛草根，将其切碎，与野菜和树叶等一起煮来吃，一边死命护住地里那些幼苗，宁愿饿死，也不肯毁坏成长中的庄稼。终于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等到了庄稼结果、成熟的那一天。正是这些庄稼，帮助他们渡过了饥荒。在那样的大灾难面前，冲三塘小队竟然没有饿死人，这在当时情况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
惊心动魄的灾难和刻骨铭心的经历让李模立和乡亲们更加懂得了粮食的可贵与种粮的重要性。在吃饭第一的准则面前，读书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有读书无用的思想，李模立的头几个子女都没有读书，女孩子自不用说，就连男孩也一样。
家旺的哥哥家福9岁多才上一年级，可读了不到一期就不读了，原因是家福上课时不专心听讲，在课桌下面拧着书包玩儿，加之成绩上不去，被老师批评，就为这件事，李模立一句话就解决了：“读不了就别读。”如果是别的事，家福一定免不了一顿打，但是读书这个事，父亲从未打过他——他懒得费这个力气。家福太小，不懂得读书的重要，加上自己成绩差，读书很吃力，在学校里被人瞧不起，经常受委屈，想想不读书还好，便真的不去读了。
轮到家旺读书的时候，哥哥姐姐都在家，家里已不缺劳力了，但他父亲还是那句话：读得了就读，读不了就别读。他从来不过问家旺学习上的事，不在意家旺的成绩，得不得奖状评不评“三好”升不升学，他一概不管，他只顾为一家的生计而奔忙，只想着怎样多挣点工分多分点钱粮，然后怎样计划安排那点钱粮和布票，让一家人不饿肚子不挨冻。
“读不了就别读”，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很冷酷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家旺也早点辍学帮他去干活挣工分似的。可家旺却偏偏成绩优异，从小学读到高中，几乎期期评三好得奖状，写的作文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展览，他不想送都不行。
模立虽然嘴上冷酷，表面上一点不在乎家旺的成绩，其实他内心里还是希望儿子成绩好的。当每次考试完后，家旺把奖状拿回家时，模立脸上总会有一种难以觉察的笑，并会帮家旺将奖状贴在堂屋的墙上，贴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的；一面墙贴满时，他会把另一面墙清理干净，供家旺使用。连那一张挂了多年的***像，也被挪到别的地方去了，但家旺的那些奖状，却一直挂在那里，发黄变黑了也不舍得扔。每有客人来家，夸奖满墙的奖状时，模立嘴上说着还行还行，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那天的脾气也会好很多。
李模立从不拖欠家旺的学费，不论家里多难，他都会提早将学费预备下来，不使家旺为难，每次要交学费的时候，父亲都能变戏法一样地拿出钱来，这使家旺很惊奇。在生活上，也对家旺有所例外，有点好吃的，首先要给家旺吃。家里常喂几只鸡，过年过节时也会偶尔杀一只，家旺总能吃到一条鸡腿或几块好的肉，其余被众人瓜分，父亲却只喝一点汤，声称自己讨厌鸡不吃鸡肉。因平日里鸡在院落里拉屎影响卫生，特别爱干净的父亲很反感，经常边打扫边骂骂咧咧的，还追着打，家里人也就信了他讨厌鸡不吃鸡肉的瞎话——不吃鸡怎会喝鸡汤？但这是家旺成家了有了孩子才想明白的，那时候，父亲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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