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热,伊人做主,没让停够七天。
奶奶那边只是跟几位叔叔伯伯说了一声。爷爷奶奶年纪都大,晚年丧子,不敢让知道。父辈的兄弟们关系都好,头天得了消息第二天就到了,扒着赵爸的棺材哭了一抱,勾得伊人又几乎要哭晕过去。
伊人年纪轻,这样的事,即便是有秦朔安年安岁帮衬着,好多还是不大懂。好在叔伯们年纪大有经验,请人办事,都很妥帖。
悲痛是难免的,再加上赵爸膝下就伊人一个,赵妈也帮不上忙,伊人已经又忙又乱地连轴转了好几天,如今有人帮着管事,伊人也算是能喘口气。
墓园是赵爸生前就看好了的,写在遗书里,托付秦朔交给伊人。伊人对此一直都不知道,看到遗书时又是哭了一大通,伊人哭叔叔伯伯也跟着一道哭,就这么连着哭了两天,直到嗓子都哑了,才算是能收拾好情绪。遵照着赵爸的安排,火化、入土。
赵爸原本的意思是不办仪式,就这么安安静静走就行。但入土那天还是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有赵爸原先的队友、同事、还有几位赵爸办案时帮过的人,也有几位大老远听到消息赶来的朋友。这是真朋友了。
伊人没把时间地点往外说,只告诉了亲近的几位,所以能来的也都是真正有心的,伊人很感激。来的朋友也都知道赵家的情况,拉着伊人说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有塞钱塞东西的,也有承诺能给帮忙的。伊人都没收也没敢应,这是赵爸嘱咐的。伊人定了两桌酒席摆了摆,又挨个谢过。想着等回头逢年过节再问候几句,也算是礼数周全了。
入土的那天,天气一直阴着,也不知道是空气湿度太高还是阴云太重,一直都似有似无地往下落着几滴雨,不像是夏天的雨该有的样子。
正值最热的月份,闷热的空气粘滞着,墓园的土路混着水和成泥,踩上去有种软塌塌不真实的感觉。伊人踩着软泥将赵爸送走,又踩着这种不真实感回去,直到脚落在了柏油路上,才意识到都结束了。
这几天伊人一直都觉得原先的那个自己被困在某个不知名的维度里。就好像是个玻璃罩子,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灵魂和肉体都分割开来。玻璃罩子里的自己就默默看着罩子外的那个自己不受控制地哭,又看着周围的人陪着一起哭,有点儿冷眼旁观的意思,看了两天,里面的那个伊人就忍不住想,这到底是哭个什么劲呢?伊人歇了这两天回过神来也没想明白。
赵爸是生了病,就这么走了也算是解脱,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哭成了那样。赵爸还在遗书中勒令伊人不准哭太久,随便掉几滴意思意思就得了。伊人读到这句话的时候还能想到赵爸眯着眼不耐烦的表情。赵爸这种,向来都不喜欢人哭哭啼啼。伊人想,赵爸要是能看见,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但伊人总觉得还是自己有些自私了。
伊人回想起赵爸下葬前浑浑噩噩的那几天,伊人觉得没有罩子里的一部分,自己就是个无法控制的空壳子,又觉得里面那部分醒了,也只会吐槽,帮不上半点忙。于是就只能跟个提线木偶一样跟来人道谢,跟人哭一抱,听人说点儿自己不大熟悉的、赵爸以前的事,再哭一会儿,将人送走。偶尔清醒的话,跟安年安岁聊两句,然后重新回归那种混沌的状态。伊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吃了几顿饭、怎么吃的,但伊人觉着秦朔应该是替自己操心着这种事的。
伊人想到这里,竟觉得有那么一丝庆幸和高兴。伊人觉得这种情绪来的不合时宜,但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伊人不能否认。伊人又想这样的情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伊人觉得自己那几天应该是不大正常的,觉得那几天的自己似乎是病了。就那样病沉沉的伊人,见到秦朔,才知道,自己的解药来了。
秦朔的腿还是不大好,来回奔波的活都交给了安年安岁去干。秦朔就守着伊人,帮着把赵爸的交代一条条做完、再帮着伊人应付往来的人。直等到所有的人都送走,该过的那些习俗规矩都过完,秦朔这才得空好好歇歇。伊人看着伸着腿架在沙发上的秦朔,觉得好像又和赵爸走之前没什么区别了,伊人情绪上也没感受到什么区别。伊人很惊讶自己的恢复力,直跟秦朔感叹不知道是人类设计得太好太结实,还是自己太狼心狗肺。秦朔也只是笑了笑,没说话,伊人隐约觉得秦朔有些操心的样子,这让伊人也忍不住有些愧疚。
赵爸的五七就在开学前两天。
伊人本以为赵爸走的事,自己是没什么问题的,完全驾驭地住,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反应了她心理状况有多糟糕。赵爸走了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伊人瘦了近十斤,几乎每天都在掉肉。伊人原先也就一百刚出点儿头,现在九十斤都是勉强达到,吓得秦朔翻着花样给伊人喂食,但总也喂不进去,愁得秦朔眉毛都要掉了。
伊人原本就算不得胖人那一拨里的。骨架小且骨头细,很能藏肉,看上去瘦,但摸起来哪儿哪儿都有软肉的那种,伊人自己觉得挺烦的,这种有好处也总有坏处,就是减肥什么招都试了,但总是没什么效果。
现在伊人倒是如愿了,瘦了这么多,肥是都减下去了,只是伊人原本的样子就显得清瘦,现在看来几乎是形销骨立、有些可怖的模样。
赵妈大约是觉得伊人不大好,所以借着五七办事,又来看了看,问秦朔伊人平常都吃点儿什么,吃多少,又问伊人几点睡,能睡多久。伊人离得不算远,就在一旁听着,听得伊人几乎要冷笑着怼上去。二十多年了都没上心过,现在又搞这种操作,刷好感度?伊人回过头,想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赵妈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站了两个,一高一低,一大一小。
赵妈见伊人看着两个孩子,脸上有些惊异的模样,赶忙解释:“你弟弟们,在车上呆不住了,我就叫他们出来了,你放心,很乖的。”说着揉了揉手边的两个小脑袋,介绍着:“这个叫Jason,五岁了。这个叫Carl,七岁了。”
伊人点点头,抿了抿嘴,没说话。
两个孩子,都是高加索人种的样貌,深眼眶翘鼻头,头发金黄打着卷,娃娃一般的模样,大概是因为混血,比一般外国小孩儿好看得多。
赵妈牵着两个娃娃,用英文嘱咐着不要乱动,又跟孩子解释大家都在干什么。
伊人听孩子问:“Who is she?”
