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还是伊人第一次来那样,山上的树开始冒芽,灰黑色上开始蒙了深浅浓淡的黄的绿的,过不了多久这一点儿颜色就会蔓延成深浓的靛青碧绿。大概是昨夜下了雨,早上起来山头上林子间都笼着一层薄雾,远看着仙气渺渺的。山腰的庙大概是这两年里有香客给捐了香油钱,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红墙青瓦煞是好看,半山腰的牌楼前还修了个莲花池子,不大但也绝对不算小,浅浅的一点水,水下的莲叶开始扎芽。池子里有鲫鱼,大概是不知道哪儿捉来的野生鲫鱼,长不大,也就寸把来长,黑背白肚,要是不动都不好看出来那是条鱼。伊人站在跟前看了一会儿,秦朔看着伊人站在池子前,想起伊人原先在楼下逗锦鲤被保安追在屁股后撵的事,生怕一会儿有和尚冲出来对着伊人念经,忙把人拉走。伊人反应了一会儿秦朔这个举动是为什么,想明白了就开始咯咯咯地乐,引着周围的香客都往两人处看。
庙里的和尚还是原先那一拨,宽额大耳、笑模滋儿地立在佛像前替香客点香,见伊人身子不方便还跟伊人说偏殿有椅子可以去坐会儿,伊人再一次感叹果然正经的和尚就是不一样。
两人来的早,庙里的人刚吃过早饭,还没开始舍午饭,香客也不多,但到底是清明节,来的人比工作日的要多一点,伊人也不好乱跑,老老实实地被秦朔攥着手,一个殿一个殿地去拜。
从庙里到墓地还有一段距离,对一般人来说不算远,但对伊人来说就有点儿艰难了。往常两人来或者秦朔一个人来,都是把车子停在庙门前的停车场上,但现在要顾忌伊人,秦朔就又跟和尚问了问,有没有哪里可以走汽车上去的路,和尚指着窗外跟秦朔说了一番,两人便上车,往山上走。
墓地有人定期打扫,路上石碑上都干干净净,昨夜又下了雨,被雨水冲的黑亮,让人看着心里舒服。
奶奶坟前的树下原先有个大石头,大概是碍了谁的眼或者要讲什么风水,被人给刨了,墓园管理原地给修了个长椅,伊人不愿意浪费墓地管理的一番心意,便坐下歇了一会儿。树下有风,透着点儿凉意,秦朔把身上大衣脱了,给伊人裹上,然后按着早年间的习俗到坟前上了香摆了供,又念叨了几句,才又起身跟伊人坐一块儿。
“现在过去还是在坐一会儿?”秦朔问。
伊人看着秦朔身上的薄毛衣,捏着秦朔的手腕摸了摸,凉的。
有点儿心疼。
赵爸临走前是对赵妈仍有惦念的,连坟址选地都离伊人姥姥姥爷不远,大概是想着什么时候她来看伊人姥姥姥爷的时候,也能顺道瞧一眼自己。
反正这么久以来,伊人是没有在赵爸坟前遇见过赵妈的。
也不知道打的小算盘落空了没。
伊人脱了大衣披到秦朔背上,看了看时间,这会儿过去,看完回家刚好赶上午饭,随点了点头。
“那走吧。”秦朔说着,伸手扶了伊人一把。
赵爸的小算盘是没有落空的。伊人前脚刚到,汪晴就在身后慢悠悠地上来了,也不知道是没想到会见到伊人还是没想到会见到伊人如今这样子,脸上写满了惊讶。
伊人跟秦朔都很客气,冲赵妈点了点头,赵妈也笑了笑,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伊人的肚子,伊人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有点儿不大舒服。
汪晴又瘦了一些,裹了件黑色厚重的毛呢大衣,很聪明地没有穿高跟鞋,踩了一双白色的平底鞋,挎了个大大的驼色反绒包,看着温暖又年轻。
伊人看着她这样,想了想,自己在心里赌气般说了一句,我过得也挺好。伊人想着又扫了她一眼,又想道,反正不比你差。
汪晴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见两人这样也没问为什么没告诉自己。秦朔见汪晴脸上惊讶的神色就已经猜出伊人没告诉她,也就知道这俩人的关系大概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能称之为母女,只能叫做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汪晴走近了几步,仍是带着笑,只是目光从伊人的肚子转移到了伊人的脸上,道:“我就来看看,看完就走,不耽误你们。”说着,视线又往秦朔方向递了一圈,然后弯腰把带来的白色桔梗放到墓碑前,转过身来,又冲秦朔点点头。
目光对上伊人的视线,赵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有什么不舒服的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随叫随到。”
伊人很给面子,客气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看着赵妈走。直到那点身影从山路上拐了个弯看不见了,伊人唇边的笑才渐渐收敛,变了一丝味道。
“只生没养,能知道什么?”伊人说着又想起来了赵妈后来跟美国佬生的那两个,又道:“大概洋孩子跟咱们的养法也不大一样吧。”
秦朔没说什么,扶了伊人在一旁坐好,走到墓碑前把香插上,摆好贡品,仍是陪伊人坐下。
“也不知道他在下头干嘛呢,不是说有的警察在阳间干得好,会被阎王爷叫下去接着干吗,我估摸着他这么早下去肯定是在下头跟坏人干架呢。不对,是坏鬼。”
伊人说着,秦朔听着,笑了。
“诶诶,小东西又动了,嘶,今天动地劲儿有点儿大啊,踢疼了都。”伊人被小东西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了一跳,蜷了一下又放松,摸了摸肚子。
秦朔也凑热闹,赶忙伸手去摸,嘴里哄着:“诶,你,轻点儿。”大概还是秦朔的嗓音太温柔,没有震慑力,两人摸着,感觉到小东西还在里面翻了个身,秦朔只好吓唬道:“说你呐,不听话等出来收拾你啊。”
话音落地,小东西果然不再动了,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真的被秦朔给吓唬了。秦朔倒是笑得很开心:“嘿,真的消停了啊。”秦朔摸了摸,又问伊人:“还疼么?”
