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黏挂天空，无尽而厚重，阻挡住阳光，营造压抑的氛围。几处云层稀薄区域尚能透出朦胧光亮，身旁还有气流肆虐，却没能让这份压抑感减轻一分。
坐在货车栏杆车厢里，身体随着车辆起伏摇摆，视线随之跳动。透过脱漆长锈栏杆的间隙，荒山野岭掠过眼帘，一副副单调、陌生、带着废土颓败色彩的阴霾景象。
路况很差，根本看不到一条像样的路。车厢颠簸不断导致肠胃也在翻腾，只能不时咽下几口唾液压抑这股不适感。货车引擎尖锐咆哮，响声清晰如同金属碰撞，感觉随时都会报废熄火。还有伴随着车厢晃动吱呀而响的金属磨蹭，一度刺激起鸡皮疙瘩，整个车厢似乎徘徊在解体边缘。
自从进入干旱地区，车轮扬起的沙尘几乎时刻包裹着车厢，飞溅起的砂石撞击在车身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叮咚声响。可以想象，车身表面残存的绿漆将会被剥个精光。
此时的车厢地板已经蒙上一层沙色，将没能清理干净的污秽几乎完全掩盖住，只剩下一些体积较大的牲畜粪块仍在毫无规律地跳动着。
这里就像个被高温烤过的茅坑，时刻挑战着人的耐性。一旦车厢剧烈颠簸或者是沙尘扑面而来，总能听到三三两两的叫骂声。这些人的脸上大多只冷漠与沧桑，也只有这时候，咒骂的嘴皮与挥动的拳头，压抑不住的情绪把沉闷搅起一丝涟漪，仅此而已。
伸手将包住口鼻的围巾再扎严实一些，略微调整了防风镜的位置使得佩戴更舒适，目前的环境还在忍受的范围内。我身上的装备算是比较齐整的，不需要像坐在对面的那个游民，只能脱下身上破烂的T恤衫当做围巾，两眼几乎眯成一条缝，艰难抵御着风沙的侵袭。
其他人的情况比他好不了多少，但至少凑足了基本的防护，装备简陋却也足够应付眼下所处环境。像是坐在我左边的中年秃顶男人，脸上戴着明显是半截文胸改制成的口罩，上边的蕾丝花纹的确很扎眼，但并不妨碍其实用性。
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游民几乎做到了物尽其用。当然，也许他还有恋物癖，虽然对着一块肮脏的、或许还带着浓浓一股汗馊味的布料产生欲望的确很难，但这事实存在着，有着理解不了的偏执与疯狂。
趁着货车放慢了速度，我忍不住大喘了口气。
乌云的出现让人摆脱了烈日直接的烘烤，可我并未感到轻松，因为一股麻痒之感已经侵蚀我的双臂。经过几个小时的暴晒，锤炼成小麦色的皮肤仍然感觉瘙痒难耐。忍不住伸手挠几下，立刻传来一阵阵的火辣灼痛。
货车奔驰产生的气流是此刻唯一的慰藉，尽管它携着地面砂石释放的余温，但带来的却是之前未曾感受到的凉爽。身上汗水浸透的短衫部分开始风干，汗流浃背引起的不适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望着戈壁远方扭曲模糊的景物，再看看车厢里这些游民们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知道这趟任务能否顺利。
……
我叫赵瑞，如果没记错，今年20岁。
如今距离那场毁灭旧世界的核战争已经过去一百多年，时间来到了2196年7月22日，一年中最炎热的一天。
从我降生到这片废土以来，一直围绕着我，也一直困惑我的，就是“如何活下去”这一废土永恒的主题。对于亲生父母我没有任何印象，从能记事开始，就是一名中年男人抚养着我。
遗憾的是，在我八岁那年的冬天，养父因为染上罕见的疾病“博格热”最终不治身亡，抛下年幼的我，孤苦伶仃，受尽冷漠，历经生死，独自挣扎于这片废土。我能活到今日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可只要回忆起过往忍受的黑暗日子，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了。
当那些生活在围墙内的孩子尽情嬉戏时，我手握利刃，钻到地洞里独自面对凶残的嗜血巨鼠，只为获取其身上的筋骨皮肉；一本从废墟中找到的，封面泛黄的《花花公子》，在小大人间被追捧流转，我习惯拿起的却是《废土法则》这一类冒险者的经验总结；人们越发喜欢画地为牢，贪图难得的安逸，与之相反的是，我不甘束缚，四处流浪，经受各种残酷环境的磨炼。
