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秋娘看着高个男人，目光一瞬不动，待得高个男人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来以后，胸口憋的发痛，似是蚂蚁在抓挠，各式各样的情绪充斥在心里。好一会，她才吐出一口长长的凉气，目光回转落到马车那边正在谈笑的三个人身上，压低声音道，“这些话，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见高个男人疑惑的盯着她，她淡淡一笑，笑容温和，“他们都是好人，好人是不该听这些东西的。”
高个男人情绪陡然激动起来，“阿方不会害人！”
萧秋娘安抚的笑笑，“我知道她不会。”可不代表旁的人不会。眼角瞥见娄默往这边走了过来，她素手纤纤，白皙若云翩然一动，姿态高洁却是如九天玄女一般。高个男人呆呆的看着她，只见从她袖里飘出一抹紫色烟气，意识尚未灵敏身体便已经做出纵身后跃的动作。可还是迟了！
鼻息间嗅入那抹烟气，高个男人嘶吼一声蓦地站了起来就要往萧秋娘这边扑过来，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山外的人，果然都是一些坏人！
萧秋娘往后退了一步。
如山一般的躯体颤抖了下，尚未扑到她的身边气力已然全部消结，重重摔落在地。
尘土纷飞，萧秋娘从头到脚已经全部冰凉。
她在做一场豪赌。
而且是一场极有可能输掉的豪赌。
“他怎么了？”娄默诧异，快步走了过来。
萧秋娘慢慢的将高个男人扶靠在树上，高个男人虽然已经昏厥，可仍然可以见到他倔强孤冷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错愕。
“他的情绪太激动了，我下了点药，让他休息一下。”
“是吗？”娄默有些狐疑，“我刚刚似乎听到什么害人之类的话。”
“他说他不是故意害人的。”
“就这些。”萧秋娘倦然转身，定定的看向娄默，眼神清澈恍如清溪。娄默微微舒了口气，相处这么多年，也知道她拒绝回答的时候便会这般模样。可是，秋娘到底隐瞒了些什么？娄默蹙了蹙眉，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淡道，“这个人极有可能是杀那些人的凶手。”
“嗯。”
娄默犹豫了会，“秋娘，你还是回扬州吧。春风阁刚刚重新开张，你这个老鸨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的。”
萧秋娘斜眼睥睨了过去，眉梢轻挑，刹那间风情俱在眉梢。
娄默微愣。
秋娘虽然身在青楼，却总是倦怠的很，饮酒狂书自有一番清冷慑人之态，却是鲜少露出这种妩媚美姿。明明身着素色长裙，淡雅素朴，可随着那番风情而出，她仿佛全身俱是光芒，俱是火色流连！这样的风姿，并不是属于只想安然度日找个好归宿的萧秋娘，仿佛，仿佛是许久之前早就被她亲手埋葬的萧火女！
毒后，萧火女！
娄默心中一紧，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秋娘？”
这一唤，风情略敛，萧秋娘神色复杂，轻轻挑弄了下鬓角。黑漆的鬓角本就抿的极好，光滑如丝绸一般，被她这一挑弄之下倒是散乱了些许，黑丝如云堆叠夹杂，愈发显得她眼底的媚意灼灼如日。轻看了眼娄默，她微微一笑，“春风阁的事情，盼儿自然会担着些，她会管的极好。”
“春风阁若是没了萧秋娘，就不是春风阁了。”若是没了那一抹倦然之色在繁花云锦红火绿树间孤然饮酒，恍若美人如玉，空具表象，韵然之态却是已经没有了。
“那就改了名吧，无所谓了。”
萧秋娘风华绝代，施施然转身，施施然离开，独留下娄默怔然在树下。
司马舸搂住娄默僵硬的肩膀，皱眉，“怎么了？”
“秋娘，似乎瞒了我们很多事情。”她转而凝视依然昏睡不醒的高个男人，有些懊恼，“他肯定跟秋娘说了些什么东西……”到底说了些什么，让秋娘忽的变成这般模样……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一时有些整理不好杂乱的思绪，只是紧紧抓住司马舸的衣襟，“有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她要知道，这其中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司马舸安慰似的拍拍娄默的肩膀，沉默了一会才道，“你确认？既然她费尽苦心瞒着我们，这其中肯定有些说不出的缘故。娄默，有些时候，无知其实一件很好的事情。”他舒了口气，望向如水洗一般的长空，心中着实有些郁气，“我情愿我们做对好吃懒做的米虫夫妇，也不要做勤快到死确实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的驴。”
