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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真相

朦胧中,我被一台手机闹钟吵醒,本能地强打精神,睁开双眼,我看到有人起床,我就躺在那里看动静,房里的人一个一个先后起来,我心里一个一个数着,越数到后面,我心里越是吃惊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昨天这个小屋里居然睡了十来口人。等最后一个起来后,他没有像之前的十几个人一样起床就往厅外面走,而是在收拾所有的被子,我为他的自觉心头感到一阵的欢喜,于是,我也爬起来打算帮他一把,他见我起来,就把灯开了,我直觉认定他是个有素养的人。

“早上好!” 我认真看了看他,还是一个相当高大帅气的小伙。

“你好!”他淡淡地说,“我来干就行,你出去梳洗吧。”

“没事,没事。”我答道。

这时,房门开了,有一个小伙子走进来把我往外面拉,说要让我先刷牙洗脸。我只好跟着出去,这时,小小的厅子里面挤着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像我这般年岁的小伙子,另外也有两个小女生,看上去年龄也差不多,我扫了大伙一眼,连声说了“早,早……”。

其中一个小女孩给我递来牙刷,上面还挤了牙膏,我见状,很不好意思,连声道谢。小厅中央放着昨天我洗脚的大水盆,她便让我蹲在旁边漱口刷牙,接下来,小女孩又递给我沾过热水的手帕,他的热情让我很不自在,我只好说自己会来,并连声道谢。等我洗完脸,几个小伙子便簇拥着我到房里。这个时候,房里的被子都让刚才那个帅气的小伙子折叠好垒放在房里的一个角落,我们进房后,便坐在里面,几个小伙子问我要打牌还是下棋,我说这么多人,就打牌好了。于是,我们便围成一圈,打起了“斗地主”。

透过房里面的窗,我看到外面天还没亮透,迷蒙蒙的,我便想看看时间,这时我才想起我手机还在隔壁房里充电,于是,我起身说要去拿回我的手机,他们一把将我按住,说不用担心,打完牌再拿也不迟,我只好从了他们,同时问他们现在时间,才知道那时还不到6点半。

“你们上班要多早啊,怎么这么早起来的?”我惊讶地问。

“早睡早起身体好啊。”刚才拉我出去梳洗的小伙子说。

我这时认真打量起这个比较活跃的小伙子,他二十岁上下,身体很瘦小,小小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小眼睛,说起话来还带着稚气,但话语又老成,给人一种人小鬼精的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是这个叫做小余的精明小伙子日夜“陪伴”我,充当我的“大老师”。

“我听阿豪说你们都是做太阳能热水器的,你们几个人都是在同一个公司吗?”我随便拉些话题。

“嗯,嗯。”他们好像很专心出牌。

于是,我也没多问什么。打了几个回合,突然外面敲门声响,

“请进!”,里面的人齐声喊。

“饭已经好了,可以吃饭了。”

门打开,刚才那个热情招呼我的小女孩甜甜地说。

众人起来,又拥着我出去。这里,大厅中央摆上了一个矮矮的折叠式小圆桌,旁边是一张张小马扎,桌上面紧紧挨着十来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面条,中间还有一个大锅,我上前一看,里面还有不少的面条汤,只有一点点面条在汤里泡着。那个精明小伙子阿余与小女孩坐我两侧,等大家坐下后,另外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敲起了另外一间房门,也就是我手机充电的那个房间,不一会,出来一个中年男子,门一开,大家马上站起来,冲着那个中年男子喊道“早”,那个中年男人走上来,一一与大家握手,我也入乡随俗,跟着大家模样做,可以看得出,大家都很尊重这位大哥,我认准他就是阿豪的合伙人,小田的表哥。一一握手之后,大家又重新坐下,对着那位大女孩说了声“感谢大厨,大厨辛苦了”后,便捧起各自面前的面条吃起来,那时我心里就想阿豪的这群打工朋友也够有意思的,什么事都有规有矩地自找乐趣,还满不错的。

我环视了一圈,心里默默数着,包括我,可有十六个人坐一起,最后我打量着刚才那位大哥,他三四十岁模样,身穿西装,略显精瘦,小小的脸蛋,头顶上面头发很少,前面的一块都秃了,一看就知道是“聪明绝顶”的那类,正当我要问他怎么称呼时,桌上的一个小伙子放下碗,低着声,说道:

“我奶奶得了癌症,只剩下三个月命了,我家里人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如实告诉我奶奶病情,我也不知道告诉她还是隐瞒她好,你们有什么建议?”

