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平凡的韩文楚
40几户人家的衡州县石潭村,这些年考上大学的后生不超过五人,韩文楚是其中之一。
2007年6月份,韩文楚凭文科591分的成绩,被邻省的中正大学录取,在村里引起了不少羡慕的目光。
那天,因做过手术而戒酒十来年的祖父喝得酩酊大醉,拉着韩文楚说了很多很多话。家族过往的坎坷、辛酸、委屈、怨愤,在月光下静静回放,在一代代人之间传承。
韩家祖上为沪上望族,太公是资本家的小少爷。日军侵华时,工厂、商铺都让鬼子给“军管”了。十来岁的太公随家人南逃去往东南亚投奔亲戚,结果在衡州站错下了火车。
几经辗转,韩玉禄落户到衡州县的双马镇石潭村。由于韩家是外来户,在那个年代时常受村中大姓的欺负。上个世纪搞集体时,太婆育有五子,却因为把持生产队的刘姓人扣发韩家的口粮,活活饿死了幺子。
太公一介文弱书生,不擅长与人争斗。他本来有去县中学当老师的机遇,结果也让公社书记给破坏了。满腹经纶、会说英语的韩玉禄只好在田间地头消磨了一辈子,最后郁郁而终。
临终前,太公仍最记挂的就是找到东南亚的那支宗族,再续谱脉,认祖归宗。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当年的生产队长、公社书记坟头已经长满杂草,岁月正在抚平所有伤痕。韩家只是时代潮流中的一粒尘埃,无数比之更惨烈的故事不知可以写成多少个《活着》?
韩文楚不知道祖父韩老二憋了半个世纪的那口气有多么沉重,但他知道自己肩上被寄予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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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的韩文楚在中正大学度过了三个半年头,从刚入校时的雄心壮志到意气消磨,却只用了很短时光。
大一时,韩文楚经深思熟虑后决定加入院学生会组织部。
学生会事权复杂,等级森严,是个极适合培养官僚的地方。而有志于此道的学生们也乐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一亩三分地上斗得不亦乐乎,提前耍耍“官老爷”的威风。
政法学院历届学生会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只在办公室主任、组织部长、督察部长、学习部长之间选拔学生会主席和团副。
而这两个职位又意味着百分之九十的保研留校概率。留在大学当老师或是做行政岗位,对于毫无背景凭仗的农村学子无疑是鲤跃龙门了。
自从进入组织部以后,韩文楚的交际能力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酒桌词令,社交礼仪,待人接物,样样精通。半个学年过后,他成了组织部的核心人物,独自撑起了部门大半的工作。
按说组织部也有十来条枪,轮不到韩文楚这么卖血表现。
但或许是那两位女部长当学干时被压迫狠了,一朝农奴翻身把歌唱。平日里只管布置任务、唱高调、耍官腔训斥学干。讲贡献时她要别人学**,而到了上台露脸的时候,却连蚊子肉也不肯放过。
辩证法用得比“锄地狂魔”高书记还要溜!但能够服人心的从来不是诡辩出来的大道理。
时间一长,多数人都心灰意冷了。对于部门事务能推则推,敷衍了事。
唯有韩文楚默默忍受下来,他有自己的小野心:大二换届时接手组织部长,大三竞争学生会主席或团委副书记之职。只要学习成绩保持中等状态,便能稳拿保研留校的名额。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大三那年,他如愿当选学生会里主管党务的团委副书记。
书记之职由主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兼任。
韩文楚就这样成了07届政法学院风头最劲的风云人物。一米八四的高大个头,阳光帅气,身形匀称。常穿着牛仔裤、白衬衫,显得尤为干练沉稳。渐渐还有了“政法男神”的称号。
不少女生对他表达过爱慕之意,但当韩文楚想到家庭条件比他好的宿舍老二,为了满足女朋友需要而做两份兼职时,就果断拒绝了。
韩书记的理由很拽:学习为重!
只有到了深夜,白天风光无限的韩书记才能审视自己的内心。他太缺乏安全感了,农村出身的自己无论表面上多么风光,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都毫无挣扎的余地。他给不了任何人承诺,包括自己。
韩文楚初次真切感受到权势的威力,来自副院长下发的“秘密”名单,名单上是学生会必须“照顾”好的人。
中正大学有一个由西江省高干、顶级富商子弟组成的小圈子,人数不多,平均到每个学院只有一两人,圈外人称这个群体为“西江同学会”。
普通人很难真正走进这个圈子,曾经有人尝试过,结果全都灰头土脸。毕竟人家出去聚会开着玛莎拉蒂、路虎,而你只能蹬着低碳环保的共享单车。
人家交流的是商业内幕、政坛风云,而你谈论王者荣耀如何智取五杀。
人家是在为今后步入政坛、商界物色盟友,而你还在歪歪月薪过万的美好生活。
不同层次的人注定无法成为朋友,这是大多数人不愿直视的现实。
电影里有句台词:一坨屎只要冻着,那就是冰淇淋。韩文楚相信只要给他时间,屎也可以化成真正的冰淇淋。
他明白大学是走上社会前的模拟丛林,除非你甘心做只活在自己世界的蚜虫,不然就肯定会遭遇狮子、老虎、大象这些食肉动物。
他只是害怕过早与这些狮子老虎发生正面对抗。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这个选择的权力!
大四上学期,给予学生会保研留校的名单确定下来——学生会主席和副主席,破天荒的没有团委副书记。学院里议论纷纷,幸灾乐祸者有之,打抱不平者有之,更多的还是冷眼旁观。
知道消息后,韩文楚脑海里没来由响起一句话:“冰淇淋化了!”