赵妈声音仍是温柔的:“She is your sister,”说完顿了顿,觉得可能会有歧义,又道:“by blood.”
伊人听见孩子又问:“Why didn’t I see her before?”
赵妈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想了半天只道:“I’m sorry, it’s my fault.”
大点儿的孩子倒是没有在意那么多,很高兴,问:“Can I play with her?”
赵妈有点儿犹豫,看了看伊人的脸色,大约觉得伊人不会回绝,便笑着应道:“Of course, but you better be nice to her.”
伊人烧完手里的纸钱,起身,见另一个孩子怯生生地走近,仰脸看着她,问道:“What’s your name?”
伊人看了赵妈一眼,对着孩子道:“伊人。”
孩子小,说英文说惯了,舌头不大利索,别别扭扭地喊伊。
赵妈笑笑,纠正着孩子的发音
小孩子话多,问伊人是不是真的是他们的姐姐,见伊人点头应了,又跟伊人说她的名字是妈妈教给他们的第一个中文词。“I thought you are special.”大点儿的孩子这么说。
伊人听到,笑了笑。
秦朔在一旁看着,也略松了口气。
其实早上赵妈说要过来时秦朔就有些犹豫,他不知道伊人经过这几天的事后会不会对赵妈产生什么不一样的看法,或者是改变了某些看法。
秦朔没有经历过伊人经历的那些东西,也觉得单靠想象很难体会伊人的感受,所以无论伊人做什么决定,秦朔都愿意支持。只是秦朔还是觉得,赵妈心里还是爱伊人的,所以如果伊人真的能接受赵妈,秦朔会更开心,因为秦朔不会对多一个人疼爱伊人有什么意见。秦朔其实巴不得有更多的人疼她爱她,能让她好过一些,让她感觉到自己被疼被需要。
所以当秦朔和赵妈听见伊人认了姐姐这个身份,心里都不再吊得那么紧了,赵妈甚至有些想哭的感觉。两人都明白,大约是赵爸的离世给伊人了一些触动,毕竟要是放在以前,伊人是说什么都不会愿意认赵妈的,更不会愿意认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儿——伊人向来都不大喜欢孩子。但如今认了,赵妈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赵爸离世。
其实对秦朔来说,高兴之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秦朔觉得伊人看起来好像恢复地过于快了。一切都行动如常,而且眼看开学,伊人也开始跟秦朔商量要不要报个考研辅导班之类的事。
秦朔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挺好的,可眼看伊人现在这个状况,明显是不对劲的。吃什么都往下掉肉,身体状况也开始变差,都不是正常状态会有的。尽管伊人一再说明自己已经没问题了,但秦朔还是知道,有问题,只是秦朔看不到,也还没想到问题出在哪儿。大概是自己还是对伊人了解不够吧。
大概伊人还是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有问题就憋在心里,等着有空了自己解决?秦朔只想感叹自家傻孩子真是无知无畏,也不怕钻进什么死胡同里出不来。感叹完秦朔又突然想起刚放假那会儿,伊人喝多了在车上说的那几句,心里又是一惊。
秦朔觉得伊人可能会把赵爸的离世也理解成被人抛弃,秦朔没办法想象伊人现在什么感受,但秦朔知道,如果伊人真的是这么想的话,那她承受的痛苦,应该要比秦朔以为的更多。
想到这里,秦朔就感觉自己的心跟被一把生锈的小刀一点点拉开一样,钝疼,闷着疼,酸涩着,却又强硬到不容忽视。秦朔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儿什么。秦朔实在不敢想干净如月光一样的姑娘会在自己手里暗淡败落下去,最关键的是,这个人是自己认定了的唯一的人。
秦朔知道自己是真的爱她,但这会儿又觉得自己对伊人的感情好像远远超出了爱情。
秦朔觉得大概是伊人打开了自己某种特殊的开关,释放出了潜藏着的母性。秦朔知道这样形容很奇怪,但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感觉来形容。
秦朔在伊人之前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没有过——秦朔对着一般女生是不会主动想到这一层的。所以秦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急切地想贴近伊人、想了解伊人的一切想法算不算正常、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他只能按自己这些年来为人处世的经验一点点揣摩着。目前为止,还算不错。
但秦朔现在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经验又不大管用了,可又不甘心自己被伊人挡在门外。所以现在凌晨一点半,伊人已经睡熟的时间,秦朔靠着酒吧的吧台,捏着手里的杯子,有点儿焦灼,等着何源露面。
何源不可不谓人类进化史上的一朵奇葩。秦朔承认跟他聊天经常会产生一种下一秒就要被噎死的错觉,但何源这种明显缺根筋的思维方式,却总能给秦朔很不一样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