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伊人已经有日子没回去了、
除了三七五七在屋里摆了摆香烛纸马,伊人就没再回去过。
伊人还是没彻底接受这个事实。
开学要用的书是伊人期末前在学校的跳蚤市场买好了的,都放在老房子里。眼看开学都大半个月了,没书到底还是麻烦,伊人还是得回去一趟了。
伊人是带着收拾遗物的准备去的。
收拾完遗物,旧物件换一拨,找个装修队从头到尾再翻翻新,也算是能翻篇了。伊人这么打算着,稳着手推开了房门。
屋子其实也没空多少天,但明显就能感觉到,少了一股人味儿,冷飕飕地,不像房子,倒像是仓库。电视上书架上都落着灰,明明只有十几天,却像空了好几年的样子。伊人心里也跟着一空。
屋子是三室一厅,一间赵爸住,一间伊人住,一间被赵爸划成了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杂物间,赵爸经常在外面跑任务,卧室都很少睡,别说用书房了。
杂物间还是那样,好像也就它没什么变化,原先堆在那儿的东西还堆着。伊人不喝的饮料不吃的零食装在纸箱里摞成一摞,这里头有亲戚来串门送的,有单位发的,不过现在的这些大多是赵爸生病期间队友跑来探望留下的。最下面还有一箱苹果,伊人也忘了是哪儿来的,仔细想想应该是过年单位发的。这种苹果都是最上面一层好,下面的两三层都是又小又皱的那种,多数还带着虫眼,而且就算是上面那些粉扑扑水灵又好看的那些,也不好吃,能酸倒牙。伊人不爱吃,给人也没人要,倒手给小贩也过了季了,小贩手里还没卖出去呢,也不会收。伊人想扔又不舍得,问赵爸,赵爸也只说就那么放着,等什么时候实在想吃的不行了再扒开。伊人当时笑着心说,就这么放着吧,估计放成醋也未必有人会动。
还有一摞是伊人不穿的衣服不要的书和各类小玩意儿,伊人几次都想扔了,赵爸不让,赵爸说:“要是以后我姑娘有出息了,这点儿东西且够我卖了,到时候也用不着你给我零花钱,我一没钱就卖点儿你的笔记啊日记啊,多好。”
伊人记得赵爸说这话的时候可正经了,伊人笑得不行,也就随赵爸去了。
书桌也没怎么用过。小学初中伊人还把作业带回家写,但书房的书桌太高了,不是给小孩子用的,伊人屋里另有一张桌子,作业都在那里写。后来上了高中,晚上都有晚自习,也不用带回家。但书桌靠着的墙上倒是有一抹血迹,刚蹭上的时候是鲜红的,日子久了,就变成了深褐色。这道血迹伊人倒是不太记得是怎么弄上去的了,后来问过赵爸,赵爸也只说是鼻血。伊人不信。
书房的书柜是办公室常用的那种,上面是书架,下面是柜子。柜子一般都是空的,但也有赵爸一些比较宝贝的书,会包好放进去。伊人整理好书架上的书,又蹲身打开柜子,倒是出乎意外地,发现了点儿以前没有的东西。
不大的瓦楞箱,也是落了一层灰,不算太厚。伊人记忆里是没这个的。但伊人也记不大准了,毕竟上了高中就没再往这里头翻过。
瓦楞箱没被封地很严实,一股樟脑球的味道。伊人打开,都是一些很零碎的东西,收得却很好。最上面有一张信封,很薄一张,伊人拆开,倒出了一张照片,自己的,伊人记得,是赵爸给照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洗了出来。照片背面是赵爸的字迹,黑色钢笔写的,纬纬十四岁。
纬纬这个称呼伊人从没听过,想来大约是两人给自己起的小名。信封也只写了个邮编就扔在了一边,伊人再往下翻就没有了,应该是要寄给谁,但没寄出去。
胶卷、银灰色很旧的老式相机、有了点儿锈迹的口风琴、长短不一的毛衣针、磁带、单词书,杂乱又带着整齐堆在箱子里。箱底还有个铁盒子,挺大的一个茶叶盒,密密实实码着照片,都过了塑,沉甸甸一大盒,坠在手里,伊人有些想看又不敢看,伊人就这么蹲了好久,蹲到腿麻,才敢坐下,抽出第一张。
1985年夏,照片背面这么写。赵妈跟赵爸也都二十多岁的模样,赵爸笑得跟个炸毛的公鸡一样,赵妈一身墨绿的连衣裙,看不出什么材质,两人就这么拘谨地站在一起,背后是浓绿的大柳树。
赵妈很好看,赵爸也很帅。伊人再翻,就没有比这个更再早的日期了。这应该是两个人刚见面的时候。
伊人摸着照片,看着照片上满腔希望和热血的赵爸,心里就跟被硫酸烧了一样,蓦地又恨起了赵妈。
爸,你大约还不知道你未来几十年会发生什么吧。
结婚后你老婆就整天不着家,过了八、九年你们俩才有了个孩子,孩子刚出生你老婆就出国学习,跟一个老外跑了。你一个人辛苦把你们两个的女儿养大,还没等享福就被癌症熬死了,怎么样,你还笑么?