他说完,大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人反问有没有查看清楚病情;有人说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应该不会就只有三个月命吧;有人说纸包不住火,反正也瞒不过她的,不如让她死个明白;有人说告诉了她老人家,怕她承受不了,况且告诉了也于事无补,倒不如让她开开心心活完剩下三个月命……

我在那一边慢慢吃一边听着他们发表意见,没有表态。但最后,那个小伙子向着我说:“这位兄弟,你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怎么办呢?”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刚才大家说得都有理,其实你奶奶的事你家人最清楚,她的心理承受能力等等情况你家里人也最了解,这样的问题,你没必要听人家的,但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我想我还是会坦白说的,毕竟你不说,老人家也会察觉家里人的异样,一定会花心思去想的,这不更让她老人家着急?”

大家听我说完,也附和了一下。接着,又有一个人主动给大家讲起了一个故事,他的故事内容大概就是他以前看到一个男生搂着他的女朋友,二话不问就上前揍了那个男的一顿,后来才知道那男的是他女朋友的弟弟,女朋友也为此和他分手了……最后,他总结了一句话:

“冲动是魔鬼啊,年轻人凡事要以平静的心态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再行动。”

他的故事刚刚讲完,大家附和总结了一下,接着又有人主动讲起了笑话,就这样不断地有人讲故事,讲笑话,出谜语的,我心倒觉得他们满聪明的,这不是赞他们讲的故事有多动听,只是认为若没有这些餐中娱乐,这早餐真不知如何下咽,因为那面条里面没有一点油,我想仅仅是放了一点盐吧,他们的故事对于促进食欲是有一定帮助的——至少对我而言。我一心惦着我的手机,所以他们接下来讲的故事,我都是礼貌性地佯装倾听附和。

他们吃得都比我快,我是最后一个,好不容易把整碗面条吃光,我又被几个人请进房里,关上房门,又要来打牌,我这下没心思了,我只想要回我的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是我要求阿豪替我将手机拿回来,阿豪一味推托,要我不着急一时,我看在他一帮朋友在面前的份上,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都上班了,你们几个是同一家公司的吧,你们是几点上班的呢?”打了一阵,我听到外面有人陆续开门出去,便对房里剩下的几个人这样问道。

“还早咧,多玩一会”,刚才那个讲冲动是魔鬼故事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

我这时没什么心思打牌,边打边与他们几个随意闲聊起来,通过交谈,我知道小精鬼小余是洛阳人,今天才21岁;说冲动是魔鬼的小伙子姓毛,来自广西,今年26岁;早上对我很热情的小女孩姓叶,来自云南;早上叠被子的帅哥叫小焦,来自河南,今年25岁……

再打了几个回合,我说我昨天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晚上又没睡好,有点累不想玩了,我要小叶替我接着玩,说完便挨着墙打算腾出位置让她补上,谁知我说我不玩,他们也停下牌,小毛凑过来,对我说:

“兄弟,我陪你聊聊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

“兄弟,你知道你朋友阿豪叫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去庐山玩啊。”

“哦,那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和阿豪一样,做太阳能热水器的啊。”

“嘿嘿,其实我们不是做太阳能热水器的。”

“哦?那你们是做什么的?”

“兄弟,你听过直销吗?其实我们并不是做什么太阳能热水器的,我们是做直销的。”

一听“直销”,我头“嗡”地一声,傻了。

想想阿豪自从见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想想早上自起床到现在的一幕幕,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惨了,非法传销——我大脑里第一时间蹦出这个字眼,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遭遇到这个无数次在电视,报纸,网络上所评判的行业现状。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骗人的事只会发生在那些四处乱找工作的人身上,而我是不可能让陌生人或朋友骗去做所谓容易赚钱致富工作的,所以平时我对这些事件的报告并不关心,觉得这个离我太遥远了,仅仅因为新闻报道频率之高,标题出现够醒目才让我心里记住这个字眼。经过他这么轻轻一提,我顿时醒悟过来,一切一切,我明白了……

所有上面的信息说来很长很长,但在那个时刻,所有的这一切,在我头脑里仅仅是一瞬间的闪过,就在我千分之一秒的一愣过后,我也不知道我大脑为什么让我做出了“没听过”的回答。刚说出口,我马上就意识到我的回答多么可笑,他们哪里会相信我说的。

