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珏不肯相信自己亲眼里所见,他觉着昨夜里抖得那么激烈,自己也看得分明。那根本就不是人。于是他捡起地上一截断剑,走到一具尸身旁边。
它虽然没了首级,但是根据体型衣着,应该是韩医师,姜珏一手执着断剑一截,然后拨了拨已经开始僵硬的尸身。
就在姜珏拨弄的这档口,许是他出了神想事情去了,也可能是断剑比较锋利的缘故,一不小心就在尸身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豁口,不一会儿,里面渗出了点点黑血来,那颜色,跟小书,蔡大个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一切摆在身后人眼里就是大大的不对了。
姜珏本就有杀人嫌疑,如今是当着众人的面又坏人尸身。本来还能想办法辩上一辩的罪名,顷刻间被他自己落实了。后面人纷纷起哄道:
“就是他,他就是凶手。”
“真是丧尽天良,杀人不说,还故意毁人尸身,要他血债血偿。”
“对,血债血偿。”
“此人心狠手辣,不但杀了韩医师,据说前些日子还杀了侍奉他七八年的贴身书僮”
“杀了他,杀了他。”
“......”
身后群情激奋,纷纷从姜公姜娴身后挤进门来,将姜珏死死的按在地上。
“放开我。”
他在做着徒劳的挣扎。
姜公看着姜珏,面若死灰,看样子对他是失望至极。姜娴也只是眼眶通红,伸手想拦,想到死者可是自己的师傅师娘,手伸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
姜珏明明觉得对方有可能是假的,可是看到自己阿爹阿姐的失望伤心之情,他自己不知怎地,打心底里就生出了浓厚的愧疚之情,明明没做错,可是懊悔失落的情绪填充了他整个心里。
就这么任凭人牵着拉着往清平走,他从开始还会挣扎反驳到了现在一言不发。
四周里清平的邻里乡亲纷纷围着骂着,个个对他是恨之入骨。
姜公与姜娴护在他前后,那么多人,他们怎么护得住。况且他们越护着姜珏,姜珏内心里悔恨之意越甚,觉着真应该把自己千刀万剐才不为过。
渐渐地,他越发感觉眼前才应该是现实,而之前的一切,都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被蛊惑了心智而已,原来真是自己分不清楚真假,居然杀死了向来疼爱自己的韩世伯,韩伯母。
难道小书也是这么个原因死的吗?
清平没有主事的府衙,此地都被改作了议事堂,若是有了大事,或者有人犯得罪了,就交由每户家长来投票决意。
而现在,姜珏就被吊在议事堂前的一颗枯树下。不多时,议事堂里陆陆续续走出了不少人,并做一排站在姜珏身前一丈开外的空地上,而列于前首的,是三名须发斑白颤颤巍巍的老叟。就算相比之黎雄,他们都要长他个二三十岁的模样。
姜珏怎能不认得他们,他们是议事堂的几位长老,之前就这么审判过姜珏。
只见他们相互看了眼对方,宣读道:
“姜公夔之,德行仁厚,恩泽方圆。却有二子,今为妖邪蒙蔽,心生凶戾,先后谋杀侍从姜小书,医师韩公元禄及其妻韩氏。其无视道德,悖逆纲常,手段狠辣非常,今日我等于议事堂商议决定,择于今日正午,就地焚炙,以安亡灵,以慰人心。”
姜珏听到这判词,心神一乱,怎么和上次的差不多,难道这里真的是现实?
日头斜斜的挂在东方,此时是巳时六刻,离正午午时三刻阳气鼎盛的时辰已经差不了多少了。
方宣读完判决,已有不少民众自告奋勇去搬来了柴禾,齐齐的堆在了姜珏脚下,此时的姜珏并无多大的求生之心,负罪感填充了他的脑海,心想若是他这一命当真能抚慰死者在天之灵,他也情愿了。
正在这时,姜公姜母与姜娴等人从人群中挤出,姜公铁青着脸,只是死死的盯着姜珏,也不说话,姜娴那边只顾着一个劲的哭,唯独着姜母不顾着人的阻拦,冲了过来爬上了木材堆砌的小山,一把就抱住姜珏。
“珏儿,苦了你了珏儿。你给为娘说,你说不是你做的,是有人在害你,对不对?”
姜母显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心里头总在帮姜珏开脱。
一旁的姜公听见之后不由眉头一皱,心想这说得什么话,可是又想着孩子的母亲心里难受,本来想呵斥一下的心,又生生收了回去。
背后的人们不知道似乎等不了多久,纷纷的吵着闹着要马上烧死姜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现在已到了午时正,只消再过三刻,姜珏就要被活生生的烧死在此了。
姜珏看着眼前一切,竟然与上次的事情那么相似。
姜珏此时已经方寸大乱,根本分不清真假了。
一双眼睛就那么无神的看着,看着他生母悲痛欲绝的神情,看着姜公恨铁不成钢的悲哀,看着眼前激愤的民众。
他们之中,有些是真的气愤他杀了韩氏夫妇的,有些是真的谴责他心狠手辣的,只怕还有些只是与他们姜府平素里就有些旧怨,此时恰巧机会好能跟着一个他们泄私愤的机会罢。
此时姜珏内心万念俱灰,他觉着唯有一死方能报父母养育之恩,方能平韩氏怨怼之灵。
可是当他一望着哭成泪人的姜母与姜娴,面色铁青其实内里哀莫大于心死的姜公。
他内心的求生愿望又开始了复苏。
对啊,既然真真假假还没有搞得清楚,他何必死的不明不白?若是就这么死了又怎么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更何况,面前一切几乎都是跟着上次来的,就连判词都是相差无几。
姜珏越发的肯定黎雄说的是对的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不能就这么死了,眼前真假难辨不说,即便只真的,他也要搞清楚一切是什么原因再死。
他想活下去。
而此时,已是午时二刻。
已经有人用松油点起了火把,此刻他们正站在柴堆旁。松油燃烧带着滋滋的声音,像是索命一般,每滋响一下,时间便过去一分。
姜珏他内心焦急万分,此刻他根本无法自救,能救他的只有靠别人,
靠谁呢?