圈地里的人们无时无刻都在标榜着重建昔日文明，但我听不懂他们嘴上谈论的计划经济，也不了解所谓的民主政治，更对神秘的战前科技一窍不通，那一切离我似乎特别遥远。
我所知道的，是如何直面死亡的威胁，如何应对可怕的变异生物，如何致心怀叵测的同类于死地。
是的，在这方面我很有心得。
从剥皮小刀到复合弩，再到小口径自制枪械，各种游民能弄到的武器，我都运用娴熟。我连最简单的收音机都不会修理，但我闭着眼睛都能拆卸7.62毫米口径自制步枪。潜行、偷袭、布置陷阱，这些都是游民的强项，而我自认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没有固定的居所，落脚点可以是圈地内无人问津的角落，可以是围墙外尚未倒塌的房屋，可以是废弃货车的车底，也可以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垃圾箱内。
我睡过大树，藏过旱沟，躲过山洞，躺过墓穴，只要能安全熬过废土的夜晚，即便与白骨为伴，那又如何？
每一个白天，都在奔波冒险中度过，只为获取生存下去的物资。
走运的时候，在废墟中翻找到有价值的物品，可以带到围墙内换取必要的生存物资。或者在野外摘取到野生浆果，味道是酸涩的，但不用忍饥挨饿。如果遭遇落单的变异生物，像是嗜血巨鼠或者变异飞鸵这类攻击性不强的生物，几天的伙食也就有了着落。
真的混不下去了，那就只能像今天这样，为了有口饭吃，参与到危险的雇佣行动中来。
发布这次任务的是黄岩镇，小镇居民规模达到数百人，是这附近最大的幸存者聚居地。任务难度跟以往一样，被标注为危险级。根据打听到以往同级别任务执行情况，伤亡率至少三成，最高则会全军覆没，可见危险性极高。
圈养长大的人类很少直接参与高风险行动，普通的任务才是他们的首选，也只有他们有资格挑选。许多类似的聚居地都会把简单的任务交给圈地内的年轻人完成，作为他们磨砺成长的方式。
墙内人根本不待见游民，许多人甚至很厌恶。他们把人类丧失生育能力的原因归结到游民身上，说游民是野种，是祸害，将身上的辐射病传染给其他人，祸害了整个种群。
这根本毫无逻辑可言，完全是那些满口经纶道义的怪胎为了转移矛盾制造的舆论，可偏偏有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在他们年轻一代身上，你能清晰感受到发自骨子里的轻蔑与敌视。
虽然他们讨厌游民，但还是会和游民保持接触。他们利用手里控制的资源，引诱和逼迫游民为他们服务，成为他们手中的工具，不断发掘着这片废土，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
对游民而言，饥饿是比死亡威胁更难以忍受的事，尊严就像战前钞票那样的废纸一文不值。
突如其来的烦躁感，我知道这是烟瘾犯了。
笃悠地拿出打火机，拨开金属盖，拇指轻搓着滚轮，略微低下头。几番尝试后，剧烈跳动的火苗终于点燃了卷烟。我靠着护栏，微眯起双眼，猛地吸上一口，再把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
呼……
这时候，我的眉头都会瞬间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烟丝是最劣等的烟丝，味道过于辛辣，可它带来的刺激感，的确很提神，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也是像我这一类人需要的。
“嘿！兄弟！烟还有吗？来一支！”
高亢的嗓门，连货车行驶的巨大噪音也无法掩盖。我回过神，看向秃顶男人，他拉下了口罩，咧开嘴露出了一口大黄牙正冲我微笑着，右手还比划了一个夹烟的手势。
秃顶男人个子不高，身体看上去倒是挺结实。上身穿着棕色的粗布短衣，下身是一条污浊不堪的深色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垢的灰色战斗靴，明显看到鞋尖裂开的一道口子。