“不可能,你不可能没听过。”小毛直盯着我的双眼。

“真的,真的没听过。”我硬着头皮,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很早之前我就明白转移视线是心虚的表现。那时我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心里也一丝丝的害怕,但我很清楚我得表现得从容点,害怕是没用的。

“嘿嘿,你说没听说过是假的,我敢说,全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听说过,何况你是大学生,嘿嘿。”他皮笑肉不笑地直接反讥。

“呵呵,真的,没必要骗你,我真的没听过,我只听过安利。”我尽量让自己放松,我知道说话喜欢用过分绝对肯定百分比的人要么是实力派专家级人物,要么是一些不学无术,人云亦云之徒。我打心里鄙视这姓毛的家伙。

“安利,也是直销的一种,但我们与安利不同,安利实施一商法,二商法,三商法,而我们这个直销只实施三商法。”看来他也不想执意同我争执我有没有听过“直销”,很聪明地顺着我所说的“安利”转移话题。

我哪还有心思去听他说什么一二三商法的,我心里只想着——走!所以我也不说什么,只是“嗯,嗯”表示我在认真听。

“你想了解一下我们这个新鲜的行业吗?”

“呵呵,我来这里是到庐山玩的,我出差在身,恐怕没有时间,真不好意思。”我连忙说。

“庐山不好玩的,就是一座山嘛,我们年轻人嘛,要多学习,等以后有钱了,再去玩也不迟嘛。”

“呵呵,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是从河北出差顺路过来特地想到庐山玩的。”我知道自己这回遇到麻烦了,早就听说传销这行进去了就难脱身,这回糟糕了,我心里直叫苦,也没想到别的更好的台词来回应他,但我还是希望能给他们讲讲道理,接着说道:

“这个阿豪也知道,我只有两三天时间,我去了庐山就得回去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所以真的,我只能去庐山玩啊。”我看着阿豪,多么希望他能为我说些话。

阿豪只是看了我一眼,傻笑了一下,就低下了头。

“两三天时间够了,你就别去玩了,我们这个行业,你花两三天就能看清楚看明白的,你是大学生,说不准一两天就能看明白。”

那时,我心里焦急啊,想到二个方面 ,一是我认为他们正在用我的手机向我家里人实施行骗活动,他们要我呆在这里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只是想通过成功劝我逗留的那几天时间继续逐步向我家里人开展他们的骗局罢了——这点当时是最让我疑虑和担心的,因为在我们打扑克与聊天的过程中房里的人都时不时鬼鬼祟祟地进进出出;二来我也担心我答应他们留在这里,会看到他们内部的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到时他们就有借口不让我离开,所以综合以上两个因素,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大哥,我真的不感兴趣,我只想去玩,你们硬要我在这里的话,我也没心思去学的,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去庐山玩的。”我可怜兮兮地说。

“哼,你都这么大了,还整天想着玩,你很有钱吗?”他死缠烂打。

“呵呵,去庐山也不用很多钱吧,我想我还是可以去玩一回的。”我只是顺着他的话胡扯下去,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真的,你来到这里,你不看懂这个行业,你是永远走不出去的,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刚才还讲故事让我们不要冲动的人现在好像有点冲动了。

“我也不是开玩笑,现在我根本没什么心思去学习,我只想着玩。”听他如此蛮不讲理,所以我只能好声好气地重复着同样的话,够狼狈的。

“你只想玩,嘿嘿,你就尽管在这里玩,我们每天陪你玩,我们有的就是时间,我们可以天天陪你玩,玩到你死都可以。”他的耐性好像到了极点,有点生气了。

当时老实说,听他如此讲,我心里一阵阵的害怕,但我不断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害怕是无济于事的,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这家伙如此无赖,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的,说多错多,还是不要去惹这条疯狗好了,于是,我沉默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得缓和一下气氛。

我感到有些窒息,便站起来走到窗边想透透气。外面天空一片灰暗,我这才发现原来今天下着毛毛细雨,这时,我感到一丝丝的冷意,我很清楚,我不能着凉生病,我得找机会逃跑,万一生病就更加麻烦了。于是,我走到阿豪面前,笑着对他说:

“阿豪,我有点冷,你能把你的毛衣借我穿吗,我就要你这件?”

