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的一切好似一场梦,天亮醒来后就恢复了正常。可是,睁着双眼等待天明,我比谁都清楚,晚上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实的刻在了被流逝的时间上,即使抹去全部遗痕也否认不了它存在过的事实,不是惊涛骇浪也难以从容忘却,尤其,他和他渐行渐远。若有一天他不再相似于他,我所做的努力就都会付诸东流。
下了这么打赌注,却不想也有输的可能。
25岁的女人,遇上这样的事,是否暗示人生接下去的路会跟艰难:挚友在旅行途中下落不明、有着所谓深仇大恨的弟弟在离家多年后归来、丈夫混迹商海三年后日渐显现出身为领导人的卓绝才能……若是某一天,他们同时以最危险的姿态摆在我面前,我又该如何?感谢生活从此不再平淡么?
艾伯长得越来越好了,骠健得让每个见到它的人都垂涎三尺,不过,天生的忠诚使它从不正眼瞧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每当这时候,我总能自豪地牵着它大步向前,有礼地问候经过的每一位上流社会中的佼佼者。
艾伯是仅剩的骄傲。
叶子和爱人冰释前嫌后,陪我的时间直线下降。白天忙工作,晚上忙和汪艺聊电话,或是一个电话越洋查爱徒的岗,偶尔和我稍微漫长的电话也是千叮万嘱我尽快把依藤从撒哈拉叫回来,一副人不回来她就自杀的态势。我不能给她太美好的幻想,只因那个奇怪的梦至今仍叫我心有余悸。庆幸的是,她身边有个呵护备至的男朋友、有个新世纪二十四全孝的新好徒弟——他们,都可以分散叶子过分关注依藤的精力。
依藤失踪,对她还只能是秘密。
自从离婚协议事件后,言家公子出奇的安分守己,本以为会紧接着发生的乘势追击全被他改成了专心致志地工作,和他姐夫一起为他们的事业王国辛勤耕耘,顿时让人刮目相看。
我和丈夫同时收到妈妈的抗议:别让小杉太累!
妈妈的心思我了解。上次她看上的那位大家闺秀被算命先生说有克夫相,我都没见上面,就用婉转的理由给回了。为此,我郁闷了整整一天:都什么年岁了,还信这个!
可如果她不是克夫相,妈妈让她和言家公子见面并彼此产生好感,我还会只是郁闷的情绪么?会不会真的就狠心毁了唯一弟弟的一段浪漫情缘?
不管怎样,妈妈都希望言家公子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在众多名门闺秀的相片中挑选出最适合的几名候选人。于是,言浅杉在研究所四天不回家,妈妈一道懿旨降下,我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去把皇太子召回。
爸爸的研究所我都没去过,却去了言浅杉的研究所,真是讽刺。
司机把价值不菲的新奔驰不偏不倚停在了研究所招牌前,值班室的保安倒是机灵,立马开了大门,迎接我这位贵客。
示意司机留在大门,我便径自下了车。偌大园区,刚好可以散散步,愉快了心情再去见言家公子。
研究所占地宽广,据说,是三年前由现任总裁下令建造。走在草地间的鹅卵石小径上才发现,这里有绿色,却无色彩,百亩园区竟找不出一朵鲜花,不得不教人生疑。
收起关注芝麻小事的心情,我的任务是去那座被称为‘白公馆’的六层建筑里把言家公子带回妈妈身边,严加管教数日。
要进入‘白公馆’,磁卡、密码、手纹缺一不可。磁卡、密码我有,但手纹……看着安装在门框上的仪器,我打从心底冒出不可摹状的耻辱感,而玻璃门内空无一人的景况更是让我怨透了这该死的一行。
为何不派有求必应的女婿来?难道就因了他此刻正和爱人在甜蜜的共进午餐才找了我吗?妈妈对女婿的偏宠同样令我不快。
还是得咨询那位日理万机的总裁。
似心有灵犀般,从提包取出手机的同时,来电音乐便悠扬奏起。虽然是陌生号码,但同样令我期待是知情人来告知我开门之方。
为此,我可以连声线都温柔起来:“喂,你好,我是夏言浅璃,请问哪位?”
“竟然能在这时候听到您这么温柔细腻的声音,真是三生有幸呀。”言家公子不该戏虐的口吻,继续道:“姐姐,您站在那都好一会儿了,不打算进来么?跑这么大老远,该不会就为了刷刷卡、输入密码而已吧?”
