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早，陈观推开內卧的门，一股潮湿的蒸汽，间杂着古怪冲鼻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比昨晚从门缝中泄漏出来的浓烈百倍，再近两步就是成团的血腥之气，涌入口鼻。
赢激扬靠坐在床榻边，面色苍白。眼前放着两个熄了火的药炉，罐子盖得严实整齐，很符合他平日里严谨精细的行事风格。
传出气味的源头不仅是这两个炉子，还有赢激扬脚边的两个木桶。准确来说是一个套着牛皮纸放着绷带杂物的木桶，和另一个本用来装盛饮水，现在却加上血污已快满溢出来的水桶。
此刻赢激扬光赤着上身，线条分明的肌肉束止不住地颤抖，若人处热域。面上的汗珠也不及擦拭，因为双手正点压在右胸口上近锁骨处。虽然已涂上药膏，但那鸡蛋大小的伤缺口，和向周围蔓延的紫色血筋，都让陈观无比担心。
“师兄，有没有什么要我做的？”
赢激扬没有答话，只是眼神示意陈观无事，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松开了颤抖的右手，伸向陈观。
“把桌上的绷带和蓝色的瓶子递给我。”
接过这两件物件，赢激扬咬着牙，利落地倒出了蓝瓷瓶的灰色半固态药膏，涂在敷了药的伤口上，陈观离得很近，却没有闻到新药传来的一丝气味。
不光如此，那灰色药膏一抹上，就仿佛钻进了赢激扬身体里，不仅没显现出涂覆两层药物后的凸起感，反而在视觉上好似压下了之前涂覆的药膏。
陈观仔细一闻，赢激扬胸口浓烈的草药味也开始变淡起来，像是被灰色药膏牢牢锁进了伤处一样。
见赢激扬一脸疲态，陈观也不愿深究，处处当好奇宝宝，只是沉默地拿回赢激扬左手攥的绷带，帮他包扎起来。
“真是低估了御气境的强大啊，我以为之前所受的剑气，只要被强移至天宗、曲垣、乘风三大穴中循环强锁，假以时日，定可以用自身魔气将其磨耗掉。可三个月了，居然还剩余一半气劲在我体内缠绕，所以只能直接剜肉开窍，直接把剑气引导出去。啊，嘶…真是不好受…”
“师兄，这不会留下什么大碍吧？”
“当然不会，你不要忘了，我也练了天魔九变啊，血肉再生不是难事。那武长空已是御气境强者，剑击上都带有了自身的魂意，就是自身对武学和天地力量的一种理解附加在剑气中的表现。所以这伤，对于现在才刚摸到魂意门槛的我来说，着实有些化解难度。”
“不过我用了这种壁虎断尾的笨方法，有诸多草药补品供给着，相信十天内，应该能勉强痊愈，这段时间，你得照顾好自己了。”
陈观点头回道：“安心养伤吧，师兄，一切由我来警戒，还缺少什么特殊的材料么？我去吩咐崔家。”
“不用麻烦了师弟，崔家要有，自然会给。其他稀缺的材料，我们两天后，去张元说的百品大集市上找找看吧。还有我之前说要给你留下一些魔门手段的传承，希望也能在这个集市上，有所完善。”
陈观摇了摇头：“这个不急，师兄，你先把伤养好再说。而且这样带伤出门，岂不是很危险，还缺少什么东西？你直接跟我说，我随崔家的人带我去买完不就成了，你还是多加修养吧！”
“嘿，别操心，这种药调理得很快，我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唉，相比于自己，其实我更担心你！”
陈观顿时不解，“我？我没事啊，是恢复残肢的事么？相信师兄自有打算，我并不着急的。”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我是说魔门的武学…，好像已对你产生一定影响了，具体是好是坏，我无法评判。”
赢激扬顿了一下，“你半月前和那黄风寨匪徒决战，加上昨日的出手助人，有回想过当时的场景么？”
见陈观要回答，赢激扬打断道，“不是说你的武技好坏，而是，你注意到自己想要战斗的心意了么？”
“心意？师弟不懂…”
“就是你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和理由，促使你去战斗拼杀的？你得问一下自己的，是激愤？还是嗜战？还是潜藏在心中的杀欲？”
陈观瞬间茫然恍惚，对啊，自己不是那种易怒之人呀，而且两事都发生于他人身上，就算事出有因、触目生情，但是这两次自己反应，好像是过大了。
“我在之前世界，是这样内心毒戾、出手狠辣的人么？还是因为，现在的我有了不俗的力量，身怀利刃、杀心必起！这都是魔功影响？”
“我…”，陈观张开嘴却答不上来。
“你也不用太过苦恼，师弟，我点出一些问题，是要你注意一下，这就是学习魔功带来的负面影响；诚然魔功进展飞快、功力强劲，对天材地宝的需求，也没有正统修炼来的多。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偷练，但它确实更存在着无法改变的缺点！”