我指着他身上的一件黄色高领毛衣,其实我自己背包里还是有衣服的,我之所以要阿豪的毛衣,一是想向大家表明我被他骗到这里我并没有生气,不然我还会要他的东西吗?!二则是想试探一下这家伙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良知!?只见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那毛衣脱下给我。我也不客气地穿上了,然后就静静地坐在一边,他们也暂停了和我的对话,一伙人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他们窃窃私语,料想他们一定在商议接下来对我采取的措施罢。

当时我心里急得一团糟。一方面,我担心他们正在利用我的手机给家里人添麻烦,最惨的还是我手机里存有不少家里人的号码,而且我还都是以“爸爸”“哥哥”这类直白的关系作为用户名,所以他们轻易就能搜索到家里那边联系方式,如果这样,家里那边一定会受骗或吓坏的;另一方面,我也担心我的工作,甚至自己的安危……此时,我心里恨透自己太贪玩,太自作聪明的安排了,想想自己昨天晚上心里还嫌阿豪蠢笨的为人处事方式,现在想来,原来最傻最笨最蠢,最白痴,最无知的还是自己,还是自己啊……无论如何,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我心里很清楚。

正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小余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刚才那小毛跟我谈话的时候,这个小精鬼一直不在现场。我知道他一定要向我发起攻势了,所以我主动向他挤了个笑脸。果然,他一上来,便用他那富有奶味的声带叽哩咕噜地说:

“大哥,你不用害怕,我们都是好人,你要相信你的朋友,你自己也可以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少什么,你自己想想,如果我们是坏人的话,我们要在这里与你费口水吗?我们要等到现在动手吗?我们昨天晚上就已经对你不客气了。”

“呵呵,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也相信阿豪的,他是我的好朋友。”此刻,我只能这样说。

“但是大哥,我还是可以看得出你心里是有点害怕的,对吗?”

“呵呵,我说不怕那是骗你的,兄弟。”我尽量放松自己。

“大哥,相信你也知道,外面对我们的这个行业有很多不好的传言,误解,其实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像你一样,都是被人骗过来的,当时我们也像你一样,甚至比你更害怕,我们都是过来人,你现在的心情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我们当时也找过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逃避现实,同样,我们也见过无数的人找过的各种各样的理由,包括以前有位大姐还说他家里死了人等着她回去见最后一面,但是,来到这里,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所以,大哥,你是聪明人,既来之,则安之,我劝你就先静下心来,好好去了解一下我们这个行业,就几天时间,等你看清楚看明白了,一切也就好了。”

我的天啊,我真的要晕了,原来我所讲的每一句话,在他们这帮人心目中居然是藉口,真是不可理喻!但静下心来想想,这都是一帮靠骗人吃饭的小人,而且都是经过受骗过来而被同化成骗子的,他们疑心当然重的啊。到这个时候,我终于才明白,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会以为我在说谎在狡辩,那种有苦说不出的无奈,是不曾有过的,那一刻我感到很无助。不过,有一点欣慰的是,听他们这么说,他们没有打电话给我家里人耍什么手段,看来暂时还不必担心家里那边的情况。

“兄弟,你有没有看到我外面的行李,你可以去看一看,里面的全是新的裤子,都是我在河北工厂跟单准备带回公司寄给客人的样品,我真的是出差途中过来的,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所以可以这么讲,就算我去了解了这个行业,我手头上还有一系列的工作等着我回去处理,我也还是一样得回广州那边交差的,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再说什么只想去庐山玩是没用了的,所以我只能这样跟他们讲道理。

“大哥,只要你愿意呆在这里学习就可以了。不过我可以老实跟你说,来到我们这里的不少人,有很多是家里经营几十万,几百万生意的有钱人,但他们被叫过来之后,当真正了解到我们这个行业的时候,都马上打电话回去把所有的生意交给身边的人打理,自己投身到我们直销行业来,你现在只是在外面打一份工,你的工资有多高?高得过人家几十万的生意……”

这个家伙年纪小小,但谈起话来哗啦哗啦的,比刚才那个小毛要能说会道。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他们都准能找到相应的对策,我也知道,我现在在他们手里,稍有不慎,吃亏的终究是自己,没必要与他们较劲。况且我真的无言以对,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再次选择了沉默,我也只能沉默。

小余也不理会我的感受,还是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一些大道理,一些内部人员的故事,我一言不发,仅是时不时礼貌性地点点头,其实我一点也没听进去,我心里只想着两个问题,第一,得让家里人放心我的行踪,第二,就是我得找机会走。但眼看外面下着雨,我想今天恐怕是走不掉的了。就这样,一幅画面持续了好长时间——一个小伙子在津津有味地高谈阔论,一个小伙子神情麻木地在一边点头附和,旁边还有一群人在行尸走肉般打着扑克。现在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

