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打了过去,又睡着了。
35章
历史的马蹄永不停歇,哒哒向前滚动,这匹不知疲倦的马在深冬的最后一场大雪后又从南徐亟亟而来。
雪一日紧似一日,飘落的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城外的新坟早已被雪覆盖,仿佛一个多月的悲哀瞬间被扫平,然而荆州城里的布幡未降,军中白孝未撤,东吴的孙权已派人来说亲。
我实在想不明白,堂堂吴候为何非要将自己的妙龄的妹子许配给新丧妻的刘备,况且刘备克妻的臭名远扬,我不信孙权不知道。
建安十四年冬,我说过这是个复杂而忧伤的冬天。裹着貂儿给我做的鹿皮,脚蹬鹿皮长靴,踩着咯吱作响的深雪,我漫步在通往诸葛院子的路上。大黄一只狗在前面撒泼似的乱跑,深深地雪地里一会都是它的爪子印,也不知道它将我带到哪里去了,一路小跑,它倒是不累,可惜我新出门的腿,走路还不大稳重,却要跟着它爬高走低,翻着土堆,爬到土堆高处,我实在累的不行,双手支在腿上弯腰喘气,五月已前面跑着去追大黄了,辛夷站在我旁边,怀里掏出个小水壶,拔了塞后吹了吹递给我,我抽着气,歪头接过,喝了一口,还给她:“你怎的还备了水,不过这么点距离,几步就到了。”辛夷塞好活塞,笑着回:“这还不是军师,知道姑娘一定耐不住性子,会偷跑出来玩,才叫奴婢预备了。”
呵,诸葛想的倒周全,只是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来我这儿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我直起身子,问道:“阿北最近在忙些什么?”我边说边拿眼扫视周围,这个土堆的确不矮,方才由大黄带着,一路斜坡而上,如今看着四遭白雪茫茫,屋顶上积的满满的一片,院子里也落得满地,有丫鬟在扫着,我转了一下身,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辨不出这一片雪白的院子是谁家的,那一块是何人居住,但是一眼望出去,视野倒是好的不得了,估计这也是府中最高的点了,看来这大黄来这玩耍不是一回两回的,看它那熟车熟路的样子,这会子被五月治的服服帖帖拎了回来,见着我便可怜兮兮的跑过来,绕在我脚边求安慰,我揉揉它的脑袋,它立马嘚瑟起来,冲着五月吼叫起来,活脱脱又是一个恃宠而骄的主儿。
“奴婢不知,只是听说南徐来了什么人,说是要来说媒的。”辛夷将水壶收好,慢悠悠的回话,这是五月已经来了,听到这话,她脸子一拉,嚷道:“怎的甘夫人才去没多久,就有人要来说亲了?这也太不合情理了,我不信咱们主公能做出这等事。”
“也不是确切就是替主公说媒啊。”辛夷和她拌着。我无意掺和他俩的话题,因为我知道刘备娶孙权小妹是板上钉钉的事,遂拉着大黄看风景。站在土堆上忽的看见一株红梅,孑然一身傲立在天地间,总觉得这株红梅那么眼熟呢。就在我疑惑时,一个吃力的拖着木柴的弱小身影闯入眼帘,是那个小书童!刘琦的小书童,刘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年初一别,没想到竟是永别,如果那个时候在他的马车前,看着他瘦削无血的脸庞,我知道那是永别的话,我……