伊人没出声,眼泪又给眼前蒙了层雾气。伊人盯着照片上那个仍青葱的男人,照片上的人还是笑得骄傲。
伊人再翻,都是两人谈恋爱后的点滴了,大都是赵妈一个人出镜,春夏秋冬,各种服饰似乎没有重样的。旧成那样的相机怎么会收在这里,也有原因了。伊人也只是草草翻过一边,不愿意再细看了。
伊人收好照片,简单归拢了一下便封了箱,马克笔在箱子上标好纪念物三个字,没再多做安排。
赵爸的衣物不算少,尤其是病后,伊人又给添置了不少,质量还都是顶好的那种。衣服小安姨已经帮着洗干净收拾好了,赵爸换下来的几身警服,伊人也都让跟着赵爸一起走了。按理说,赵爸的这些衣物和常用品都应该是跟着赵爸一起走的,但伊人想着赵爸应该也不愿意这些东西好好地就化成了灰,思来想去,还是分类包好了,等回头有时间再捐出去,再不济也能给宠物救助中心的小东西们垫个窝。
伊人自己的那些东西,倒也没什么好说的,能用的不能用的,简单的分类归箱标好关键词。伊人拿好自己要用的书,看了眼堆满箱子的客厅,便扭头走了。接下来的事就是秦朔要接手的了。
其实伊人有个小毛病,就是不太愿意让别人碰自己的东西。赵爸老骂她太独,走不长远,伊人知道赵爸不理解,也就不把话听进耳朵里。
其实伊人自己也知道这点儿毛病总给人有点儿不大正常的感觉,因为伊人定义里的这个别人,指的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但秦朔成了个例外。
安岁原先也被伊人划归在‘别人’这一栏里头,但这些年伊人也在有意识地克制,所以安年安岁的待遇比起别人还是好得多的。安岁已经很知足了。听说伊人把老屋子交给秦朔收拾的时候,虽然知道理所应当会是这样,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别扭了一下,有种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一样。还有点儿吃醋,但也是认了。
因为赵爸不知道伊人这毛病是怎么来的,但安年安岁却知道得清楚。
差不多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多事的家长交代自家孩子少沾染伊人,不过就还是因为伊人亲妈不知所踪,亲爸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爸这一出。后来再大点儿,就总有心思不好的孩子跑来欺负伊人,也不算是太恶劣,但总还是让伊人记住了。书包带着书一块儿扔水里、有个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被人抢走,运气好了还能回到手里,但到手里也大多是一些残骸。这种事,数不胜数。安年安岁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伊人,但总也有护不住的时候。
所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伊人就极其厌恶自己的东西被人碰,刚上高中那会儿尤其严重,就算是块碎纸片掉在地上,都不能让别人捡起。
这些年稍好了点儿,但那些被伊人在心里划归为只有自己能碰的东西,还是不能被人动。真要是动了,伊人也不会发脾气,最多不过是直接送给人家,或者收起来不再动,又或者转手送人,自己另买新的。
安年安岁也被伊人嫌弃过,但这俩人碰过的东西伊人倒是没跟别的东西一样往外送,只是用的次数少了。
秦朔倒是不知道自己的待遇在伊人这儿简直可以算是VIP级礼遇了。
秦朔不知道这些,但知道,那天晚上从酒吧回去,伊人确实有哪儿不太一样了。很微妙的感觉,秦朔一时说不上来,但意外地很享受。
就那种,家里新来的猫度过了适应期,开始试探着跳上你的腿朝你翻出肚皮的那种感觉,尤其是亮出肚皮后还会瞪着眼盯着你,被你挠的不舒服了再扑一下,但也不会露出爪子的那种。
秦朔从前在小说中读过,在诗词里也见过,但却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这种,柔软如裹了黄豆粉的年糕、干净如冬日晴空下的一块没被沾染过的雪地、无辜的清纯又带了点儿妖冶,又像倒在木地板上的酒红色泛着光泽的丝绸一样诱惑的女性气质,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是,伊人早上不想起的时候,会蜷在秦朔怀里,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贴着秦朔的胸口,然后惬意地放松呼吸,接着睡过去。那天,秦朔也是头一次觉得其实没早饭吃还挺好的,甚至还觉得,就算不去上班应该也没问题,毕竟谁现在要是把伊人吵醒才是千古罪人。
秦朔意识到自己不想上班的意愿有多强烈后,也意识到了,温柔乡英雄冢这句话,真没说错啊。感叹一番,再自我检讨一会儿,默念着给要怀里的人挣钱,然后悄悄起身,争取不惊动伊人。
伊人睡觉不是很安稳,秦朔是近来才知道的。秦朔原以为是因为赵爸过世,但听伊人的意思,似乎也有段时间了。秦朔也找了很多解决办法,但发现还是自己睡在旁边这办法最好使。只要伊人一被梦魇住,秦朔说两句话再哄两声就什么事都没了,秦朔自己有些得意,美滋滋地跟伊人说,却又被伊人拐着弯调侃。秦朔也承认,在损人调侃这方面,自己确实老了点儿。
关于吃,秦朔努力了大半个月,伊人也终于从九十斤涨到了九十多斤,这让秦朔大大地松了口气。秦朔是真怕伊人再出点儿什么事。
伊人长肉先长脸。老安姨见着伊人胖了点儿,也没再唠叨伊人数落秦朔。这都是真操心伊人的,秦朔也知道。
只是还没等秦朔为自己的喂养方法得意几天,学校那边又生了些事。
上次跑去英国参加的会议,主要就是为接下来合作学校那边的研究项目做铺垫。项目负责人邀请秦朔一起参加,学校也非常赞成,要秦朔近期过去一趟,商量一下接下来的细节。
秦朔有些为难。伊人刚恢复好了些,也终于被秦朔喂出了点儿肉模样。想着自己要是一走,伊人肯定又没人照顾了。项目最起码得一年,这一年也不知道要怎么熬。
秦朔纠结着,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