他的武器很普通，明面上能看见的，是那把挂在腰间的带鞘短刀，从刀鞘斑驳的外观来看，跟随他有些年头了。
嘴上习惯称兄道弟的人，大多是个油滑子，有胡子也不代表做事就牢靠。我当然不会给他卷烟，而是又猛吸一口，随即把烟蒂弹掉。
“抱歉！没有！”
在货车的轰隆声中，我也只能抬高嗓门。这话不仅仅是对他说的，目光掠过车厢内的几人，最后才停留在秃顶男人脸上。
烟草、酒精、火药及其制品，是这片土地上的硬通货。除了傻子，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送给陌生人，一切只有利益交换。
秃顶男人显得尴尬，嘴里不知嘟哝了什么，他眼珠转了转，老实地坐回原位。他恢复到之前冷漠的模样，只是严肃的表情挂在严重秃顶的脑袋上，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
我的拒绝也许会让他心中恼怒，可谁在乎呢?
耳边又只剩下货车奔驰的噪声，车厢内再次恢复了平静，这只是奔向迷茫未来的一段小插曲。
……
几个小时的颠簸后，荒野到了尽头，只在画册里见过的上个世纪建筑真实出现在视野中。破败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从零散几幢到逐渐连成一片，构筑出一幅末日文明的凄凉景象。
这就是凉山市吗？
“高楼林立，灯红酒绿……”许多泛黄书页上几乎都是这样的描写，可如今看到的一切截然不同，这俨然一个巨大的钢筋混泥土墓地。
连成一片的建筑深处，尚有零星高耸的建筑，却也似摇摇欲坠。隐约看到一些建筑的顶端有晃动的影子，好像飘荡的旗帜。至于旗帜上的图案，这么远的距离是没法看清的。
吱——
刹车片刺耳的声响，货车停下了，车厢地板上残留的粪粒一并停止跳动。
咣当！
布满污垢和划痕的驾驶室后窗突然打开，坐在副驾驶位置、戴着黑色过滤面具的男人把脑袋贴近窗口。两个圆孔视窗后，那双转动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车厢里的动静。
“到了，都下车，快点儿！”很短暂的沉默，面具男人随即大喊道，语气里透着一股高傲与不耐。
他是黄岩镇的人，他当然会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这样的态度已经见怪不怪了。坐在车厢里的人没有谁表达不满，抛开他是这次任务负责人的身份，是不敢还是不屑，因人而异，但肯定都不想找麻烦。
货车停在了市郊，没法再继续前进，因为道路上密密麻麻塞满了废弃车辆，沿着往市区方向的道路一路延伸，根本无法绕行。道路两侧荒废的土地上早已长满杂草，竟达到半个成人的高度，形成夹道之势。碎石与垃圾更是随处可见。
郊区如此破败凄凉，很难想象，当年受袭的中心区域是怎样一番景象，毕竟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我抓起放在一旁的背袋就要站起来，秃顶男人已先一步拉开车厢挡板，他是第一个跳下车的。
“呕……”
不过，他立刻站在路边呕吐起来。看来这一路可把他颠坏了，倒是可惜了一顿早饭。
我所在的这支队伍，是黄岩镇雇佣派遣的冒险小队。我们这次任务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消灭某个目标，而是寻找工业用自来水过滤器。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寻物任务。
凉山市的废墟下的确埋藏着巨大的战前财富，可是，这里有着极为恶劣的环境。传闻中，这片废墟上无时无刻都游荡着变异生物、尸鬼、变种人，甚至是虎视眈眈的同类，无论是哪一种，都极其危险。
那些被圈养的人类已不会再轻易涉险，放弃来之不易的安逸，因此他们需要雇佣像我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的……面包的奴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