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絮残月,落红弱柳。高阙壁前,伫立一紫衫高影,腰佩玉环,发髻高挽,几缕青丝垂落俊颜之上。
一袭桀骜风骨。手持琥珀金樽,笑呡玉瀣美酒。邀朗朗皎月,孤身孑影,一杯一口,一饮而尽。
他回首荆棘载途,知心忧者,何处?不禁冥思,谁能与他共饮同欢。并辔而行,法点江山,问鼎天下?
夜空荡荡,徒聆簌簌叶落,萧萧雨响。
“哥哥。”一袭茶花霓裳的少女姿容艳丽,一枚玉钗横别云髻,紫珀滴于额头,火红琥珀珠儿映衬皓腕。
粉妆玉琢、清秀甜美的明媚少女,她走来时仿佛是步步生莲。如同一道光芒,退散了四周浓厚的阴霾。
韩非这才扬起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容,他轻唤道:“阿九。”
“哥哥在感慨些什么?忧心些什么?不如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红莲调笑道,琥珀色的丹凤眼俏皮地眨了眨。
韩非轻轻弹了一下红莲的脑门,随即他喟叹道:“这千秋万代,汗青史册。数英才枭雄,名候将相,怀着鸿鹄野心,消于流水长风,埋于六尺黄土。兵戈铁马的战乱风云,不过是多卷走了我韩飞一人而已。”
红莲浅笑,安然自若,“哥哥曾说这天下要为我而夺,却可知我想要些什么?你要是想要知道,那便放下这些,先且随我来。”
听罢韩非便毫无犹疑,随红莲拂袖而去。伴着习习微风,罗带飘动,他不再回头。
红莲将韩飞带入梅园,如今不是梅花开的季节,光秃秃的枝桠上不见得嫣红。那年的梅花也不知落在了哪位娘娘的墙角,老了青砖,湿了黛瓦。
韩非不由思绪万千,记忆回到去年的年宴。
红莲只身一人立于梅园之中,顶着一张稍显稚嫩,但仍然粉雕玉琢,倾城无双的小脸。
石榴花般的烟袖罗裙,发髻两边对称的由下到上插着三支步摇,摇曳着金光熠熠。珍珠和鎏金作为点缀,耳垂上镂空金嵌的水滴形红宝石耳环,华贵且娇俏可人。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她似未经霜雪的海棠,眼底却又有温室花朵不应有的沧桑。
面如傅粉,丹唇皓齿,眉若远山,星眸蓄碧。而他似一枝春雪冻梅花。他是寻着以解酒作为借口的她出来的。
她回眸一笑,如回风舞雪花半妍。似明珠玉润,临风伴月。是琼枝玉树,暖日明霞。
韩非无奈地现身而出,走到红莲身边,摸了摸她的发顶,“阿九不是更为偏爱桃花、红莲、曼珠沙华、玫瑰、牡丹和木兰吗?为何独自跑来观赏梅花?”
“我是为哥哥喜欢的梅花。”红莲笑的时候明眸善睐,仿佛整个世界都亮了。
韩非轻点她的鼻尖,语气自是一副独有的宠溺:“胡说,我可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
“梅花开,孤傲冰雪等待千年。这是哥哥,孤傲的学者,高处不胜寒。梅花落,落在三生池里。这也是哥哥,哥哥并非池中物,可是轮回由命,兜兜转转还是原地。淡然阖眼,暗红血泪泣。这还是哥哥,风骨自存,却深埋心底。莲花开,解语凄凉红尘情劫,这是我,会离开你的我。莲花落,落在七绝涯旁,这也是我,倔强固执的我,飞蛾扑火的我。悄坠人世,净霁如幽月。这还是我,无人知晓的我。”红莲接住梅花上的雪,看它融化在掌心,笑得格外灿烂。
韩非彼时并不知道红莲真正的意图,觉察时却为时已晚。
原来他心爱的妹妹早已预见了寂寥的结局,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不过那时的他并不会悔恨不已,因为他早早的为她铺好了后路,碧落黄泉,许她一世安好。
思绪回归,韩非摇了摇头,道:“阿九,你想的到底是太过于简单。我若是不争,便得不了善终。我若是不争,便给不了你最好。”
“可是这风险到底是太大,我只要你平安喜乐,荣华富贵我可以不顾。”红莲敛了笑,眉宇间被白雪染了哀愁。
韩非伸手贴着她的脸颊,低语道:“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无论去如何,无论去何方,只要离开你,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说好了的,就不许变了。”红莲伸出一节雪白的小指,几分期期艾艾的模样。
韩非哑然失笑,伸手勾了她的指,“嗯,不变。哥哥何时骗过你?”
望着红莲如今活脱脱一副倾城佳人的俏丽样儿,韩非不由有飘了思绪。
他年长红莲,虽是一母同胞,但年幼时他不懂掩藏,冷漠的模样暴露无遗,其中自然包括不喜兄姊弟妹。
哪怕是温柔亲厚的母亲,他也只是存于恭敬。哪怕是唯一的恭敬,那也进退有度,绝不逾越。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韩非自命不凡,不喜与人为伍。他甚至定下了所论的“五蠹”,儒家,言谈家,游侠,患御者以及工商之民。
他确实不负所望,倨傲孤高的凌驾在众人的尊严底线之上,手腕翻转直叫他们有苦说不出。年幼时便不必说谈笑之间,就令人崩溃。
只是他心念电转之时,敌人就已经落入他静心准备的网中,而他却好整以暇只等着看敌人垂死挣扎哭喊求饶。
因此他被当作怪物,直到红莲公主降生。韩非和红莲虽是一母所生,而韩王却只喜红莲不喜韩非。
红莲降生之时正是夏日,万物生机盎然,皇后宫中的那一池似火莲花尽数怒放着,好不夺目。
那是一个沐浴着王上的恩宠和众人的艳羡出世的孩子,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
而韩非出生是那凄凄雨夜,韩王一个心爱的幼子意外身亡,血色和白绢撞个满眼。
所以当韩非初次见到还是婴儿的红莲时,他是带了抵触的。
他伸出手看着那似乎吹弹可破的脸颊,终究不敢触碰,而是试探性的捏了捏她蜷起的手指。
然而那刻,那双明亮如同天边灿烂星辰的眸子睁了开来,看着他,然后冲着他笑。
韩非怔愣的看着那小小的幺妹,那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笑,干净而且明朗。
就像是雨后初笋,细细的冒出嫩白柔滑的尖端,颤巍巍的招人怜爱。
就是在那一刻韩非下定决心,倾我所有,也定要给她最好的东西。
那是他嫡亲的妹妹,血脉相连的妹妹。
他直直的盯着那双眸子,她仍旧笑着向他挥动着粉拳。
最无忌者是婴孩。
他和她是血脉之亲,超越了世间一切关系的存在,从出生之时起便存在的羁绊。
他俯下身,手握住她的小小拳头,轻轻地放在唇边。
从今以后我会宠着你惯着你,不会让你见到外面的血雨腥风,我会让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纯净无瑕好似雪山顶上最干净的积雪融水。
你是我的妹妹,所以合该如此。
在后来的日子里,韩非初次见到便沉溺下去的那双眸子渐渐长成了含着万般娇柔的丹凤眼。
他一直不曾忘记自己的决心,是红莲让他无师自通,学会守护,学会韬光养晦。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红莲是韩非唯一的逆鳞,却也是他唯一的软肋。
三途岸边,奈河桥下,往生井口。若我早死,便等你茕茕而来。哪怕他最初的坚持,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一盘框架支离破碎的残局,也要有翻盘重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