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铺子门楣的牌匾下方，少年抬眸朝向天空投去视线.
暖阳高照，晴朗无云.
无疑，今日天气足以堪称冬季的珍宝.
此刻，是早晨七点十五分约三十五秒.
重新凝视向面前铺子的陈旧雕花木门，唐萧林驻足原地陷入沉默.
门扉并未上锁.
然而，他却也正是因此才会迟疑不决.
并非迟疑是否进入店内.
而是迟疑店内会否有人.
不过，这份迟疑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因为某人很清楚，停滞不前放弃作为，终究只会继续迎来毫无任何变化的当前局面.
所以......
“......得罪了.”
轻语着，他伸出双手，冒昧缓缓推开了面前这扇看似老旧、实则坚硬且一尘不染的雕花木门.
于是，通道再次呈现.
细长窄小，平滑工整.
道壁两侧，镶嵌着数座对称设立的灯台.
台盘之上，仍然盛放着一根燃烧的香烛.
烛烟冉升.
烛焰跃动.
烛泪流淌.
......
一如既往.
如同之前，哪怕就连丝毫也都未曾改变.
迈步前行.
不知多久，少年终是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推门而入.
熏香拂面，入眼之景乃是秀丽的玉屏风.
以及......
“早上好，先生.”
注视着眼前年轻老板随手将一根点燃熏香放至自身前方灯台上熏炉中的背影，唐萧林微微欠身，以略显严肃的语气低声道：“幸不辱命，我已前来赴约.”
“呵呵...小友不必如此客气.”
“毕竟...今日在场的我与你，只不过纯粹是想稍微聊会天而已，不是么？”
没有慌乱.
温和如风.
宛若早已知晓唐萧林会在这个时间抵达店铺内一样，老板对于他的突然登门造访并未感到惊讶，脸上依然携挂着那抹让观者感到赏心悦目的舒适浅笑.
“先生所言极是，实属我愚笨了.”
给出回答，同时望着以至自身面前的年轻老板抬手的邀请动作，唐萧林这才宛若得到允许一般向右微挪几步迈入客座，回归上次坐下的位置.
与此同时，年轻老板亦是如此.
保持同步，两人皆是流畅就座.
“呵呵...小友无需如此妄自菲薄.”
抬手，老板将自己面前木桌茶几上摆放着的两个茶杯内用来消毒的温水倒去，接着从一旁红泯小碳炉上拿下似乎才刚烧开不久时间的沸水，冲了两杯龙井茶，优雅无声地轻放在了彼此的面前.
“毕竟...这年头能够像小友你这般让我感觉相处舒适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可谓称得上『可遇不可求』.”
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放到嘴边惬意地轻吹一下茶沫，老板正欲浅品一口茶水，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了动作：“......抱歉，是我不小心疏忽了.”
“不知小友可否已经享用过早餐？”
知晓空腹饮茶的坏处，老板不由轻语：“若是没有的话，还是避免饮用茶品比较好.”
“感谢先生劝告，不过还请安心.”
轻笑着，唐萧林同样也是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回答道：“我并非莽撞行事之人，自然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言语仿佛若有所指.
“既然如此，那便甚好.”
茶香四溢.
悠然地浅品一口茶水，只见老板依然保持着那抹让人感觉舒适的浅笑，随之却忽然莫名抛出一个和当前事况毫不相干的问题：“话说回来...不知小友对此，可否有什么想法？”
无疑，这是一句看似根本无法揣测用意，完全并非由于上文结论可以得出的暗语.
然而，唐萧林却能够明白.
明白他的话言是在指什么.
于是——
“坦白说，我很震惊.”
凝视着被自己捧起滞空于眼前的茶杯，凝视着茶水表面悄然飘升而起的淡薄水雾，某人低声轻语似若感慨.
“......无疑，这座城市已经领先其他地域太多，城内的每个人都是『住民』而并非『幸存者』，以至于它甚至可以毫不夸张被称作这般末日世界里的『乌托邦』.”
言语淡淡停顿，随之继续响起.
“『居民的道德约束』.”
“『城市的周边安全』.”
“『资源的充足补给』.”
“毫无疑问，这就是这座城市最为出色的三个部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抬眸凝视向前方，宛若隔空望穿了淡薄水雾后方老板脸上的神情，唐萧林轻声开口，谈吐之间制造的微风缭乱水雾升腾：“我才会对于某个『部分』感到好奇与困惑.”
“『居民的道德约束』是依靠律法.”
“『城市的周边安全』是凭借地势.”
“那么，问题来了......”
“『充足的资源库存』是从何而来？”
“其实从有幸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到了这点.”少年的声音宛若水雾，升腾缥缈却近乎转瞬即逝：“医疗水电等方面暂且先不提...这座城市内充足到甚至能够依旧维持原世界方式在规定区域自由随意进行售货买卖的各种瓜果鲜蔬、各种肉类以及稻米面粉与鲜奶类等珍贵食物的库存究竟从何而来...仅关于这一点，我就已经着实好奇万分.”