就在画面定格的时候,外面敲门声响,随即进来两个人,一个对着大家嚷嚷道:

“刚才又有个新朋友到来了,急着想了解我们这个行业,现在我们赶紧给他上一课。”

话音刚落,另外一个“嗯嗯”答应着,然后坐到房间正中,自言自语道:

“是的,我是新来的,我想尽快了解一下,请你们给我大概讲讲吧。”

刚才那个嚷嚷的人让打牌的人也坐成一排,然后拿起一支油笔,在墙上的一块油纸上煞有介事地讲起课来……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可怜我被他们如此软逼硬攻地玩耍,笑的是他们居然这么无聊在这里来这套把戏。

我低着头,什么也不愿意听,心里就在那里盘算着如何尽快离开。我只感到台上讲课的与台下听课的配合得太差劲了,上面讲课的人咿咿呀呀,叽叽咕咕说得吞吞吐吐的,坐在我旁边的小子傻乎乎地点头点脑的……就这样,也不知讲了多久,我也一直没抬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感到满腔的郁闷……

突然,外面敲门声又起,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吃午餐的时候了。他们停下演戏,一起站起来往厅外面走,小余拉着我,最后走出房间,门口有人端着一小盆热水,专供大伙擦手用的。接下来还是那么多做作的繁文缛节,又是握手,又是问好,又是感谢大厨的,而中午餐也还是跟早上一个样,白花花的面条,唯一不同的是,吃饭的人少了,算上我只有10个人。

不要说是没油没味的面条,此时纵有山珍海味,我也吃不下。但我还是拼命往嘴里塞,我很清楚,我得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我得逃跑。餐中,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讲笑话,出谜语,大家讲的故事都蕴含着同样一个道理:机会难得,一定要紧紧抓住,不然,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结束语都是用类似的恐怖字眼:“后悔一辈子”,“活生生地死去”,“死了也不知道什么回事”,“永远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我知道他们是在暗示我要积极配合,但这种方式也够过分的,几乎吓得我屁滚尿流的。在往后的几天里,每天三顿的面食大会上看似祥和的故事会都弥漫着让我混身不自在的恐怖气息,就差点没把我的小胆给吓破。每逢他们讲故事时,我都会故意放慢速度,凝视对方,频频点首,一副聚精会神倾听,若有所悟的模样,尽管他们的大多数故事,对于略看过几本小书的我来说,早就已耳熟能详。

吃完饭,那个秃头老大就钻进女生房间,而我还是像个珍稀物种,在众人的拥护下,进了里面的房间,又要下棋,打牌的,我为了让他们感觉到我的合作,也只好爽快答应了。我一边出牌,小余就在一旁问我听了上午的课感觉怎样,我笑笑说还可以,并问道:

“你们领导贵姓?”

“呵呵,什么领导?我们这里没有谁是领导的,来到这里的都是一家人,都是兄弟姐妹,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

“哦,这样啊,那每天最晚出来吃饭的那个大哥叫什么名字?”,我只好换种方式问。

“呵呵,他是我们这个寝室的培训员,你叫他蔡培就可以了,草头蔡——蔡。”

“哦,蔡培啊,他是负责什么的呢?”

“多看几天,有待了解。”他神秘地说。

以后的日子里,我有什么问题,只要有一点涉及到这个行业的皮毛,他们都会用“多看几天,有待了解。”来搪塞。习惯以后,我也就很少问他们问题了。

玩的时候,我对阿豪说我想给家人报个平安,他吱唔说这得蔡培允许。我知道阿豪和这帮人在这里头都是地地道道的小角色,人微言轻,压根就没说话的份,于是也就没再费唇舌。

再玩了一会,我实在玩不下去,我便让旁边的一个人接替我,我说我太累了看大伙玩就行。阿余马上说那就不玩吧,大家唱歌,也不等我回答,就叫大伙围成一圈,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一样。然后,他们怂恿我先来一首,我说我不会,马上,那个叫小叶的小姑娘自告奋勇地说:

“机会是争取回来的,我先给大家来一首《网络之路》”。

说罢,在大伙起哄吆喝掌声之下,小叶轻轻唱道:

“放弃打工之路,走进网络营销,吃的是萝卜白菜汤,走的是成功脚步……”