他有种直觉，这次的风暴绝对比上次还要猛烈的很。
稍有不慎，玉石俱焚。
娄默被他逗的失笑，捶了他一记。两人倚着好一会，娄默咬唇，忽道，“明天还是将小宝送回扬州去吧。”
“嗯。”
萧秋娘掀开车帘，怔了怔。
方俊笙坐在车里手里抱着司马小宝，司马小宝早就已经醒了，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小手不住抓着方俊笙的头发，嘴里“咕叽嘛……噗……噗……”的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力气极大，扯的方俊笙头皮一阵一阵的疼，可又不敢放下他，冷峻的神色身上俱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茫然，倒是有些孩子气。
见车帘掀开，他转过头来，脸上俱是得救似的神色，“司马，快把你儿子抱走。”一见是萧秋娘，他也愣住。
两人就这么怔怔看着对方。
无关风月，无关岁月，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
方俊笙看着她，恍然间忽的忆起，似乎从那日起他们两人就没有这般看过对方了。每每眼神相遇，不是他错了开来，便是她转了开来。
阿方发出一声极细微的深吟。
萧秋娘首先错开眼，伸手在阿方身上点了几处，阿方再度沉沉睡去。她抬头看了过去，声音淡淡的，“她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
方俊笙愣了愣，脸上微红，忙解释道，“我上来，我上来只是因为我听见小宝在哭……你千万不要误会。”
萧秋娘定定的看着他脸上的红晕。
这个男人，有着最固执的性格，秉性却又是那般腼腆……还记得，他那日醉酒的样子，天真可爱的……就像一个孩子……船上失火，她救了他，每每看着他被她逗的面红耳赤黑脸发怒的模样，她心里就高兴的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自主的饶着他转。即使被他赶，即使被他嫌弃，她还是很坚定的待在他的身边。
这样一个心思复杂实际上却又单纯的只认定一个死理的男人，其实，真真的让她很想笑。
她是个健忘的人啊。
每每总是忘记了，笑的愈是开心，哭的愈是伤心。
她摇摇头，摇去心内的胡思乱想，微微一笑，“知府爷可真是爱开玩笑，我怎么会误会呢。我萧秋娘在风月场上见惯了是是非非，您对阿方这小妮子的真心我还是看的出来的。”
方俊笙这次是真真正正的愣住了。“秋娘你？”她只是在逗弄他时称呼他为知府爷的……
萧秋娘接过他怀里的司马小宝，原本还是淘气的紧的小宝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咧开没长牙的小嘴笑起来。萧秋娘轻拍他的背部，动作熟练的很，嘴里似在低吟又似在清唱，“天黑黑，地黑黑，小宝快快睡……”
她的声音依旧是好听的，不若平日唱曲的亲昵袅娜风月无边，简单的词曲简单的曲调，在小小的马车里听来分外有种温暖的味道。这种温暖，像是母亲的温暖……
小宝扯着萧秋娘的衣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慢慢的睡着了。
她凝视着小宝的睡眼，唇角扬起一抹笑来，动作细致而温和的将他的小手塞入他柔软的襁褓之中。待他睡的熟了，她才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似乎氤氲在云雾里面，若有还无，“我以前有过一个孩子。”
方俊笙身子陡然僵住。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方俊笙的异样，继续说道，“我当时以为我拥有了天底下所有的幸福，可有一天，等我醒来，我发现睡在我旁边的孩子不见了。”
方俊笙屏住呼吸，不自觉间，手紧紧握住座边，手指之上有青筋一点一点的冒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话。
“我发狂的找，找了好久，好久……”萧秋娘盯着司马小宝的脸，声音若有还无，常常的发丝掩了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空茫与寂寥。她以为她会忘了，她以为她不会再说起那个孩子……“我记得是冬天，那年的雪很大，我漫山遍野的走，走了好久好久才在山巅上发现了我的孩子。他就穿着我替他做的小棉袄静静的乖乖的睡在山巅之上……他就这么死了。”
声音陡然静了下来。