我要手纹通过的话,还用站在这里亮相吗!
呼出瞬间郁积胸口的闷气,对于他,多年来我习惯冷处理,“妈妈让我带你回家,别让我为难。”
看着斜角的监视器,我单是平平的道出此行目的。
几天不回家,妈妈也没打一个电话催,这家伙该不会认为妈妈是默许他有家不归吧?哼,算他命好赶上妈妈分心处理爸爸退休事宜,否则,今晚立马就能有相亲宴恭候大驾!
“我能当这是笑话吗?”
“如果你想明天一早就看见妈妈站在这里。”
妈妈在懿旨里也明确表示,我充其量就是一探路兵,能劝回弟弟固然好,劝不回,身为统帅的妈妈会一早现身研究所。到时,可不是回家禁足这样简单过关了。
电话一端开始沉默,万籁俱静,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半丝,就只耗了我的耐心。
面无表情的在门前踱步,我深知言家公子不会轻易给我明确答复,所以,我只求他别拖到天黑就好,不然,晚上贵妇人聚会要赶不上了。
这类应酬依旧不胜枚举。
“要不要上来坐坐?”
对于此种不怀好意的邀请,我从来敬谢不敏,“我想,你直接和我回家会更好,不浪费大家时间。”
言家公子不及回答,便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插进话来:“亲爱的,你这是——”
“你闭嘴!”言家公子的声音在刹那间被急切压制,“你在那别动,我下去接你。”
面对通过电波传来的嘟嘟声,我束手无策,只好呆在玻璃门外等他不知从里面的何处出现。仔细观察的话,是可以发现门内的墙体不甚完好,有多处裂痕和颜料脱落现象,不像是能顺利通过质检的程度。我对这个工程质量表示高度怀疑。
夏氏会请到贪渎的工程队,是内部出现问题么?
男人间的争权夺利我没兴趣,别把叶子牵连其中就好,需要的话,逼她辞职结婚都没问题。
思忖间,言家公子已随电梯门的开启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和电话里的他根本判若两人。在我看来,他最需要的是休息,不然,他这副完美的骨架也会毅然坍塌。
他的手放在手纹识别器上的同时,玻璃门听话的开启,除却这唯一的阻隔,没有一点精神的言家公子似乎连站立都困难重重,写满了累积的劳累。
“既然难消美人恩,不如回家让妈妈养几天再来。”成这样,都是自作自受。
没有丝毫预兆,我被言家公子拉得一个踉跄,以不甚优美的姿态踏进了玻璃门另一面的研究所内。迅速站好预备发飙时,充斥着诡秘气氛的大厅登时让我停止了全部的行为,只干站着,看着他。
不做一句解释,言家公子轻轻转身走向与电梯所在地不同的方向,“别跟丢了。虽然是总裁夫人,但这里还不是你能自由进出的地方。”
其实,进来了才发现,大厅的伤不仅出现在墙上,摆设也有严重的损伤,一张棉制沙发的靠背还有许多不自然的圆洞,里面白色的棉絮连路过的我都可一览无余。
言家公子上了一楼转角边上的楼梯,我虽疑惑他为何不搭电梯,但碍于所内奇怪的氛围,还是放弃了问个清楚的想法,乖乖跟在不可一世的天才身后,以待更多发现。果不其然,光是这小小楼梯间就伤痕累累,不似当初施工留下的痕迹,甚至墙上的几处圆孔里还有隐约的金属反光也不是混凝土里的钢筋。
这里,发生过什么。
上到六楼时,我已微微有些喘,还不及询问言家公子什么,一名棕色长发的女子便从一间房中奔出,眉目间尽是关切,“亲爱的,怎么走上来了?伤口会裂开。”
是刚才电话里的女人,果然和她细致的声音一样,人同样玲珑细致,美得不可方物,仪态间的温婉同是妈妈喜欢的模样。而她关心的言家公子的伤——
怕是和研究所的诡异有关吧?不怪他几天不回家了。
很显然,言家公子根本没有解释一切的打算,一如往常的向我介绍身边人,“我的长期爱人,中日混血儿——雪。”
“姐姐您好,我叫雪,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有礼并且招人喜欢的‘长期爱人’,这样的人带回家给妈妈过目的话,也一定爱不释手吧?果然,天才连爱人也要完美无暇。
面对这样的人儿,我也不自觉扬起唇角,“你该告诉妈妈。”
言家公子对我的提议采取沉默态度,只由雪细心的扶他向走廊左边的唯一一间房间走去,看似伤得不轻。
我一言不发的跟着身前的一对爱侣进房,才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和几台监视园区及大楼的监视器,仅有的窗户也拉上了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若不是亮着灯,这里大概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雪扶着言家公子在床边坐下,倒了水,拿起监视器旁的药给他服下,然后从床下拉出药箱,取出一卷新纱布,似乎要给言家公子使用。
对此,我保持沉默,转身去看那些方形监视器。
“怎么,对研究所的监视系统感兴趣么?”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笑的家伙,又继续注视监视器。脱掉上衣,缠在身上的白色纱布已被泛染成血色,“这套系统,似乎没有想象中优秀。”他身上的纱布就是最好证明。偌大的研究园区,除了门卫竟是只有这两个人,夏氏里没人知道这里的异状吗?丈夫不奇怪意外冷清的研究所么?