晴天霹雳,又或是早有预感?
在这之前,他曾听手下两个女部长悄悄议论过,好几次见到那个平常清高得跟公主似的学生会副主席,晚上穿着短裙、丝袜,被一辆路虎车接走,早上回宿舍时身上带着浓腥味儿,连香水都遮掩不住。
而那辆路虎是“西江同学会”里一位成员的车,家里老爷子前两年才退居二线,父亲正值壮年就已经主政一县了。据说他十五岁起就有了“铁枪小霸王”的称号,风流事迹在学校里传得神乎其神!
“本以为是公主,原来真特么是个公主!”
韩文楚除了苦涩地嘲讽,他还能干什么。不顾一切地举报路虎男?散播黑材料?斗倒家里有着部级关系的“官二代”。最后男主角光芒缠身,走出中国,飞向宇宙?
呵!这个社会除了法律,还有权势。除了正义,还有拳头。除了歪歪,还有现实。
副院长亲自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话音里带着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惋惜。意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冲动,不要盲动。机会很多,学院会综合考虑他的情况的。总而言之,相信组织,相信学校,出路还是有的。年轻人要学会放下!
只是对于韩文楚来说,从未拿起,何来的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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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横跨瑶湖南北,往来车辆,呼啸而过。
韩文楚站在岸边,一眼望去,真是波光粼粼,了无边际。
这儿有水道连通着鄱阳湖,教《魏晋南北朝史》的老师说,周瑜曾在此地训练过吴国水军。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秃顶的老教授吟出这句诗时,韩文楚心中想法却是得去湖边转转,或许能找到些值钱的老物件儿。
从那之后的每个周末,他都会抽出一个上午的时间,沿岸湖、桥走走停停。久之,渐成了习惯。
到了大四,每周才两三节课,空闲的时间更多了。
天空下着牛毛细雨,落在脸上微凉。
手机铃声响起,毛不易的《肖愁》。
“当你走进这欢乐场,背上所有的梦与想。各色的脸上——”
是韩爸来的电话。留校泡汤这事他还没跟家里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连亲戚们都知道老韩家出息了,孙子要当大学老师了。前不久父子两还通了电话,商量着是否要给主管领导送礼,送多少。现在却是不用操这个心了!
韩文楚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语气轻松的道。
“喂,爸,有事吗?”
“…………”
黑色宽屏手机不知不觉落了地。
电话挂断的界面还在。
韩文楚脚步蹒跚地走在桥边的行人道,
祖父接小弟放学时,在家门前的陡坡突然滑倒,胯骨粉碎性骨折。对于一名七十来岁的老人来说,这意味着今后的人生可能都无法站起来。即使能站起来,也要忍受无休无止的疼痛。
“如果三年前我说了那句话,是否一切都会不同?”韩文楚望着瑶湖喃喃自语。
无数个夜晚,这句话固执的浮现脑海里,就像毒蛇般噬咬他的心肺。
三年前……
那件事是他心中的秘密,亦是不愿触及的伤疤。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赌气……
如果自己说了那句话……
祖父祖母不会年过七旬,还要每天推着独轮车走上十几里,去镇里卖菜。
父亲也可以不用独自在异乡漂泊,挣着血汗换来的辛苦钱。
韩家更不会沦落到被小人奚落嘲讽的地步!
韩文楚望着快如子弹的汽车,恨不得冲入滚滚洪流当中,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心中的后悔。
但他没有,非是不敢,而是不能。
韩文楚是学法律的,他明白这样自杀无疑是最愚蠢的行为。司机无过错,只承担小部分责任乃至免责,留给家人的却是无尽的痛苦。
连自己的生死都能用金钱衡量得如此清晰,果然是个掉进钱眼里去了的。
二月份的天,细雨如针。募然之间,几十里湖面水气氤氲,恍若人间仙境。似乎没人注意到,大桥上已经没有一辆车了。
韩文楚感到头晕目眩,靠在栏杆低头喘着粗气。只要一激动就会这样,这是老毛病了。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要保持清醒,自己还得赶快买票回老家,耽误不得。
突然间,一股刺鼻的腥味传来,韩文楚睁开了眼。
桥下,是一尾青色死鱼。在湖水带动之下,一次次撞向桥洞前的大青石。鳞破皮绽,血肉横飞。
隔着上下五六米的距离,也能闻着腐臭味。
只是,那双鱼眼似乎,,,,,
“活的。”
霎时间,韩文楚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似乎闪过极强的光芒,接着什么也看不到。身体没有触觉。用佛家话来说,这叫六识封闭。他不确定此刻的自已是扶着栏杆,还是掉下了瑶湖,又或者已经血肉模糊的躺在车轮底下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要飘起来了,然后慢慢升高。
灵魂出窍?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周围的一切却慢慢印入脑海。
大桥、湖、中正大学的校门。
还有一双可怕的死鱼眼睛,紧紧盯着他,毛骨悚然。
PS:这一章之所以取名“平凡的韩文楚”,是因为宴秋想塑造一个出身平凡的韩文楚,努力摆脱阶层的禁锢。结果在真正的权势之下,甚至没有刻意的针对,只是不小心擦过。就像大象踩到蚂蚁,秋风拂过落叶,如此不堪一击。
仅以此章致曾经那个不甘平庸并为之奋斗过的你!
更向那些勇敢走出平凡保护色的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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