萧秋娘怔大了眼睛，她以为她会哭出来的，心里明明还是在绞痛着的，为什么她偏偏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是因为……那次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吗……
“是谁做的？”
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仿佛近在耳畔，压抑的声音里是痛吗？
他为什么痛，明明跟他一点关系没有。
那个孩子，又不是他的。
或许，如果孩子是他的，孩子就不会死吧。
萧秋娘恍恍惚惚之间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念头却如那个冬天里她手上抓着的火把，一瞬之间便已经熄灭了。她抬起眼，笑容支离破碎，却又强撑在那里，寂寥如冬日里的一朵寒菊。方俊笙心中忽的有些破裂的声音，他刹那间不想知道了！
他开口。
但她的声音比他的话来的很快，急促的如同她如果不说出来她仿佛再也没有机会说了似的。
“是孩子的爹……是一个跟你一样被我逗弄会脸红会生气会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他认为孩子是我们之间多余的东西，所以他不要他……”
方俊笙脸腾的一下子变红了，这次不是羞的，而是彻头彻尾怒的，“他怎么可以这么做！他有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那是一个孩子，又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愤怒刹那间从胸腔里迸了出来，席卷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滴眼泪从萧秋娘的眼里慢慢的滚落了下来，落在司马小宝的脸上，司马小宝不耐烦的摇了摇头，继续沉睡。
“可是我爱他。”
方俊笙陡然僵住。
他停了下来，因为刚才的缘故，他的气息甚至还有些喘。
“可惜，他还是走了。”
他不可置信的瞪着她，仿佛在瞪着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怪物，“他杀了你的孩子，你还爱他……”他的声音忽的顿住，“那你这段时间缠着我，是因为，你可以……”他咬了咬牙，目光变的凶狠而绝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绝望，“你可以在我身上找到他的影子，你可以继续爱他！萧秋娘，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那你呢，你除了赶我之外，你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萧秋娘冷冷的看着他，眼睛里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救了你，我一次一次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你！”方俊笙猛地噎住！眼睛在喷火！
忽的，他重重掀开车帘下了去，用劲之大，卷起一道极大的风来。
那风，冷的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知何时，司马小宝眼皮动动，不耐烦的睁开眼来，被脸上的湿意弄的很不舒服，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震天，好久都没有停歇。无人察觉，那里面是不是还有着隐约压抑抽泣。
小豆收回金针，朝司马舸与娄默摇了摇头，“他身上的毒我解不开，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虽然他现在是昏迷着了的，可是应该不会有事。”
司马舸点头，伸手揉揉小豆的脑袋，将小豆的头发揉成了乱七八糟的鸡窝，小豆瞪了他一眼，面露凶光，“三少，不要以为你当爹了我就不敢刺你！”
“小豆，不可无理。”
清冷的声音蓦然响起，大豆踩着惯常平稳的脚步走了进来，朝司马舸与娄默微笑，“三少，夫人，小豆失礼了。”
小豆噎了噎，朝天翻了一记白眼。大豆总是这般，三少都不在意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偏偏他每次都是拘泥的很。
大豆瞧见他的白眼，镇静自若的赏了小豆一记爆栗，声音依旧恭谨而清冷，“三少，阿方姑娘醒过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