调子还可以,歌词也很口语化,像是那类打工流浪歌曲,我也认真地听,待她唱完,我插嘴问道:

“唱得真好,是哪个歌手唱的?”,为了表现出我的轻松友好,我不得不找话题问。

“这是我们网络自己的歌,外面没有的,只是在我们这里才有的,我们这里人很多的,不止我们几个的,以后你就知道。”她认真地说,说完,冲我一笑。

笑得我心都凉了半截,什么“以后”,好像我定会成为他们一员似的。

接着,坐在她身旁的一个小伙也很主动地唱了一首歌。我一面迎着大伙的拍子附和,一面盘算着如何走人。我那时随身带了几张银行卡,另外现金有近两千块,除了钱包里有800多元,里面衣服暗袋里还有1000元,我想只要有机会到外面,一定找个机会拦一部的士,直接到九江或景德镇,到时再打电话给阿豪让他到车站送还我行李或者直接快递回广州,若他不愿,我就以报警威胁。主意已定,我脑里就拼命在搜索着外面三袋行李里还有什么重要而又精小的东西,可以随身带出去。思来想去,也就是能多带一个MP3和钥匙,因为MP3里存放着大量这趟跟单的资料。

打定主意,等他们唱完几首歌之后,我就借故要上洗手间。当时我的三个行李在厅的一个角落里垒着,MP3与钥匙都在行李背包上,我故意说我要拿纸巾,因为MP3与钥匙都很小,所以尽管小余在我后面监视着我,我还是成功将它们从包里取了出来。一切搞惦后,我就安心等待着机会……

就在我们一帮人欢歌的时候,外面突然吵杂起来,随着敲门声响,进来十来个人,有男有女,都是我们这般大小年纪,他们一进来,就是一个劲地和里面的人握手问好,刚进来的每个人都轮流与之前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握手,我想他们一定是同伙,我也只好跟着大家的样,一个接一个地与大家握手问好。待大伙都握遍了,都自觉坐成一圈,这时原来的小圈已成了人重人的大圈了,就这样,二十来个小伙子像小孩子一样,又开始新一轮的歌唱表演。刚进来的其中一个小姑娘唱完一首歌后,大伙不约而同要我也来一首,我知道事到如今,表现得自然从容点或许还能放松他们的警戒,更有利于寻找机会溜人,所以也没再推却了,但自己也真没几首歌会唱,我一边嘴里说着让我想想,一边脑里拼命在搜索着,突然想起在河北跟单时在电视上刚看过的一期《同一首歌》里李宗盛的《凡人歌》,因为唱这首歌不用投入什么感情或唱功的,念念歌词就可以了,所以我也就给他们唱了这么一首。当我好不容易读完歌词,他们又是呼喊又是拍手,都说唱得好,还说再来一首,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唱什么歌了,就说以后再给大家唱。他们也没勉强,于是很快又有一个人很大方主动地要表演。

当我正在思疑这帮人在搞什么名堂时,敲门声又响了,大家应了“请进”后进来两个人,先进来的是小余,他一手拿着一个水杯,另外一只手夹着一个棉垫,只见他迅速地把棉垫与水杯放在靠墙一侧的中央,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往棉垫所在的位置走过,在他们进来的同时,房里的二十几口人不约而同纷纷站起来,排成粗粗的一列,我正愕然,小余把我拉起来走到列队前面,只见小余很严肃地握住那个人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具体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然后就轮到我了,我也学模样地握了手,说了声“你好”,马上就被小余拉到旁边最靠近中央的位置上坐下了,后面的人也一一与那个人物握手问好,握完上面那个还不止,还转过头跟我们这些前面已握完手已落座的人握。我真晕,到这里面不到半天,握手次数比有生以来握手总数还多。等大伙相互一一握手问好完毕之后便错落有致地左右坐成两纵队,那气派,十足电影上黑社会开会的场面。坐下之后,那个坐在棉垫上的人物呷了一口茶,然后环视屋内一圈,最后笑嘻嘻地落在我身上,我也只好挤出一个笑脸,定眼看他,只觉得他年龄与我相近,穿得比周围的人要讲究,一套黑色的西装,略显大,可能因为他长得瘦瘦的缘故吧。

“这位兄弟是新来的吗?”,他还是一脸笑容。

“嗯。”

“是从哪里过来的?”