姜公没有这个能力,姜母一介妇人,能力有限。
姜娴?亦然。
眼前的这些人就更别提了。
而今之际,只有一人能够,而且他也必须救他,那人就是——傩杀门黎雄。
若是黎雄愿意豁出性命救他,就代表二人确实在迷障里,因为姜珏的死会使黎雄出不去迷障;如果黎雄最后没有来救他,那么代表一件姜珏更不愿面对的事情,眼前才是现实,而他姜珏是被黎雄魅惑,杀了韩医师夫妇。
姜珏透过弥漫在他附近的熊熊火把燃起的烟雾,姜珏在人群里一个个的搜寻。可是纵然他把人群搜索了个遍,依旧是没有发现黎雄的影子。
莫非,莫非他姜珏今天真要命丧于此了吗?莫非这真的是现实吗?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如同索命的绳索,抛将过来,他要把姜珏拉向九幽。
“午时三刻,马上正午了,准备...”
“点火。”
一声令下,火把被高高的抛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落在了姜珏脚下的干柴堆上。
干柴烈火,一触就着,姜珏已经能够感觉到火苗炙烤的感觉了,他甚至感觉火舌轻舔着他的裤脚,带着一丝温暖,紧接着是辣辣的痛楚。
姜珏心里满是绝望与悔恨,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拥抱死亡,等待着在火海里新生。
可就在这个时候,天空出现了异相,一团黑色的东西渐渐的逼近。
众人一下变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而与此同时,一个幽蓝色的身影从远处奔来,一跃跳上火堆,再然后一闪已经消失在视野。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请来天狼附身的黎雄。
只不过此法虽然厉害得紧,但是霸道绝伦,黎雄本就资质一般,修行得浅,一个月都施不得一两回。可是这才短短半日,黎雄已经连着用了两次。此时已是在百丈开外了,黎雄正一手抱着姜珏,另一手像是兽爪,与后腿相互交替着往前奔走。
等到姜珏发现是黎雄时,他身上的绿焰已经褪去,旋即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姜珏望着后面陆续追来的人们,他得带着黎雄想办法离开此地。于是他背起黎雄,钻进了小巷里。
若说对于清平巷道的熟悉程度,姜珏自信是不属于身后的乡邻的,更何况小巷七扭八拐,好与人捉迷藏。因为他清楚,自己背着一个人,若是真跑,当真跑不了多远的。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姜珏也是累的气喘吁吁。他几度想停下来歇息,可是一想到如今不只是自己的命,黎雄的命也在自己手里,于是又强迫着自己继续躲躲藏藏。
两个时辰都过去了,他背着黎雄跑了两个时辰。此时他的小腿肚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大坨铁块,又重又涨。
他明白,这样下去决计不是个办法,必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主意。
人的脑袋,往往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尤其变得好使。
方才他们是在议事堂跑出来的,此刻清平到处都有人在找他。在没找到前,断然不会再回议事堂。而且此地向来没有人准许,都是不得有人进的。
打定了主意的姜珏,又拐过几个弯,可是身后的人依旧紧咬着不放,正在这时,他突然看见前面拐角处一处茅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姜珏将黎雄抱紧茅房里,然后找来一根棍子,在粪坑里就是一番翻搅,顿时一股恶臭就从下面冒了出来,姜珏挤进茅房,然后死死得扣住门。门刚关上一会儿,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们走到茅舍附近,发现没有了姜珏他们的踪影。
这时有一个脚步声走到了茅房附近,随后是一个闷闷的声音,应该是捂着了鼻子:
“呕,真他妈的臭,里面有人吗?开门。”
“呕...臭死了,要不咱们走吧。这么臭,谁他妈脑子坏了才躲里头。还没给抓住倒先给熏死了...”另一人一脸嫌弃,拉着前面那人就要走。
姜珏捂着嘴巴不敢声张。
谁知道就因为里面没有声音,对方就走近前来伸手拉起了茅房的门来,使劲拉了几下之后发现居然拉不开,心里头不由得有点起疑。
姜珏紧张得心砰砰直跳,若是他不想点办法的话,对方极有可能会破门而入,可是想什么办法好呢?
外面的人一把拉住茅房的木板门,正要使了劲的往外拉。
他力气不小,拉得整个茅房都是摇摇欲坠。就在茅房门吱呀吱呀快被他们拉开的时候,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有些低沉,应该是有些年纪了。
“谁啊?谁在外面拉门”
这女声一传出来,立马把拉门的男子吓了一条,急急退出了几步之后,解释道: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在追一个人,方才以为茅房里没人门关着想看一下,对不住了,嫂嫂。”
“你们追谁啊?”
“是姜家二郎,昨夜里杀了人,今天在议事堂就这事儿做了定夺,说要烧死他,谁知道让他给跑了...”
“哦,这样啊,方才我感觉左边好似有人跑过去了,你们赶紧去看看罢。”
“真的?那谢谢嫂嫂了,刚刚多有得罪,千万原谅兄弟则个。”外头男子道了句歉,带着人就姜珏给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