这些人,究竟干什么!
来不及更深的细究,研究所大楼背后的小园子里便出现了几个冷漠的黑色人影,一看就知绝非善类。
“那应该是你的访客吧。”连私自闯入也这么明目张胆。
倒是雪,很在乎那几个不请自来的访客,“姐姐,麻烦您帮浅杉君换下纱布,可以么?我去引开那几个人,不然——”
我可以选择继续袖手旁观,不过,雪恳求的凝视、手中拆到半途的泛血纱布、言家公子疲惫的神色……好歹一家人,我告诉自己。于是,从未来弟媳手里接过纱布,“我认为你们报警会比较好。”虽然事情会闹大,但保住了两个人,或是更多人的平安。
“姐姐,谢谢您!”
雪的感激使我十分舒心,手上的动作也不禁跟着温柔,想必,脸上的神情也缓和许多吧?难道言家公子身边会有这么讨人喜欢的人在。
即使没有抬头,我一样感受到了言家公子的注视。与他仿佛有着深仇大恨的姐姐,居然以德报怨为他替换纱布,他该是什么心情呢?为自己做过的卑劣之事惭愧吗?别人或许会,但他言大天才非但不会,还要讥笑这等愚蠢行为。
寂静如死在我和言家公子间泛滥。
“你不好奇这里的事情吗?”言家公子的声音出现了少有的生硬和疲倦,想必全拜了身上的伤所致吧?妈妈若看到这些,一定伤心欲绝。
将一层层纱布卸下,被包裹的依旧是言家公子削瘦的身体,还有几道虽然渐渐愈合但仍能看出深度的刀伤。砍下的当时,血肉都已经模糊了吧?所以,还是惊诧的怔住了。
恶人从来不会有好报。强自镇定,我还得给伤口上药并包扎回原样才不至于使伤势恶化,否则,她就是想瞒也无从为由。
“何必多此一举。”夏氏和丈夫都不闻不问了,我想,保持沉默才是我最该做的事。可是,才把药膏碰到伤口便即刻听到了言家公子痛苦的吸气声,当下又生出许多不忍,极轻的把药膏敷上伤口的同时也会细细地朝着敷药的地方吹气。
以前,给被割伤的手指上药时,我也感受到了这样小心仔细的气息。
“别生我气了,好么?”
专心致志上药间,我听到了那宛如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语。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虚弱的天才时终于肯定,刚才那压抑着满身伤痛的话,确实出自言家公子之口。
四目相对,我清楚看到了正有什么不可抗拒的悲伤在以惊涛拍岸之势袭击言家公子各个感官,令他苦不堪言。
多想,关心他,如果没有恨的话。
收回短暂的怜悯,我继续细心的上药,每一处伤口不敢懈怠。哪怕包扎时也小心翼翼到极致,生怕一时粗心弄疼他。
“难道,就这么恨我么?”
偶尔会碰到他的身体,这样病态的滚烫,是伤口引起发烧吗?到底是生于一家的孩子,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全部的伤便只能一肩担下,所以,天才不见得就好。
而且,烧糊涂了么?竟然这么口不择言。
作为一家人,我有必要做个善意的提醒,“忘了么?为了报复,你最爱的人被我害死了。去英国前,你也发誓会报复我,让我生不如死。”有过这样的过程,刚才的话,教人用什么勇气去相信呢?可不敢拿命开玩笑。
我看见了言家公子紧握成拳的双手,看见了他因极力压抑的身体出现的颤抖,看见了他悔不当初的面容……光鲜外表下,有谁可以想象,言家天才会为那个八年前死去的女孩痛心疾首多年。
现在想来,被埋在过往的,确实有枯骨。
忽然,那双细长干瘦并充斥着热浪的手掌紧紧禁锢了正在为他包扎的手腕,强迫我直面那对晶莹美丽的眸子,连说话,也似哀求,“别的我一概不管,我只要你不恨我——”
“别这样,一会儿伤口得裂开了。”他还想不想好了。
“我不管我不管!”
