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颗颗青笋破地而出,像诸葛下巴上的撮撮青须,冒着脑袋,调皮地窥看着我的院子,貂儿替我系紧丝绒披风,满脸担忧,陪着小心轻声问着:“姑娘,天儿这么晚了,还是奴婢陪着你……”声音越来越细,最后消失在我凌厉的眼神中。
“你可别跟着我。”我不放心她,再三警告,趁着她弯腰行礼的时候,脚底生风,一刺溜夺门而出。沿着回廊碎步跑到底,还是昨天的那个圆拱门,昨天被我钻破的蜘蛛网,今儿个又织出了更大的一片网,真是一只勤劳的蜘蛛啊,我不好意思再破坏别人的劳动成果,低下头钻了过去,依旧是那个破破的院子,我熟门熟路奔进去。
“刺史,刺史,我又来了。”他的殿内空荡荡的,只有昨儿那个管家在收拾几卷竹简,听见我的唤声,他显然一惊,亟亟打揖作礼,“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哦,那个,”总不能说我来找物件盛红梅的吧,“我来瞧瞧你家主子,病可好些了?”
“啊嗨,难得姑娘挂念。”管家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暖的笑,只是一闪而过,转瞬脸上只剩下浓浓的忧虑,悄伧黯然,愁眉道:“不过我家主子他去后柴院,他今儿个一整日未曾进食,身子骨本就弱,老奴真是担心他有个好歹,对不起夫人的在天之灵。”他突然跪在我面前,哀道:“姑娘,你是头一个来探望我家主子的人,老奴们劝不住,还请姑娘帮着劝一劝,老奴在这儿谢过姑娘了。”
我一向不太懂人情世故,可是这个人好歹是个刺史,病的这么重没有大夫来给他治,我已然觉得奇怪,而且刺史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吧,怎么会住在这么破旧的院子里呢?心里替他鸣不平,忙不迭请了管家带我去寻他。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跪在一间柴屋里,堂屋前榻几上赫然摆着一副灵位,上面小楷写着:先慈陈氏老孺人之灵位。
我愣住!
老管家拽了拽我的衣角,我陡然感到一股子寒气逼人,环眼柴屋,除了一个榻几外倒是一片干净,竟是连个取暖的炉子都没有,这个刺史真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转头小声吩咐老管家,他应声弯腰退下。
“你起来吧,地上寒气太重。”我伸出右手触及到他的袖袄,寒冰刺手,他的身子竟是比天还要凉上几分。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吩咐,咳咳咳,竟然连奴才也敢不听我的话了,咳咳咳……”他那苦闷似海的眸子掠过几抹落寞,继而因剧烈咳嗽引起的颤抖伴着嘟嘟哝哝咒骂的狠话不绝于耳。
“母亲,母亲,母亲……”似有千般委屈涌上心头,他连唤了三声,倒地捶胸痛哭起来。
老管家端了火盆,两个小厮抬了案几进来,刚好碰着这光景,傻傻的立在门口进退不是,我伸出裹在披风里的手,指向他们主子身后,老管家及时反应了过来,推攘了一下两个小厮,匆匆摆好,又惶惶出去。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子,别让天上之人白白牵挂。”我轻声安慰他,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伤心的时候有人陪着多少会少几分孤独,少几分落寞。
“我的生母很早就去了,她在世的时候,与父亲恩爱笃厚,是荆州城里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咳咳咳……可是母亲走了之后,父亲沉迷声色,续弦之后,后母每每挑唆,惹得父亲与我裂痕渐深,咳咳咳……自从二弟娶了后母的侄女,父亲便愈加疏远于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跪在地方,将自己的迷离的身世一一剖解在我面前,倏的,他惊坐起来,瞪着恨意满满的眼睛,泪痕道道,就像他的父亲在他脆弱的心灵上划出的伤痕般盈千累万,他双手钳住我的两肩,手劲儿忽大,勒得我左臂的箭口生疼,我咬唇隐忍,任由他摇晃我的身子,发疯似的低吼着:“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呛鼻的酒味喷的我满头满身,我这才发觉他喝了酒,他身侧几个瓶子歪歪倒到,就像他不太清晰的意志,就像他忽然站起左右摇晃的身子,怆然恨道:“为什么父亲要听信蔡冒、张允小人谗言,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母亲,难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我怕他站不稳摔倒,上前想要扶他,不成想,他一个甩手便将我拒于半步之外,神志恍惚,嘴里胡乱道:“我刘琦不在乎什么封官拜爵,王侯将相亦不是我所图,我自知胸无大志,也无鸿才,父亲不把席位给我,我无怨无悔,可是父亲为何要选那个懦弱无能的二弟,当年曹操举兵而来,我那个二弟不战而降,将荆州四郡捧手供上,我们刘氏子孙,身体里留着皇室的血液,汉家的颜面都被那个败家子给丢尽了……”
