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望向窗口，窗上雕镂着细致入微的图案，是朱红醉牡丹的花样，用朱漆细细地精心描了，颜色鲜亮而不失尊贵。
窗外一弯玉轮，夜色沉沉，也挡不住整个王宫的大气恢弘金碧辉煌。
“做王上的万万人之上，权势滔天，谁不喜欢呢……”?她仿佛是在自问自答。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夫妻反目，要的不都是那把金灿灿的椅子吗？
韩非皱眉，如果在她心中王位真的那么好，为什么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那么讽刺？
他很清楚她不喜欢，但是他必须去争，为她夺一个明天，夺一个最好的未来。
红莲低声笑了笑，微微垂下眼睫，“我总得找一个，能一直赖在哥哥身边的理由。哥哥，你对我太重要了，所以我一定要去争，好让你没有抛弃我的机会。”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压得太沉，话语中竟是丝丝缕缕透出了沉静如山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在其中。
她半掩住的双瞳里没有半点虚假的痕迹，反而让韩非看得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许正是因为太真实，才让他觉得心慌。
韩非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阿九，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抛下你。”
——前提是，你永远不能背叛我。
赌一把吧，阿九，赌注是我的未来。我会选择荆棘密布的那一条道路，险中求胜。
我赢，许你一世长安，王权富贵。我输，那我一败涂地，与你毫无干系。
但……输赢，在你。
红莲困惑，有些不太能理解韩非话中的意思。
往后余生明白她身边一个一个人都布下铺天盖地的局时，为时已晚。有人设下生死局，有人布下相思局，有人谋划一场致命的赌局。
原来她这一生，都困在局里无法挣脱。
而如今的她却只知道微微笨拙地回抱住他，恍然间觉得这个即将支撑起韩国的少年，其实并不永远如冬日白梅般坚不可摧。
唯有牡丹真国色，这才是韩非。
这个夜晚，韩非守在红莲身侧，哄她入睡，亦如稚童时期一样。
与红莲意料中不同，一夜无梦，她并没有噩梦连连，梦里全是德妃一族的脸。
三更半夜，她偶然醒来，望见身侧入梦的韩非，紧握着她的手。好像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其实是一个很自私很薄凉的人，无理取闹，不可理喻，斤斤计较。
可好像无论她做了什么，最终等待她的都是韩非的原谅和纵容。他永远是笑着面对她的，温柔而宠溺，纵容一切，帮她解决所有麻烦。
红莲俯下身，一个吻落在熟睡的人嘴角。
怎么办，哥哥，你会宠坏我的。
直到经年以后，红莲都始终记得这个夜，记得韩非低首拥抱她的姿态里带着惊人的伤感和决绝。
记得自己拥住那个可以依靠的人，仿佛能为他负担半个天下。
后来回想起来，她醍醐灌顶，惊觉自己才是致使他一步步走向灭亡的那个人，怨不得旁人。
她惊觉日后的每一步，都能预料到结局。可她偏偏没有注意到，只是认真地看着那一个个走向灭亡的人，离她而去。
韩非悠悠转醒之时，映入眼帘便是红莲琥珀色的眼眸。
陡然间，红莲抓住他的手，道：“半月前，陵墓的管事，问我关于陵墓之事。”
韩非一听就皱眉，“妹妹还如此年轻，正值轻狂时，何须着急？不少王侯将相垂垂老矣，也未曾思虑此事。”
那是自然，越是权高位重，就越是惜命。年龄一大，往往就会忌讳一个死字。虽说心里隐隐也信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就偏偏不爱别人提起这事儿。
就算公主都是从早，就着手安排陵墓的事，但是红莲尚且年幼……
红莲没在意这个问题，淡淡继续道：“我选的是合葬棺。”
韩非一怔，“是和……未来的夫婿吗？”
他也不知道一刹那涌起的，是愤怒还是嫉妒或是别的什么。但这是他的妹妹，他舍不得拱手让人，更不放心他人染指。
这是一种辛辛苦苦养得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的心态。哪怕那头猪再怎么好，他也照样舍不得白菜。
“不。”红莲手上加大了些许力道，朱色琼玉垂珠步摇，压得她墨发如漆。
几缕乌黑发丝离散，沾落到她冷丽的眉间，滑过那张端肃雍华的脸，垂落在叠云游凤暗纹的衣袍上，纠缠着雪色衣带上系着的润透玉诀。
她薄凉的嗓音在宽敞寂静的闺房中淡淡响起：“百年之后，臣妹要王兄，陪臣妹入棺。”
我先死，你就陪我一起。你先死，就在那里等我。
我不会留你一人，也不会抛下你。当然，你也不能留我一人，不能抛下我。
天际浮云骤然撕裂浮华的日光，破碎的光线射在一针一线绣着万里锦绣河山的织锦屏风上，落下渐次的光影。
破碎的光影砸在她的眼眸中，起起伏伏湮灭着情愫，无声无息地呐喊着，尖叫着，吻开他心底固守的寡情薄意。
韩非反手握住红莲的手，然后慢慢俯下身，半跪在她跟前，罗衣广袖在地面如云般铺开。
他抬眸，深深看着她，曜石般的眸子似深沉又似明澈，“阿九，为兄……遵旨。”
这种礼数与称谓，本不该出现在韩非口中，可而今却分明摆正了他待红莲的珍重。
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和生死背叛，突然而至的承诺生死不弃的信任和温暖，才显得格外珍贵。当尚且懵懂无知的红莲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他就认定了这是他的独一无二。
他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除非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将他们提前分离。
“哥哥，除了死亡，所有的离开都是背叛。”红莲扶起他，“所以，别离开我，我承受不起。”
于她而言重要的人很多，有父王，母后，哥哥，余寒，曾祖，张良……那么多人，她偏偏选了韩非。
因为从她来到这个世上睁眼，她和他之间的羁绊便理不清，剪还乱了。这是血脉，是生命的联系，他们是天下最为相似，最为亲密无间的人。
“前方的路还很长，不好走。”韩非似乎是答非所问，但有是意有所指。
红莲却缓缓地仰起脸，固执地拽住他的衣袖，一字一顿地告诉他：“纵使前路险恶，我亦甘之如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