疼到是不疼了,就是刚才动静太大,这会儿还有点儿没缓过来劲儿。伊人感觉了一下,怕再出点儿别的问题,道:“歇一会儿就行,歇会儿就回去吧,大概是今天走的太多了。”
伊人这么一说,秦朔倒有点紧张了,脸色一下就白了一半:“是还在疼?比刚刚严重了还是没变化?”秦朔说着看看表:“会不会是假性宫缩?现在疼么?是一阵一阵的么?有别的感觉吗?”
伊人摇摇头:“就是踢得劲儿大了,没事。”说着笑了笑:“不用这么紧张。”
秦朔脸色没变,眉头半蹙着:“要不给医生打个电话吧,等会儿去做个检查。”
伊人不想往医院去,搪塞道:“又不严重,就是刚刚有点儿疼而已,这会儿又不疼。”伊人又认真感受了一下:“也没出血。”
伊人不是很在意。倒不是伊人不在乎肚子里小东西的安危,只是伊人能感觉得到,小东西没事,好得很,所以才紧张不起来。
秦朔看着伊人没事人一样,心才慢慢放下了一半。回去的路上秦朔还是跟伊人念叨去看医生的事,伊人拗不过,只好退一步,保证回去后有一点不舒服就去医院。秦朔这才算是满意。
伊人知道自己怀孕这事在汪晴那儿绝对不会就这样草草结束。回家当天的晚上,汪晴就打来电话,问伊人跟秦朔有没有时间,自己找了个很干净的馆子,想请伊人秦朔吃个饭。
伊人也知道躲不过去,跟秦朔确认过时间,应了下来。
“我其实是有一点不想去的。”伊人吃过饭,坐在餐桌旁消食,对秦朔这么说。“不想听她解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秦朔手撑着下巴,看着伊人,嗯了一声:“那也就是说也有一点想去喽?”
伊人没接话。秦朔心里明镜一样,笑了笑,收拾了碗筷往厨房走。家里刚添置了个洗碗机,秦朔在厨房水池里叮叮咚咚一阵清理完餐余,又按了几下机器。伊人听着机器嗡隆隆运转,秦朔踢踢踏踏走近。
伊人本是不想见她的,一个陌生人,即便知道一些以前的糟烂事,伊人也不想聊。
伊人有一点犹豫是因为,自己也成了一位母亲。
母亲这个身份,除了给伊人带来所有即将成为妈妈的女性都会有的感受以外,也开始让伊人重新从不一样的角度看待汪晴。
她曾经也是一位母亲,自己的母亲,自己牙牙学语开口说话时一定叫过她妈妈。她也曾十月怀胎,有过跟自己相同的感受;她也曾在鬼门关溜达一圈只为了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母亲这个身份让伊人明白了那种爱一个人爱到可以为之豁出性命的感觉,伊人也开始知道给予子女真正的爱,除了想给他们永久的平安健康快乐,别无所求。
那么她呢?她初次成为一个母亲,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跟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呢?一个作为母亲会有的感受?那她是怎么就舍得把自己刚会叫爸妈的孩子撇下?把自己的骨肉从身上割下抛开?数十年不闻不问?
伊人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做了母亲,汪晴的这些行为才匪夷所思到让伊人难以置信。
秦朔收拾完碗筷便溜达到了书房,不知道捣鼓了点儿什么,接着便是打印机一阵嗡嗡地响。
“伊人,累不累?”秦朔在书房喊。
伊人回过神来,起身往书房走:“干嘛?”
秦朔探头抖了抖手里的几张纸:“上个厕所,回来做套卷子,有时限。”
伊人听到卷子两个字,扭头就往卧室拐:“我累了。”
秦朔跟在后面笑出了声:“做一套嘛,就一套,别的题可以不做,这个一定要做。”想了想又加了半句:“答题要按我的规范来。”
伊人扭头看他,秦朔眨了眨眼。
大概是秦朔在家懒得收拾,垂顺的头发跟老友记的周边毛衣总让伊人觉得这就是个小学弟。
而且小学弟的wink很有杀伤力。
伊人叹了口气,接过卷子。卷子的标题被秦朔涂成了黑墨块,伊人看了看题目,都是新题,没有做过的。
伊人抬头盯着秦朔的眼睛,有点儿想笑:“说吧,这个……是不是,嗯?”
秦朔戏精上身,眼睛睁得老大,压着嘴角的笑:“这位同学你说的话我怎么有点不明白呢,是什么呀?这套卷子不是你把以往复试的旧题改编了一下凑出来的吗?赵伊人同学的压题能力可是院里有名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
伊人笑了:“好吧好吧”说着凑上前踮着脚往秦朔脸上亲了一下:“那就谢谢秦老师啦。”
秦朔顺手抱了一把伊人,也笑了:“不用客气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