我能怎么样呢,我连我自己的命差点都没能保住,我能怎么样刘琦?想起我们短暂的相处时光,那个时候我竟是那般惬意,那般随然,那般心无旁骛……他视我为友,我给他带去了希望,成了他无话不谈的好友,其实我一直深深的愧疚,他越拿我当朋友,我便越难过。最后我却连他的尸首都没能保住,他孤零零的躺在襄阳的那片土地里,没有办法回来与他既恨又爱的父亲团聚。
一种对生命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怅然无奈。
“姑娘,你怎么了?”辛夷发现我的异常,大黄也在脚边不停的蹭我,我这才感觉到脸上的热流,抬手拭了,别过头去,“没事,没事,咱们回去吧,天冷了。”
“可是姑娘,先前你还说要去军师那儿的。”五月在后面跺脚大喊,我连忙转了方向,“那走吧,走吧,都是大黄给我带错了路。”
“我就说嘛!辛夷还说姑娘失心疯了呢!”五月还真是个大嘴巴。一句话说的得罪了两个人,既出卖了辛夷,又得罪了我。急的辛夷粉拳直捣她,嚷着:“五月你个烂嘴丫子,谁说啦,谁说啦!”五月伸着胳膊挡着脸,也扯着嗓子喝到:“你怎的说话不敢承认,明明就是你前几日和我说的呀,说姑娘整日发呆,心不在焉的呀!”辛夷听了,连忙捂住她的嘴,怕我听见似的,盯着我直摇头,却又解释不来,大黄也跟在辛夷脚边,嫌不够热闹似的朝着五月狂叫。见他们闹着,我反倒觉得童真有趣,想起儿时与伙伴们追逐打闹,甚是怀念啊。
五月和辛夷也不过与我差不多年纪,正是好玩的时候,我不免心动,小的时候没有见过雪,总是羡慕电视里的人可以打雪仗,我的爷爷是大陆人,他跟着队伍深入过北方,见过鹅毛大雪,只可惜,他那个时候也处于战争年代,条件还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哪里有心情赏雪呢,只求大雪不要将他们尸骨埋没,不要将他们冻死就好,所以大雪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美丽的回忆,每当我看着电视里面的孩子玩雪露出羡慕的表情,爷爷便会跟我说那些都是骗人的,当时年少,没见过世面,对爷爷说的话不以为意,现如今才知道,老人的话是最可信的,因为每一个给你忠告的老者,都是被生活与现实打败的,他们的话一定要听,因为就算不停,你也会被生活打败,比如,现在,我没来由的抓起地上的一片雪,对着那两个扭在一起的丫头扔了过去,他们一脸呆样,傻傻的抱在一起,我忍不住捧腹大笑,笑的腰都直不起来,突然后脑勺一阵凉意,顺着脖子直往衣领里溜,冰的我一个激灵,抬头看见五月一个旋转勾拳,一坨雪直直的丢在我的脑门上,力道不大,但就是那么凑巧,直击脑门,一丝一丝的冰凉如电流一般迅猛的传遍我的全身。
我竟然一下子没站稳,直直的倒落在地,吓得辛夷尖叫着跑来,五月一时傻了眼,大黄撒开蹄子奔来,倒地的瞬间,压起了身下的雪花,四处飞溅,天空飞过一只黑色的鸟,“呀呀呀”的叫着……
“姑娘,你没事吧,你说说话呀?”辛夷趴在我身边哭着叫着,五月也奔过来,见我直勾勾的望着天空,以为我脑子坏了,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后悔不跌,“都是我不好,我明知姑娘身子弱,竟然还拿雪扔姑娘,我该死,我该死!”大黄舔着我的手,“呜呜”叫着,我被它舔的痒痒,忙缩一缩手。