原来他是刘琦,荆州刺史刘琦,刘表的大公子。
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他的父亲刘表倒是有一点印象。刘表,刘景升,东汉末年名士,汉末群雄之一,听诸葛说,刘景升在荆州期间,恩威并著,招诱有方,使得万里肃清、群民悦服。又开经立学,爱民养士,从容自保。远交袁绍,近结张绣,内纳刘备,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称雄荆江……而我之所以熟悉刘表,主要是因为他杀了孙权的父亲孙坚。没想到我眼前这个耍着酒疯的病秧子竟然是刘表的大公子刘琦!从他嘴里说出的刘表,似乎与我听到的不太一样。
“还有你!”刘琦扔了酒瓶,直指向我,怒气冲天,也酒味熏天,“你的诸葛孔明,真是耍得一手好计谋,当日我上屋抽梯,请他予我保命之计,他教我仿重耳流亡,得以保全一命,我镇守江夏,终谋得一条活路,可如今仁义的刘皇叔啊,夺了荆州,名义上推我为荆州牧,实际上却像捆家禽野畜一样把我困在此处。他已然忘记当年荆州的收留之恩,而诸葛孔明更是把我当成他盘里一颗棋子,亏我当初那般的倚重他。你们都是忘恩负义的……”
“啪!”
我一个巴掌掴在他的脸上,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晃晃的后退了两步,惊悚地看着我。
我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护犊子。“刘琦,枉你是刘氏后代,没想到心胸竟如此狭窄!”我步步上前,迫得他连连后退,厉声说道:“且不说你父亲没有把荆州牧传袭于你,就算他给了你,你也无法抢了老子的荫功!”我食指点着他的胸前,“当初收留刘备残军的是你的父亲,刘景升,而不是你!你谈什么收留之恩?再者,我家诸葛当日也是独木过州,他冒着卷进你们家族之争的危险指点了你,已然是仁至义尽,你非但不感激,反而恶狗乱咬人。”我见他面色如灰,脸上因酒而红的晕也渐渐退了下去,涣散迷离的眸子也聚焦了起来,想必是神志清醒了一点,便把声音降了一个调,款款道:“退一万步讲,诸葛是刘备的幕僚,他效忠自己的主子,出谋划策又有什么错?”
他沉寂久久,黝黑的眸子在暗淡的烛光下愈加凝结成冰,忽的推开我,因疾病缠身而骨瘦如柴的身子似那快要湮灭的火苗,点点星星,摇晃不止。
“呵呵呵……哈哈,你们有理,你们都没错,是我,是我活该沦为棋子!”他颓然瘫坐,两手抖抖摸索到一个酒瓶,仰头倒灌,酒水一半溅满了脸,顺着乱发飘落,剩下的一半灌入了鼻,一半淌入脖颈,到嘴的也就寥寥几滴。我不忍心,上前蹲下,夺过他的酒瓶,缓缓宽慰:“不管是你刘琦,还是他刘备,你们都是汉家之后,你如此憎恨曹操,想来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荆州落入他人之手,而南边周瑜一直虎视眈眈,他们任何中的一个,都不是上上选,唯有刘玄德刘皇叔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今天换做是你,你也会将刘备作为棋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惜小费,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为刘备让出兴汉之路,并为他铺路造桥,且还要心甘情愿?”他攀着我的手臂,有气无力地问我,那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令我不忍再看。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过于残忍,我竟然去劝说一个人甘心情愿的做另一个人棋子,这就好比一个婆婆劝儿媳原谅出轨的儿子,给他一个回归家庭的机会,并且以后也要心甘情愿地一直原谅。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个可憎。这个伏在我臂弯里的男子,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失去了父亲,失去领地,失去了自由……
而我现在正在唆使他放弃自我!
