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再说。”韩王蹙眉,愈发不悦。
“还请父王收回成命!”韩非咬了咬牙,喉头一哽,再次磕头,青石砖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
或许是他的神情太悲恸,声调太嘶哑,韩王也感到了一丝微妙,“你到底是在作甚?不过是过继永安,你偏偏一度生死离别的样子?”
韩非不语,只是紧握双拳,匍匐在冷雨敲打的青石砖上。
你不懂,你怎么可能懂?我和她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嫡亲兄妹,我们有着最浓烈的血缘与情感。我是她的哥哥,她是我的妹妹。
她是我这一生逃不过的劫数,我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底线为了她一退再退。我曾经也意识到她对我的影响,因此而尝试着将此淡化,可这一举一动无异于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剥离。
自己试探般地疏离都如此疼痛,更何况是他人狠厉地夺走?
我爱她,她是我黯淡晦涩的漫漫长夜寂寥之中,唯一一缕透过乌云密布缝隙的光。
“寡人与你说不通,来人,送八公子回宫。”韩王对此置之度外,挥手谴人上前。
说是送,实则虚之,两个死士粗鲁野蛮地架着韩非,便在冷雨之中拖行。
雨幕随风飘扬蹁跹,红莲眼睁睁地看着韩非的身影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她永远也忘不了恍惚间,韩非望向她的眼神。
那一种……死水微谰而又无能为力的眼神。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了。她只记得自己晕乎乎的,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耳畔是焦虑不安的呼唤。
远处晨曦已露,万丈金光利剑般劈裂深灰色的阴霾,穿越茫茫雪野直达眼前。当这个时候,红莲才悠悠转醒。
红莲捂着脑袋,头痛欲裂,不由嘶了一声。
“阿九,如何?”韩非慌忙从外间大跨步走进来,坐在床畔急切地问。
红莲缓了一会儿,忙问:“我不过是没缓过劲,哥哥才是,如何?”
韩非摇了摇头,神色淡了些,伸手为她垫了枕头在后腰,扶她靠下,“父王仍旧是原本的意思,不过允诺我照顾你一夜,我便在外守着。”
“哥哥……”红莲拽住他的衣袖,泪盈于睫,欲落不落愁杀人。
他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细语地安抚:“乖,阿九,我会抽出时间来找你的。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那些有罪的,一个也逃不了。”他直起身,目光深远地透过窗幔的薄纱,望向那一片残壁断垣的方向,眼中迸裂出晦涩的光采。
回过神,红莲脸色一凝,粉妆玉面的一张脸上满是肃杀之色,“本宫让你起来!”
寒塘失顾影,冷月葬空花。
见红莲都动用了本宫二字,张良心知肚明她是真的恼了,便顺势而为,借着红莲拖他的气力,站了起来。
一旁至始至终都跪着的庶妹惊愕地瞪着眼睛,本宫?这女孩是公主?是韩国唯一的公主红莲吗?
曾祖见这边的风波,大步流星地打算过来,却生生止住了。
他似乎是揍完人之后神清气爽,见手上有血,便掏出手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干净。然后利落地从相国夫人紧抱的手中抽出大腿,优雅地整理一下衣冠,客客气气地对着太医一颔首示意:“拜托你了。”
“曾祖尽管忙去。”太医被曾祖这六亲不认的一顿揍吓得半死,脸色发白地应承。
曾祖带着从容不迫的风度款款离开,适时地把沾血的帕子往衣襟里一塞,脸色温和,柔声细语地说道:“安儿来了?曾祖等你许久了,来来来,跟曾祖走吧。”
红莲还有点缓不过来,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曾祖,有点幻灭地感慨万千。没想到平日里和颜悦色,爱开玩笑的老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连曾长孙都揍得这样半死不活的。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良儿,你也来。”曾祖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稍微冷了一些,但还过得去,折回来叫上了张良。
在他眼里,这张家上上下下,能看的也就只有曾孙张良了。至于自己的儿子相国,呵呵,他算个什么玩意儿?
“是,曾祖。”张良恭谦地一作揖,紧随其后。
红莲与张良随着曾祖兜兜转转,进了他的书房。
“安儿啊,你可还记得你我是如何结识的?”曾祖摸着花白的胡须。
红莲对他这突然一出戏,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当初我与你一见如故,自然是忘年之交。你与我畅谈塞外美景,可大可小,大如天地混沌,小如一枚芥子。”
“说起来,我的确佩服你的阅历,羡慕你的游历。”红莲幽幽叹息一声,无限感慨。
曾祖自豪地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老夫别的不说,见多识广却是一定的。说句不好听的,老夫吃过的盐巴比你们俩小年轻走的路还要多。”
“曾祖所言极是,曾赠言,笔下千秋风云变幻,仿佛千秋万代尽在眼前。”张良也不知究竟是恭维还是恭敬,“晚辈等人尚未遭受磨砺,自然比不得曾祖。”
“曾祖,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哈!你可是图谋不轨?”红莲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追问。
曾祖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片子,老夫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啊?不过偶尔附庸风雅,来一把风花雪月,问问志向罢了。良儿,你欲意为何?”
“踽踽而行,只求不泯然众生。”张良微微颔首,犹如鹏飞万里,鲲游冥海,有志气可吞万里河山。
曾祖嘿哟一声,捞起纸笔唰唰唰写下一字,墨迹未曾干透,便把纸摔在张良身上。
张良捞起一看,一个龙飞凤舞的“狂”字。
“竖子着实狂傲,你也是众生之中一人,还妄图不融于其中?”曾祖摇了摇头,“便是仙人下凡,也得琢磨着凡界规矩,何况我等凡胎肉体?”
红莲出声:“曾祖,休将鸿鹄比伏囚。”
张良闻了,便对她笑,恍若清风徐来,修竹茂林人境成双绝,自成一派风骨。
他本就生得一副春日远山深处,清风朗月的好样貌,这般一笑,清俊萧疏的脸庞上顿时撒满了和煦的暖。一双眼睛明澈深邃,又暖若春水。
红莲心中啧啧称叹,感慨万千。张良若是再长大些,那又是怎般一个明眸皓齿的小郎君?东床快婿,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