“河北,出差到河北,顺便过来的。”

“哦,到河北出差啊,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服装,我是到河北一家工厂跟单的。”

“哦,做服装啊,我们这里人之前做服装的可多了,毛培,郑培他们以前也是做这行的。”他讲这话时,向着大家说,然后回过头对着我补充道:

“以后说不准,你有机会认识。”

“呵呵,现在做服装的人的确很多。”

“做这个好赚钱嘛!!”

“比以前差多了,现在太多人做这行了,所以相对以前,没那么容易做了。”

“呵呵,你们公司在哪里?”

“广州。”

“广州?大城市哦,在广州工资很高的噢,兄弟每个月收入一定很高吧?”

“呵呵,没有,我们刚出来,而且我们打工的,能有多少,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养活自己,因为广州那边消费比较高,相信大哥你也知道。”

“呵呵,怎么叫我大哥,你就知道我比你大?”他突然提高声音。

“我看大哥样子成熟稳重,猜想一定比我大。”其实看上去他并不会比我大,但我知道出来社会,逢女减岁,逢男添岁,尤其一些小青年好人家说他稳重。

“哈哈,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我也喜欢人家这么说。”他丝毫不客气。

“请问大哥你今年多大呢?”我见他喜欢谈这个,也就认真地问。

“呵呵,你猜呢?”

“应该二十五,二十六了吧?”

“哈哈,我有这么老吗?哈哈,不过很多人也都是这么说的,最厉害的一个是说我三十多岁。”

“那大哥你究竟……”我只好投其所好,穷问不舍。

“呵呵,不瞒你说,刚刚一十八。”

“呵呵,开玩笑吧??”我一脸严肃,极力表示不信。

“真的,这个没必要骗你。”

“哇,不敢相信,真的不敢相信,一点也看不出来。不是我说假,你到外面随便问人,我敢肯定绝对没人会说你十八岁。”我奉承道。

……

……

接着,我们还是随便东拉西扯,主要是他问我答,偶尔我也问他一下,他问我的问题,我也一一如实作答,唯有问到我家住哪里时,我留了个心眼,说我家是茂名下面的一个僻远山区,其实茂名只是我的家乡,我很小的时候就举家搬到东莞去了。我之所以说我是茂名农村的,是因为可能不少人都知道茂名的经济相对落后,而以农村为背景更能打断他们想要我家里钱财的念头——我想他们骗我过来无非也就是图个钱财罢了。我这一说法成功地为我后面逃脱作了一个非常好的铺垫,后面会详细提到。

相信大家看到这里,会问,你不是说阿豪是你好朋友吗?你住哪里,难道他会不知道吗?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首先,我向来交朋友讲求淡淡之交,很少提到家庭背景之类的,平时跟朋友聚在一起聊天,更是少说到家庭出生这类话题;其次,大学朋友间初次见面时一般都习惯问你是哪里人,很少人问你家住在哪里,所以那时候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都是说我是电白人。大学时我们学校粤西地区的人特多,当时我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一般粤西一带的人问我是哪里人,我几乎都是说:“我家就在你隔壁的,我是茂名电白。”,阿豪是湛江的,所以我敢肯定,我之前是怎么向他介绍的。

谈聊中,我也知道这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叫小毛,他是他老爸叫过来的,来到之后表现得很好,拉拢了一定数量的下线,所以年纪虽小,但职位级别已达到了蔡培这样的培训员级别,管理着一个寝室。闲聊中他不断给我灌输这样一个信息:这个行业很好,很容易发财致富,现在社会竞争激烈,打工一辈子,到头来赚不了多少钱,与其这样平庸活着,不如另辟出路,现在直销这一行就是一个机会,阿豪叫我过来是给我带来一个好机会,所以不要生气,先冷静下来,呆在这里考察几天……

其实他所讲的一切,我打心里就听不进去,只有一句话,我听了心里有点触动,那是在他劝我安心呆在这里考察时,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我们这个行业是来去自由的行业,当你看清楚看明白,用心衡量之后,再决定是否加入,如果到时不加入,也就高高兴兴来,我们再高高兴兴送你走……”

当时,我对这句话是半信半疑的,“疑”是我知道,难得骗一个人进来,这帮人哪有这么轻易放走,这样说只不过是他们做的门面功夫罢;而之所有还有半点的“信”呢,是我也觉得他们骗了我们进来,确实有让我们了解清楚再放人的必要性以及合理性,试想,倘若他们随便让我们这类受骗的人回去,相信很多的人回去后会报复介绍人或其家人,就算不报复,随便宣扬一下,那他以后还能叫到人过来的?这不就断了人家的财源,所以我个人认为他们也有必要强迫我们看明白看清楚这个行业里面的可取之处,才能体谅那些介绍人啊。