“所以，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助我解惑呢？”
唐萧林的态度很诚恳.
因为他知道，自己如今相对于目前世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已经完全是梦寐以求的生活，是无法想象的幸运.
也正因此，他才会暗感到困惑，好奇，甚至是警惕.
“呵呵...小友有惑，本店自然肯定会提供解答服务.”
轻语着，老板手臂缓缓垂落，茶杯被轻轻放回桌面之上，发出一道微弱的清脆声响.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指尖微动轻轻敲了敲几下桌面，老板淡笑：“作物自然是种植的，牲畜自然是养殖的，特殊食饮自然是加工制作而成的.”
话外之音不言而喻.
也正是和唐萧林心中所想相反的答案.
“......请问这些区域在何方？”
“无处不在.”
凝视着茶水表面荡起的涟漪，老板脸上的淡笑不知不觉变得有些神秘了起来：“准确来说，这些区域大部分都在城市的正下方.”
闻言，唐萧林的面色不由在瞬间还是暴露出了一丝复杂.
毕竟...什么在『在城市下方有庞大空间』之类的，他实在太过于熟悉，以至于都已经下意识产生了抵触感.
“大部分？”
从老板的神情举止判断自己暂且并没有被厌恶，唐萧林略微思索，最终选择继续追问：“那么，剩余的『小部分』...不知可否请先生告知？”
“当然是在外界.”
浅品茶水以做滋润，抹去口干舌燥的感觉，老板这才再度回答：“毕竟也有许多作物和牲畜都必须要合适的环境，否则就算再怎么尽心照料，也终究只会白忙活一场.”
“安全吗？”
“这是自然，正所谓『民以食为天』，食物方面绝对容不得半点差错.”
“......原来如此，多谢先生解惑.”
暗中观察老板的神情举止，确认他并未在说谎或者掩瞒实情之后，唐萧林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在庆幸.
虽然明知道这种心情堪称厚颜无耻，但他却还是情不自禁庆幸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消耗的食物都并非来于外界某些可怜之人的手中.
“无妨，仅是小事而已.”
似如婉拒唐萧林的道谢，老板轻轻摇了摇头，随之开口：“小友可否还有疑问？”
“已无.”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袖袍微动，手掌没入.
一张略显昏黄的卷轴被老板从衣装中取出.
轻放于桌，缓慢平摊.
展露在唐萧林眼前的是一张城市布局图纸.
“小友想知道的，无疑是『愚人众』的情报.”
“只可惜，鄙人虽心有余却力不足，仅是经营着这家平平无奇小店的老板，并非是什么擅长获取信息的情报商.”
脸上的淡笑增添一抹无奈，老板叹息道：“所以，我会尽可能把知道的信息都详细告诉小友，希望能够解决你的困扰.”
“那么，接下来请看这张图.”
说着，老板伸出修长的手指轻缓转动放在桌上的图纸，将正面转向唐萧林的方位.
“......这是？”
“如小友所见，这是城市的布局图纸.”
解释着，老板将手指点向了图纸上的某个虽然身处大量楼居、摊贩、区域层层包围之中，却仍然显得莫名格格不入的孤僻区域：“而这里，就是本店的地理位置.”
不算好，不算坏.
唯得一方清闲自在.
轻语着，老板的指尖在图纸之上轻缓移动，随后停止固定在了一处不知多久以前就早已经标记好，以至于就连用来标注区域的鲜红笔色都彻底褪化暗红，搭配上昏黄图纸让人注视时不禁会产生莫名的诡异感.
“至于小友感兴趣的『愚人众』......”
指着被红色记号笔仔细圈起来的区域范围，老板给出答案：“他们其中一部分就在这里.”
“一部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唐萧林的眉头顿时紧锁：“也就是说，这三个区域......”
是的，三个.
图纸上，被画上红圈以做特殊对待的区域并非只有一个.
若是将整个城市本身看做一个圆环的话，那么这三个被画上红圈的特殊区域便可谓称作『点』，皆是位于圆环的边缘，且能够组合成一个全等三角形.
“是的，准确来说，他们都是『愚人众』.”
不知何时抬起眼眸，老板凝视着唐萧林有些严肃的面色，缓缓开口平静道：“并非所谓的『狡兔三窟』，而是真正的三个分区.”
“一把手，周洛.”
“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近乎无人知晓他的存在，有关情报并不详细明确，不排除是有人刻意抹消行踪.”
“二把手，张文良.”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和身为一把手的周洛不同，此人仅是单纯因为无需外出就能把控局势而不常出门，擅长出谋划策安排事宜，算是『愚人众』内部的智囊，比起动刀动枪更喜欢交谈，城内只有少数人知晓其存在.”
“三把手，陈钢虎.”
“身材魁梧，为人凶悍，和身为二把手的张文良形成互补关系，拥有极强的行动与执行力，不太擅长交际，极度厌恶背后搞小动作，只喜欢用纯粹的暴力正面碾压对手，城内大多数人都知晓、足以堪称家喻户晓的人物.”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能够告诉小友你的情报了.”
