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将超度亡魂的经文念诵了三遍后,掸掸灰尘,竹箱重新背到肩上,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他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苦恼道:“昨天,还给你喂过二个馒头,四只酸梨,这么快又饿了啊!稍微忍耐一会儿吧,待会去集市上看看,能不能把草药卖了。”
这话说的,好像肚子里面还住着个人,能听懂徐长卿的话。
不远处的奴隶像蚂蚁一样,曾号称能挡得下十万雍州铁骑的临缁城墙被啃下了大半。徐长卿平时里与他们并不多说话,看守的军卒也不会允许。但谁要是个有个头痛脑热的症状,本该被席子卷着抛山上喂野兽,他总是愿意出手试一试,大多数情况下能从阎王爷手里拽回几条人命。却并不见收获多少感激,对于这些麻木的齐人奴隶来说,活着与死了的差别并不那么大。
当初,天下七雄唯齐国长盛不衰,人口八百余万,四千里膏沃土地。这可不是建立在西戍蛮荒上的秦国所能比。赢政凭借着赫赫军威攻下齐都,尽收齐地,却对这头曾经的巨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王贲破齐时,屠了三十万户,青唐郡内的至今犹存十几座积骨山,不知养活了多少豺狼虎豹,邪魔外道。
始皇二年,朝廷征召家财在一千万钱以上的豪强大户充实关中,齐国有二千九百户在应召之列,居天下首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心向故齐的大族豪强元气大伤。
始皇三年,又发二十万成年齐地男子,修建云中郡到九原郡的长城,仅有半数回到故土。
始皇五年,因齐地富,恐招变乱,丞相行文郡县官,使倍其赋税
始皇七年,帝令,毁临缁城墙,绝齐国宗室王气。
“这样是不行的,”路很难走,遍地的瓦砾砖石,下山以来,他说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皇帝如何的残暴,泯灭人性。
在普通百姓的脑海中,赢政成了吃人心,食人肝的恶魔。有人暗暗猜测,皇帝早膳喝几个童男女的脑浆。
徐长卿只是一笑置之,他对西边的那位皇帝并无多大恶感,甚至心里有些佩服其雄才大略,尽管他的师门与朝廷是天然的不对付。
取九鼎,并天下,用重刑苛法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如今连六国偏远地方的百姓,都感受到皇帝的威严,为何不稍施仁义来钓取民心。
“修驰道,建长城。天下已定,军戎不减。他在担心什么?”从只鳞片爪的消息中,播开一层层迷雾。徐长卿总觉得这位正当盛年的天子很急迫的做某些事情,好像他还要面对一个更强大的敌人,比曾经的山东六战国更加难以对付。
可这怎么可能呢?徐长卿摇摇头,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
师父说,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多去想想。
倒塌的城墙段把原有路堵塞了,徐长卿只得绕路往这片不知掩埋了多少人命的断壁残坦之外走去。
“雍门”
先前崩塌的一段城门,“门”字已经少了一***露的砖石透着新鲜的味道,血腥味。
虬须胡子的军官坐在上面,青铜片合扎的甲胄熠熠生辉,那柄制式的秦刀便横在腿上。这汉子是典型的老秦人体貌,前额突凸,鼻梁高挺,高壮得跟头黑熊似的,再配上标志性的虬须胡子,活脱脱粗莽豪爽的武夫。
他拿着手中的羊皮酒囊往口里灌酒,正好看到这几天说过几次话的徐长卿,便叫往了他:“小道士,你等等。”
徐长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那个好说话的军官,便走近施了个道家的拱手礼。
“百里将军”
这军官充其量只是个百夫长,离将军的距离还差着七八个爵位。若没有什么大机遇,一个校尉之职只怕便要到头了。
他倒是欣然接纳了,“小道士,这些天你叽哩咕噜的都是在念些什么鬼经啊!”
徐长卿微笑道:“小道诵的是《太乙救苦救难天尊超度经》,可送枉死之灵轮回,可度积怨之魂超生。化解死者怨气,消弥生者灾祸。”
虬须军官举起羊皮囊痛饮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懂了,哈哈大笑道:“俺百里麒十五岁从军,也参加过灭韩、袭赵、攻齐三场灭国之战,手里的秦刀斩下的头颅没有二百也有百八了,怎么没见那个刀下亡魂来找我索命啊?”