深呼吸,我不能和一个病人计较。何况,再恨,也还是一母同胞的弟弟,那么,就暂时摒弃横亘在中间的仇恨,允许他任性一次,“如果不想我恨你,就让我帮你把伤口包扎好,嗯?”
虽有怀疑,言家公子还是在迟疑间慢慢松开手,让我重新给他把伤口包扎好,不再取闹。
终于,伤口都可以在纱布的保护下了。
“恨了这么多年,累了,就放手,好吗?”
被受伤的天才像爱护宝贝一般忘乎所以的拥抱,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情。五味杂陈吗?仿佛是,又好像不确切。恨太久,曾经有的、没有的情感都模糊成一片,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更何谈当时的心情。
八年,几千个昼夜,转眼间,就已到了这。
恨了八年,日后,或许是更长的时间。而且,长久以来,恨在不自觉间成了习惯,不恨,又该如何以待?和每一家姐弟一样相亲相爱过一生吗?做不到呵,恨沉淀这么许多年,早已根深蒂固。
“真想,以后都可以这么睡去。”
言家公子细弱蚊声,怕是倦极的睡去了。是因为怀抱里的姐姐使他忆起了香消玉殒多年的最爱吗?痴心的孩子,依然不忘那残酷的一幕,那么,这些年你该是一颗怎样恨我的心呢?让我生不如死在碎尸万段恐怕也消除不了你的愤恨吧。
多想知道,从哪里开始,就再容不下彼此。
小心的放言家公子睡下,掖好被角,我不只一次感叹,原来,回望时都已经八个春秋。他在英国成长为令女子倾慕的极品先生,我在故地变身成了夏家少奶奶,唯一不变的,竟是那从未离开的恨。假如,当时就预知了今日,是否,仍会义无反顾的执着于几乎没有意义却只牵连了无辜人的仇恨和报复?答案,再难知晓。
言家公子的睡颜也未曾改变,静静笑着,没有丝毫防备,没有清醒时的狡黠和心机。这样的他,是多少女子追逐的对象自是不言而喻,难怪妈妈如此上心他的婚事。
雪,和多年前的她一样,都融化你了吗?
很想问言家公子一句,可惜,再没机会。
“你看,我们是龙凤胎,却成了彼此最痛恨的人。可是,谁让你毁了我的梦呢。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你明白么?”于是,有了恨,“而我,这么强烈的嫉妒心又怎容得下你比我幸福,所以,毁了你的幸福。为此,去英国前你发誓要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恨就是这么奇怪,一旦开始,就再难结束。你不要我恨,可以吗?都恨了这么多年,就一直恨着吧。”
没有恨,会更难活以后的日子。这道理,言家公子不会不懂。
起身离开时,雪毫发无损的回来,对我依旧毕恭毕敬,“姐姐,您是要回去了吗?”
含笑点头。对她,我实在冷漠不起来。
“浅杉君他……”
“睡着了。”和这样的人对话,我发现自己也可以温言软语,“好好照顾他,家里边我去说。但我想,还是报警吧,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应付那些人。”
雪的脸色有些惨白,一直点头应承。我非常喜欢这个温婉的女子,只希望言家公子别再做出让我重复八年前那场报复的事,不然,这么美丽的女子就枉活一生了。
我还未打算不恨你,言浅杉。
当然,如果你让我看到你对仇恨的释然,那么,也许未来的某天我真可以试着和你化干戈为玉帛。但是,在你病中获得的冰释前嫌,在你痊愈后兑现的机会就会十分渺茫。而我,也再没有能输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在将你完完全全打败前我都不能掉以轻心。你也一样,别再用脆弱做对付我的法宝,你会骗,我也可以演。
言浅杉,别怪姐姐趁人之危,离婚协议书那一局,我要扳回来了。
天才,你的庸才姐姐也来势汹汹呢,做好御敌的准备了么?千万别一不小心就手足失措了呀。游戏要慢慢玩才有意思,你吐出的金玉良言别自己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