话音落下，茶水饮尽.
无疑，已经言尽于此.
“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起身弯腰鞠躬，面对眼前的老板，唐萧林郑重道：“这些情报已经足够，可谓是雪中送炭...不知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呵呵...报答倒是不必，毕竟对于我而言，也只是出自私心感觉能够和小友谈得来，才会选择告诉你这些.”
“不过嘛......”
“我有个请求，不知小友可否愿意答应？”嘴角微微上扬，老板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变得神秘起来：“并非什么为难之事，只是想询问两个不会触犯隐私的问题而已.”
“先生请说.”
“好，小友既然如此豪爽，那么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以免浪费你的时间.”
见唐萧林的态度是愿意配合，老板这才开口问道：“那么，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古董』是什么？”
他的声音平淡，似如只是单纯的随口一问.
于是——
“它们拥有着各自的生命.”
没有说出早已被世间认证的完美言辞，少年宛若知晓面前之人询问的意义何在，选择做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不能说话，但它们都承载了千百年的故事与思绪，只不过是无人倾听罢了.”
随着话音落下，老板的眼神也是逐渐变得柔和，似如回忆起了什么.
所以......
“第二个问题——”
他轻声开口道出第二个问题：“你觉得本店，最珍贵的『古董』是什么？”
“『最珍贵』么......”
闻言，唐萧林不由先是一愣，随之却情不自禁转而无奈一笑.
目光转动，他以平静且认真仔细的视线再度观望了一圈店内.
秦时......
唐朝......
清代......
店内的古董架，摆放着承载了不同年历的各种古董.
仅是这般无法顾全所有的扫视，自认为眼神不是特别好的唐萧林，便是已经至少看到了宋青白釉瓷盘和疑似明朝宣德年间的祭红盘.
但，就算这样......
“敢问先生口中所谓的『最珍贵』...是如何定义？”
“嗯？”
似如没有预料到唐萧林会如此询问，老板不由先是一愣，随之淡淡一笑：“字如其意，就是本店『最有价值』的古物.”
于是——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
轻轻放下手中看似普通，实则却是贵重到足以只能躺在博物馆展示柜里供人观赏的明朝成化年间的斗彩铃铛杯，唐萧林淡笑着微微转身，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后方.
准确来说，是看向了门口的方位.
那里，屹立着一件最显眼的物品.
同时，也是此店内最珍贵的古物.
“虽然仅是出于直觉...不过，先生心中认为『最有价值』的古物，应该就是它吧？”望着对门的玉屏风，唐萧林给出了答案.
“......小友为何会这么想？”
“只不过是出于直觉而已.”
毫无逻辑的理由，让老板不禁轻轻发出了一声感慨般的叹息.
袖袍微动，手掌没入.
一个做工精巧的檀木小盒被老板从衣装中取出.
拨开锁头，解除机关.
一个小巧玲珑的暗紫色齿轮呈现在了少年眼前.
“......先生，你这是？”
“这是报酬.”
望着唐萧林目睹此物不仅没有错愕之后感到喜悦，反而顿时心生警惕的模样，老板便是淡笑着解释道：“既然小友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那么自然我也应该给予报酬，不是么？”
“可是——”
“陪我聊天消磨时间，就是小友你为了得到情报从而支付的报酬.”仿佛猜到唐萧林想说什么，老板开口淡淡道：“所以，与此同理，小友你既然回答了我的问题，那么也自然会得到相应的报酬.”
“此物并非古董，仅是我多年前一次偶然之中在某地得到的物件而已，后经过调查，据说此物在当地貌似是一种会带来好运的特殊护身符，因此我想会适合现在的小友你.”
淡笑着，老板手指微动，将檀木小盒朝向唐萧林轻轻推了推些许距离，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全堪称明示.
“......既然如此，那么多谢先生了.”
见自己无法拒绝且眼前之物并非免费，唐萧林这才最终选择收下，开口感谢：“我一定会好好保管，不会让它受损分毫.”
“如此甚好.”
闻言，见唐萧林愿意收下，老板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那么，祝小友你好运伴身，平安无事.”
“借先生吉言.”
“时辰已到，先生差不多也到了开店的时间...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起身，朝向老板略微欠身拜了一拜，唐萧林准备离去：“等处理完毕当前的事况，我会再登门拜谢，到时候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呵呵...这是自然.”
淡笑着，老板伸出手：“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唐萧林同样伸出手，与其友善性地握了握.
随之，他就此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他来过了？”
安静的店铺内，忽然响起一道女性的声音.
“嗯，不久前刚走.”
“那么，东西呢？”
得到回答，女声再度响起：“你有抓住时机，想办法把『那个』给他了吗？”
“这是自然.”
店内，老板的回答再度轻响.
“毕竟......”
他低声喃语，似如自言自语：“我们就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才会把那个交给他啊......”
炉中的火焰逐渐变弱.
最终熄灭，回归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