“即便是你我所传承的是最为完整正宗的原始魔宗的道统，但魔功就是魔功，不是天生适合正常人族的功法！相较于正常功法长年累月的温养经络灵脉，我们的功法是以肢体极致的扭曲、脉门猛烈的灵气冲击来刺激功力的飞涨。”
“可人体是有极限的，人体的吸收能力和恢复能力是有极限的，无论是用玄门正宗的温养打坐，还是大乾皇室密宗的入眠修法，都改变不了这点。所以对这几方面要求更高的魔门功法，要以食血噬元术这类能改善人体基础、提升肉体强度和复原能力的内门功法为基础。”
“可这样问题就又来了。食血噬元术是哪个魔门前辈创造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能创造出转化魔躯的功法，我也不清楚。”
“但神话异志中有提起过，上古万族蒙昧、天地混沌之时，魔族才是天地的主宰！它们对万物生灵暴戾恣睢、逞凶肆虐，不同与人类现在至少算有规划的利用天地资源，刻在它们骨髓里的，只有掠夺二字。”
“它们天生强横无比、杀念丛生，所有的生灵的痛苦、恐惧、战栗才是它们的生命源泉，它们就是要天地万物，甚至是自己的同族，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才能得到心满意足。”
“虽然最终它们的消失无人知晓，可它们的强大无人否认。食血噬元术能大幅度增强我们的身体素质甚至修练到最后，能直追上古魔族，但我度过淬体境之时，我就明显感觉到了…”
“我的身体在渴望鲜血，渴望撕裂和摧毁生灵。这不是我的本意，甚至在深山捕猎之时，我的双手都会冒出一种想虐杀羊鹿的冲动，想将抓来的活物生生扒皮抽筋、听其惨叫。还好最近我有伤在身，反而压抑住了这股杀意。”
“但师弟，我在你的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问题，魔功的杀意已经开始渐渐对你举止有所影响了！”
陈观如受当头一棒，“难道我…我当时的义愤填膺和冲动出手，只是由于杀意作祟？”
“也并不全是，只是杀意大大推动了我们战斗时的选择。例如你和比你强的土匪厮杀时，你的杀意完全掩盖了恐惧，这是好是坏得分情况而定。而昨日那泼皮，被你一击推掌至少也打聋了右耳，很可能还伤了脑子，命不久矣，这是你的本意愿望么，师弟？”
“我，我不知道，当时只觉得痛快淋漓，现在想想，可能真的比我本意出手要重了许多。黄风寨那次也是，我常常夜里会回想，为什么当时我能那么狠辣、那么残忍，变得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原来是功法带来的影响。”
赢激扬脱下鞋子，半躺在床上，“别说我们学的是魔功，就算学的是玄门正宗功法，现在没有宗门支持，没有师傅长辈耳提面命的教导，这前路也只能我们两人独自闯过。但你先别担心，在到我这样的境界前，你最多是战斗时杀意高涨，偶尔会丧失些冷静而已，在境界上不会有太多的障碍的。”
“师兄，你的意思是，你要跨进御气境时，会因为这些事情受到影响？”
“那是一定的，我在无字玉页上看到了关于境界递进的详解。淬体境就是由内而外，打通所有主要灵脉，直至皮窍相通，周身可将天地灵气化为吞收外放，方可称为踏入引气境。当然等天魔第四变后，我们把灵气化作的就是魔气了。”
“引气境则是在不断温养灵脉的同时，要尝试融汇自身的武学，在天地之间寻找到自己的道！一旦真正掌握切实存在的道，据记载，会在突破引气境进入御气境的时刻，被乾坤气运所承认！具体情况我也没有见过，但我知道御气境强者，已不需用口鼻呼气，或如我般用周身气穴来提取灵气来使用了，心念一动即可化灵己用。”
“而在踏入御气境被乾坤气运考验的时，必须沉心静神，魂意归一。那时武者会在天地间切实验证自己的道，还也会和自己的人性抗争，因为修炼本就是与日争辉，与天争寿！只有打败自身的负面人性，才能突破自己，掌握无上大道！”
“至于我们修炼的魔功，那就更不用说了，突破御气境时的心魔和杀戮杂念，绝对比其他任何功法都要来得暴烈汹涌。若挺不过这关，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身死道消，所以师弟啊，你一定要守住本心、不忘初衷，不能本心入魔，那就万事皆休了！”
陈观有些凝重，缓缓点头，“师兄，那你想好你该怎么解决了么？之前你不是说，伤愈后突破的日子就将近了么？”
“呼…我自有打算。”，赢激扬又往下躺了躺，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逐渐闭上了眼睛。
见赢激扬一夜未眠，陈观也不是没有眼色，当下告辞，顺手将两桶垃圾带了出去。
少顷，床榻上的闭目的赢激扬，半眯着眼盯着房檐，些许缓慢地叹道：“我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