这天空太白太宽阔,看的久了会被洗脑,让你觉得你的大脑都是空白的。一开始我确实是不小心被雪团子栽倒的,但是还不至于让我脑子摔坏,在我倒地的瞬间我就策划好一场恶作剧,趁着他们不备,手下抓起一团雪,被大黄抓包,它冲着我直叫唤,我拿眼阴了它一下,它的几声“旺旺”立时化成了低声的呜咽,委屈的低下了头,垂着耳朵,余光瞥瞥那两个,一个跪着低头哭泣,一个站着垂眸悔恨,他们俩都没有大黄机灵,就是现在,我瞅准时机,两手抓起雪团,交叉分力,正中两个人,他们被扔的傻眼,我猛地跳起,有一会脑子是晕乎乎的,但我及时站住,定神,便没有什么不适感,再看他俩完全被我骗了,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又抓起两把雪,对准他们又是一击,打完就跑,大黄也欢快极了,跟着我后面撒腿跑,我玩的可是游击战术,只听背后辛夷又哭又笑:“姑娘,你可慢点,别再摔了!”五月不落后,也追了上来,辛夷又急道:“五月,你手下可知点轻重啊!”五月只不听,抓起雪就朝我撒来,撒的我满头满身,我在五月人造的雪里跑着,笑着,闹着,从未觉得如此酣畅。
我正准备蹑手蹑脚的钻进诸葛的书房,五月却没抓住大黄,它刺溜从我脚边窜了进去,蹦跶到诸葛的腿边,温顺的像只猫似的蹭来蹭去,我丢了手里的雪团,搓拍一下手掌,看着大黄往诸葛身上蹭水。诸葛伸手摸了一下大黄的头,不禁皱起了眉头,抬头见我也是一身濡湿,脸色愈加阴沉,扔了竹简踏着大步向我走来,我自知情形不妙,害怕的后退两步,却不曾注意到被面就是一面石墙,头即刻便要撞上去,还好诸葛来的及时,将我拉住,拖到火盆边,烘烤着我那被冻得通红的手,满是心疼的责备:“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珍惜自己,自己身子弱不知道吗?”
我不好意思,只好对他咧嘴,露出二傻的笑容,大黄也知诸葛心情沉郁,乖乖的趴在旁边烘着身上湿湿的毛发。诸葛也不忍心责骂我,长叹一口气,揉搓着我的手,叫唤着五月替我找来干衣服换上,我静坐在榻几前,任着两个丫头摆弄,不情不愿的配合着他们,结果湿湿的外衣刚脱完,诸葛就将他们悉数遣散,自己动手替我换上干衣服,忽的传来微弱的声音:“你就会让我心疼。”
“你也让别人着急上火。”我不甘的扬起头,与他对视说道。
“我如何让别人着急上火了?”他侧脸略带玩味的口气。“哼,你不吃饭,都叫人心疼!”我低下头,这种肉麻的我不好意思对着他的面说,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蒋琬抱着一摞竹简匆匆而去,我便知道诸葛他这几日定然是忙的不可开交,估摸着也是饮食顾不上的胡乱吃了几口,抬头见容哥儿站在门口侍奉着,便问他诸葛这几日吃食如何,容哥儿只是摇头,说:“早些只喝了一些粥,昼食没怎么吃,蒋琬就来议事了,飨食倒是预备了,只是军师说晚些要去姑娘那儿一处吃了,奴才便没有将饭食端上来。”我冲他招招手,吩咐说:“你去将饭食端来,要是没鱼,就去弄两条来,我瞅着你家军师喜欢吃。”话一说完,容哥儿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嘴里嘟囔道:“这可是奇事了,我家军师顶不爱吃鱼的。”
什么?这下倒叫我惊讶了,不爱吃鱼还隔三差五的吃一条鱼?莫不是我眼睛盲了,那几日诸葛吃的不是我费时费力挑刺的鱼?还是我耳朵聋了,容哥儿其实说的与鱼无关?