很多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让人痛不欲生的瞬间熬过去之后便会放下,只是此时刘琦的悲凉情绪突然感染了我,我想到了我的阿公阿姆,不禁悲从中来。此刻我在这里,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一个我承欢膝下,陪他们安度晚年,如果他们发现我失踪不见或是……死亡……他们能不能承受住,而我的父母,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我一直以来隐忍着的痛苦与绝望在此刻爆发,顿时悲从中来,瘫坐在地,手指碰触到冰凉的酒瓶,我毫不犹豫地摸起来咪了一口。
真辣呀,哪里有什么甘醇,酒入愁人肠,化为相思泪,酒入俗人肠,化为粪与便。“哈哈,来我们来喝一杯。”我举起瓶,递到他面前,他微微怔住,旋即一笑,摇摇脑袋,从地上摸了一瓶,“砰”与我的酒瓶一撞,一口闷了,我把眼一斜,才不上当,瓶口到嘴边,轻轻一抿,“小女子不与大丈夫同杯。”
“哈哈哈……”他笑地仰面,声音竟是那么爽朗,仿佛在我眼前的不是那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秧子,而是一个俊朗的翩翩公子。
“你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堪比诸葛孔明的夫人啊,难怪,难怪诸葛会对你……”
“什么什么?”他刚刚说诸葛的夫人?呃,头有点晕啊,“你说什么诸葛的夫人?她在哪儿?我告诉你啊,我老早就想见她了……你别笑啊,是真的。”我只感觉脸上发热,脑袋沉沉,说话舌头都不利索了,只见得他坐在我面前咧着嘴,呵呵呵笑个不停,至于他说了什么,只能听了个半截,“什么等不及?是呀,我自然等不及的,早些见了诸葛的夫人,也许我还能早些回家……我家在哪?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呃,刘琦,你别晃了,唉,你继续说啊,呃,别走啊……我怎么在飞?”突然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怎么脚底下跪着三四个人呢,唉,老管家,你干嘛跪着,快起来。我伸着手要去拉他,他年纪那么大了,地上多凉啊,他真像我的阿公……
“刘琦,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好熟悉的声音啊,嗯,还有那熟悉的熏香味,我睁眼四处打探声音的主人。“咦,阿北,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一起喝酒?”终于找到我的阿北,他俊逸的面庞此刻正在我上方,那张熟悉的脸上满是怜爱,他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我的耳朵里,他说:“婼儿,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没把刘琦的花瓶拿走呢,他院里那么多红梅,我可喜欢了,嘿嘿,阿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的思维已经不受控制,嘴里乱七八糟扯着话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见自己咕哝着:“阿北,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老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回台湾,去见阿公阿姆,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好好,等你伤好了。”诸葛柔声哄着我,我抬头,看见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茬,真是太邋遢了,不满地嗔怪:“阿北,你该剃胡子了。”
“好,等你酒醒了。”他低头瞥了我一眼,那弯弯长长的眼睛像什么呢,转眸看见半轮弯月在动,可不是,就像那弯月一般,温润纯挚。“阿北,你看,月亮怎么在动啊!”
“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貂儿突然出现在我旁边,小跑跟着。我盯着她头上的钗子乱晃,竟有一股催眠的功效,突然就困了,耳边模糊听到诸葛带有震怒的声音,“快去找大夫!”还有貂儿的哭泣声,“姑娘,你怎么了?”我没怎么啊,好软啊,我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