徐长卿半阖双目,抬头往虬须军官头顶上空一望,清晰的可看见一团三尺大小的军煞之气喷涌而出,时而凝聚,时而四散。然而在铁青的军煞之气中央却有一缕红气若隐若现。
难怪,军煞之气如此浑厚,哪怕是凶悍的兵魂,稍微靠近些,也会如受烈火灼烧一样痛苦。本命气中竟出现了一丝红色,看来此人命格不凡,近日将有好机缘临近,不知是升官,还是发财喽。
望气是道家的术法之一,通过察看气场的强弱,气的颜色,判断人的命格、吉凶、福祸。通常来说,黑主凶难,红主富贵,青主仙道。
比如普通的平民大多是筷子粗细的白气,染病之人的“筷子”则会稍短细些。当然气的颜色,强弱绝非一成不变,既有生来青紫贵格的天之骄子,也有出身草莽的大蛇化蛟。
寻常骗吃混喝的假道士自不用提,但即使是真正有十几年修为的道长,施展望气之术也有诸多限制,且只能感知到大致的情况。而像徐长卿这样能直接望见气的颜色、形状,说出去只怕会惊世骇俗,当然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
这也难怪大秦皇帝对他这一门如此忌惮,每年黑冰台的篆养的高手都像疯了一样在天下的崇山大岭中寻找。毕竟,不是人人面对万户侯的封赏,都能做到安之若素的。高手再高,也要穿衣、吃饭、撒尿、放屁不是。这也是江湖永远无法真正抗衡朝廷的原因之一。
徐长卿双眼疼痛得想要流泪,师父嘱咐过修为不够,不要随便使用望气术,否则会吃苦头的,原来是这样啊!
徐长卿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将军是军伍中人,阳气旺盛,寻常鬼物自然不敢近身。不过少造杀孽,多积福德总是好的。小道以为种因得果,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下山以来,吃不饱,穿不暖,唯一让徐长卿最高兴的,可以将师父教给他的道理,告诉遇到过的人。至于能不能听进去,徐长卿觉得这是说了以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不是秃驴们那一套说教吗?,哈哈,三清祖师会不会生气。”
“劝人积福,无分佛道。”
“小道士,你倒是真有善心。”
虬须军官看了看面前瘦骨伶仃的小道士,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叹气道:“红莲寺的大秃驴找上郡尉大人,以后会派来十二名小秃驴来这超度亡灵,镇压邪秽。小道士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免得受秃驴们的欺负。”
红莲寺,是齐郡的第一大寺。去年七月,皇帝在骊山行宫召开法华会。邀请天下大德高僧一十八人前往颂经说法,红莲寺主持石桥僧人便是其中之一。据说红莲寺门户观念极重,对道教向来欠缺好感。
徐长卿沉默了一会儿,诚心诚意的施了礼,这个萍水相逢的百里将军的一句提点,是下山以来受过最重的恩惠了。他心中一动,又望向百里麒的举头三尺。发现在红气旁边,有一丝近乎难以察觉黑色凶气正在不断吞噬贵气。
看来此人命中注定将要有一劫,若能度过,自然是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不然的话……
徐长卿想了想,开启江湖骗子模式,问道:“咳咳,百里将军,桑梓在何处?”
“问这干嘛,要跟我攀亲戚啊!哈哈哈,那可就老远了。俺是正宗的雍州老秦人,和左庶长大人还是同乡。”
雍州,西麒东走,方遇贵主。百里……莫不是还差了百里之遥,才能遇难化吉。
相术、占卜是阴阳家吃饭的本领,他的师门并无什么涉猎,并且他那骄傲的师父说起名满天下的阴阳家大司命,总是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常常斥之为:“小道尔,螺蛳壳里做道场,没什么卵用。”师傅越不让学,徐长卿的少年心性就越要学。
在大山里,还有什么比看总是波澜不惊的老头吹胡子瞪眼更有趣了。这一来,还真让他掌握了一些粗浅皮毛,不过在真正的阴阳家弟子面前那可就不够看了。
“西麒东走,将军正当时运,有一天或可封侯拜将。但是……”
“嗯,……”百里麒有些好奇,三教中人比寻常武夫多了不少神异,世所共知。但眼前这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莫不是来骗钱的。
“近期命中当逢一劫。若是相信小道,百里将军再往东去百里开外,当能可保无虞。”
百里奇举起手中的酒囊晃了晃,开玩笑道:“喂喂,小道士,俺这个月的俸禄都拿去买酒喝了”
就算小道士说的是真的,但他是军人,行止都受军令的约束。那能说去,就能去到百里之外的。要是他敢擅离职守,那才真正会有血光之灾。
徐长卿不再多劝,郑重的施了一礼,“百里将军使小道免受西方教徒的折辱,心中感激。今日就此别过,望将军能逢凶化吉,你我还有再见的哪一日。”
算命的人改不了命,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自己。
百里奇望着徐长卿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对着天空中不断爬高的金鸟,痛饮了一口,哼起了万千老秦人都会唱的调子,
“纠纠老秦,共赴国难。”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