那时,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必须表现得合作一点,我是这么打算的:先答应他们的要求,取得他们的信任,尽量找机会跑人;退一步,就算跑不了,我看到里面的好处,然后再表示是因为个人的原因爱莫能“参与”,这样也算是条后路。所以,当他讲完这些话后,我说:

“行,因为我公务在身,我只有二三天的时间,我会静下心来看的,不过,有言在先,无论结果怎样,我想大家有缘相见,也是朋友一场,人在这社会上,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以后若大家有机会到广东,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会尽一点绵薄之力……”

最后,小毛培问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尽管当面提出来,我马上说我现在已经答应在这里考察了,我需要用我的手机给家里的人报个平安,小毛培听了我的要求,正在犹豫,我马上又加上一句:

“我经常出门在外,到哪里习惯给家里人交待一声,如果你们这点都不答应我,我实在静不下心来考察。你也放心,外面对这行传得沸沸扬扬的,我更不想让我家里人担心,所以我不会乱说话的,我只会与他们说我与同学正在庐山玩,请你相信我。”

“呵呵,这个我们放心,在座这么多人,来自五湖四海,广东的也不少,你说什么话也自然有人听得明白。”他在警告我。

说完,他借故出去,小余也跟着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回来时把我的手机带进来了,他一面将手机递给我,一面补充道:

“你说话注意点,说错了话,有什么后果,可不怪我们。”

“半句失言,任你处置。”我很严肃地回答他。然后按了开机键,手机一开,连续几条信息过来,都是老哥发过来的,还有三条是老爸打过电话来的信息通知报告。我对着他们几十口人说:

“我没说假话吧,我到这里,不给家里人报平安,他们心里必定急得慌,一共8条未读信息,都是找我的。”

说完,我就分别给老爸,老哥打了电话,都跟他们说我已到江西同学那了,因为手机没电,充电器又不知怎的摔坏了,现在是借同学的手机打的,这几天就不用打我手机了,也不用担心我,我同学待我很热情,请他们一定要放心之类的话。

待我打完电话,我还做了两件重要的事,一件是顺便将手机里“爸爸”,“哥哥”两个名录删了,同时把信息,通话记录也删了。另一件是,我在删通话记录的时候,心里默默记下了昨天拨给阿豪的号码,我得记下阿豪的号码,明天逃到火车站还得打电话回来给他,所以有必要记住。等这两件事完成后,我心里的石头也终于掉下来了,我一面关了手机递给小毛培,一面不断地道谢,现在想想,当时我也够窝囊的。

之后,我们随便再聊了一会,小毛培便率领他的手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而我们几个还是继续玩我们的扑克,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家里人不会担心我了,他们也不可能打电话回去搔扰我的家人,所以我也放下心来,陪他们玩……

晚上吃的还是跟早上,中午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咸菜,而人呢,还是与中午一样,只是那个秃头的蔡培没回来,据他们说,做到培训员这个级别,很多事要处理,会比较忙,所以有时晚上也赶不回来吃;他们也说他们寝室暂时就是住这么些的人,早上多来的那几个人,是别的寝室的。当我问他们蔡培这么晚回来是在忙着处理什么,及早上的几个人昨晚为什么到这里来住,他们还是以“多呆几天,有待了解”来搪塞。其实我对这些根本一点兴趣也没,只是为了搞好气氛,才故意问的。想到明天还要逃跑,晚上的面条,虽然难以入咽,但我也吃了个精光。晚上的故事大会,我也主动参与,讲了一个笑话,以示友好。

吃完面后,再玩几回合扑克,然后大家就刷牙,洗脸,洗脚,之后就睡觉,睡觉的时候,小余说明天会带我去大课堂听课,我也从容说可以。那天晚上,我还是老睡不着,整夜辗转反侧,除了环境恶劣之外,我还在想着明天如何逃跑的事,我在想着细节,我知道想象细节有助于行动。想到很晚,我才有意深深呼吸,强迫自己睡,睡饱好跑……

(第一天的生活,我在此写得比较罗嗦,一来因为第一天给我的印象很深,二来第一天的生活具有代表性,诸如传销内部的礼节,生活之类,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会一笔带过或省去,不再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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