我心里想着诸葛到底吃不吃鱼的时候,容哥儿和五月已经把饭食端了进来,大黄很是激动的跳起来,眼巴巴的望着榻几上的美食,哈喇子都快要拖到地板上了,我瞅见桌上还真有两条鱼,忍不住问他:“阿北,你不喜吃鱼吗?”话说完,瞅见他正若无其事的夹过一条鱼在小心的挑着刺,将挑好刺的肉都分到我的碗里,我弱弱的夹起鱼肉塞进嘴里,悄悄抬眼瞧他,他确实没有吃鱼肉,挑好的一条鱼肉都纷纷落在我的碗里,他的碗里却空空如也,我忙给他夹了一块肉,嘻嘻笑着,又缀言:“我听说你不爱吃鱼的。”
“你知道还问。”他白了我一眼,低头吞了我夹过去的肉。
咦,他果真不爱吃肉,“那你干嘛每次都让辛夷做鱼啊?”我指着盘子里的鱼逼问。
他嚼肉的嘴巴顿了一下,回道:“因为你喜欢吃。”
哦,对啊,我的确喜欢吃鱼,“可是你也没必要做两条呀。”
他默不惊心的伸出筷子,将盘子里的另一条鱼夹起,越过满桌的菜,放到我的盘子里,淡淡的说:“因为我发现,你只有在挑刺的时候,才会那么有耐心,而且,我很喜欢吃你挑的鱼。”说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邪魅的笑,我却听得一阵耳红心跳,慌乱的不行,随意夹了一块菜给他,自己端起碗把里面的肉都刨个干净,大黄坐在桌子旁边,一块肉都没吃到,急的嗷嗷直叫。我却不管它,只顾着低头给诸葛一根一根的剔着鱼刺。
诸葛一面吃着我剔的鱼,还不忘一面打趣我,“我家婼儿还知道害羞了,哈哈哈……”笑声朗朗,里面夹着快意与满足。恰好五月打帘进来要带大黄去吃饭,被她听了去,她大大咧咧的站着傻笑,也不提领大黄吃饭的事了,我老脸挂不住,扔掉筷子,推开碗,“死丫头,你想让大黄饿死呀!”五月这才领悟过来,把大黄给拖了出去,大黄哪里肯走,尽与五月唱反调,挣着往回跑,诸葛夹了一块骨头扔到门口,它撩开蹄子飞过去一口接过,有了骨头在口,它乖乖的听着五月安排。
饭毕,丫头们收拾了残羹剩饭,重又将竹简铺满了整张榻几,堆得跟小山似的,我看着直犯困,诸葛让我回去,我不乐意,不能他成天这么辛苦,而我只会吃喝玩乐吧。我摇摇头,眼睛挣扎着张开,“我不困,我陪着你,给你研研磨呀。”
诸葛见我一副强撑的样子,笑道:“研磨倒不必了,要不,”他突然停住,我好奇,竖起耳朵,“你练会字?”
切!我就知道没好事,摆头拒绝,他兀自独笑,见我坚持要留下,便不强求,专心看他的竹简,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眼睛瞟到什么东吴,什么小妹,又说什么周瑜,嗯,就像看着一部播了四五遍的电视,忍不住要剧透,脑袋昏昏,喃喃说道:“吴候要将妹子说给主公,其实都是周瑜的主意,他想扣住主公借此要挟荆州,不过没关系,吴候这次依旧不会得逞,反而是折了夫人又赔兵……”一双冰凉的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登时惊醒,张大了快要闭合的眼睛,紧张的望着四周,却见诸葛一脸震惊也一脸紧张的瞧着我,见我情绪稳定了才松开手,呵斥道:“以后这种话不能在除了我之外的人面前说!”我被他的神情唬住,一时间也是惊恐万分,木讷的直点头,他忽又心疼的将我揽入怀中,声音变柔了很多,“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说,婼儿,我不想再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恩恩,我知——道……”最后一个“道”消失在我的哽咽声中,我是被大楚巫预言的人,我身上本就有不解之谜,而我又总是无意道破所谓天机,这份来自未来的先知先觉并没有给我带来幸运,反而将我推入了险境,经历先前种种,若我再不吃一堑长一智,恐怕以后还会遭到迫害,我不希望诸葛总是因为我与刘备产生矛盾,我也不想因为我而毁了他的一世英名,我不想他被别人指指点点,他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我要捍卫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声。“唉,别哭了。”他冰凉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干了泪,他说的没错,我不能总是哭,总是让他担惊受怕,总是让他替你打算。婼儿,你不能不长大,不能一直躲在诸葛的羽翼之下。
“婼儿,困不困,要不要去榻上躺会?”我躺在他的腿上,见他像只老黄牛一样不知疲倦的翻阅着竹简,他却还要功夫关心我,我笑着摇摇头,忍不住问他:“这次是要派子龙将军去吗?”他侧过脸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让他提前回来,多陪貂夫人几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