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空荡荡的酒肆。程青雀意识到，自己大概不是一块说书的料。
与天子的“冷战”打了两月，青雀的粮草已经耗尽。
不要说那预想中“连说七日”的《重耳传》，就是她的拿手好戏《说两汉》也已经生意惨淡了。酒肆之所以还容她在这里混饭，多少也是顾忌她侍读的身份。店家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求她回朝供职“承担大任”，就差当面锣鼓扫地出门了。
“怎么这样惨。”
大清早，青雀无处可去，又睡不着，便回了酒肆，坐在舞台的台阶上抱着头自叹。
“唉，路数错了嘛。”
青雀一惊，这才发现酒肆的角落里走出了一位……客人?
哦，不是客人，是同事。
那是此间的老琴师，青雀之前都不曾和他打过交道，只知道他名唤阮弦，来此酒肆已有三年。
青雀一直不拿说书当吃饭的行当，所以都是她有闲了，酒肆夜场也有缺了，她才会过来说几天。这位阮师父弹了一手极赞的秦琵琶，专为汉族歌姬伴奏。汉女的场子都在白天，且这老头平时极少说话，闲了也只喜欢料理自己的宝贝琵琶，市中人都笑他为“哑翁”，所以青雀也与他不大熟悉。
不知为何，今日“哑翁”竟难得地开了口。
老头边搓手，边放下卷起的袖管，笑呵呵过来道:“小先生，你这样说书是不行的。”
“这样不行，那……怎样才行呢?”
“你看那些听客最多的书都是怎么扎眼怎么来的，并不讲究匠心，纯粹走的套路。你要懂听书人的心思。大家来这里不是为了受教，而是为了消遣。客官并不想带着脑袋细听，只要一时爽快就好了。你要教人还是回学馆的好。”
青雀要起身给老头找席。老头却点点手，示意不必麻烦，也就地坐到了青雀所坐台阶的上一节，听小娘子如何抱怨。
“我那几个写戏本的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我就是不知道那些五石散一样的荤书有什么好听的。根本经不起推敲，事理都是乱的，全在胡说八道。”
听见青雀酸溜溜的话，老头笑了。
“还是放不下身段。说明嘴里有口饱饭。”
“您别取笑我了。已经闹了饥荒了。唉，二十六年活到狗身上了。”
“二十六?”老头一愣。
青雀讪讪一笑:“一事无成虚度光阴，二十有六。”
老头忖了忖，笑道:“哦……小先生，在这样纷乱的世道，端起来的学问是最不值钱的。你能做一剂五石散给苦难的人一点安慰，让他们销魂欢乐一回，又有什么不好呢？也可以雅俗共赏，两全其美嘛。”
青雀愣了半晌，如梦初醒，她站起身，面对老头，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师确要比我通脱。晚辈受教。”
老头笑呵呵摆手说:“不敢。”
“老师姓阮，可也是汉人？”
“先祖阮仲容。”
这个名号惊到了青雀。青雀平生没有崇拜的人物，唯有“竹林七贤”仿若她心里的指路明星，尤其嵇康更是常入她的少女梦中。
当年祢罗突不识汉学时，还不止一次醋意十足地问她:“你做梦喊的叔夜到底是哪一个?你肯定是骗我，才说他是个死人。”
呸呸呸，怎么又想起他了。
才不去想他。永远不要想。
青雀暗暗自骂，只想抽自己的嘴巴。
再看这位阮弦。
他竟然自称是“七贤”的后人。即使他是在吹牛，青雀也必需对他肃然起敬啊。毕竟是同道中人，花痴着同一个团体嘛。
青雀作了一个揖。
“原来老师乃是贤达之后，晚辈失敬。但不知如何才能又通事理又做五石散，还望先生赐教。请先生就屈尊做一回我的黄石公吧。”
青雀这句自比张良把老头逗得乐了，站起来道:“哎呀，你说你这位女先生，你是不是错投了女胎，怎么满肚子都是须眉男子的乱七八糟。你就是这样说了，我也不敢让你去拾鞋啊。”
青雀也觉得失言，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小先生既然拜了我这一下。少不得要老朽提一点愚见，不知……”
“哦，但求老师赐教。”
“‘赐教’二字不敢，先生过谦了。不过是老朽的一家之言。比如，我听先生爱说两汉，说起李夫人时总是谈讲她善于揣度人心，那您可知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的故事呢？”
“略知一二。《汉书》有载。方士少翁为李妃招魂，武帝自幔外望见妃影，叹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青雀蹙眉，猜测道，“老师是要我讲讲武帝的多情?可他的后妃全都没有好下场，李夫人善终不过是……”
“少翁其人如何？”
“什么？”
“我是说，那个方士……”
“哦。”青雀撇撇嘴，不屑道，“帛书饭牛的骗子嘛。”
“哦，骗子，呵呵，那先生可知，骗子是如何为李夫人招魂的呢？”
青雀怔愣摇头。
“哑翁”诡异地笑道:“这招魂的法术，老朽也会。”
……
“招魂！?哈哈……你改行当巫婆啦？”
涂逸之笑出了眼泪，因为青雀告诉他，自己已经学会了来钱的“法术”。
狐大仙才散了今天的戏，正要回乐坊，却被青雀拦住了车。遇见了今天最大的乐子。
他还以为青雀是被皇帝老子挤兑得终于要饿死了，准备来找他借钱的。哪里晓得，她竟有些得意地同他说起了自己的新本事。
“你笑什么?”青雀巴着窗，气呼呼咬碎银牙，“皮影戏而已，有什么了不得。我还是来问你，考虑好了没有?愿不愿意去襄助左远道?连这是第四回了，你回回都说没想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不去，你都给个话，我也好了了这桩事。”
“你进来坐会儿。外头风大。”
“不了，你就说去不去吧。”
“你看看，求人嘛，还是这样凶。哎呀……”狐妖风雅地往几上一靠，抬手准备让车夫驾车离开，“我说你，趁早还是回宫去教书吧。混集市，你会被骗得更惨。”
程青雀已经抓狂，她觉得，桃花三郎的这张脸现在是很适合开出万朵桃花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