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王世宁端着一杯上好的碧螺春放在唇边轻抿一口,氤氲的热气中,那张稚气的脸变得不太真实。良久,他才开口,“姐姐,你别怨恨娘。爹做的一切,她都不知情。”
夏仲春默然,等着听下文。
王世宁苦笑一声:“王家的女人,命都很苦。若不是姐姐那天去王家大闹,我跟娘都不知道有个姐姐还活着,更不知道爹他竟然这般心狠。娘听说你还活着,非要出来见见你,爹暴怒将她关进了佛堂,到现在也没放出来。昨天我偷跑出去,就是娘让我去看看你的。”
他们的娘姓孙,闺名静淑,年轻时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嫁人后是标准的大家主母,人人都要称赞一声贤良大度,可是谁都不知道她心中的苦。她一共生养了三个孩子,却只有一个活了下来。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生完没来得及看上孩子一眼,等再醒来丈夫告诉她,是个女儿,已经按照家族习俗处理了。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如何会舍得?可她没有办法,这是王家世代传下来的延续家族兴旺之法,她细弱的肩膀扛不起这个责任。
之后的两三年,她的肚皮一直没动静,丈夫请了无数的名医,给她熬了数不清的苦药,也没让她再怀上,人人都说她生不出来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怕了,怕再生一个女儿。可身为王家主母,生下下一代继承人是她的责任,幸好第二胎是个男孩。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很快她又怀孕了,这一次还是女儿,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丈夫吩咐产婆:“按到水盆里溺死吧。”
自那以后,她再没有生过孩子,不是不能生,而是不敢生了。她怕。
原以为两个无缘的女儿已经投胎转世,乍然听说大女儿还活着,她又震惊又惊喜,当即要去找女儿相认,然而丈夫如何肯让她们母女相认呢?夫妻两个大吵一架,之后她就被关进了佛堂。这时候她才感到害怕,王家生意传到丈夫手里的时候已现颓势,丈夫是不会放过女儿的。
等儿子悄悄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就恳求儿子去见女儿一面,劝她赶紧离开吴川县,离得远远的。这是她作为母亲,能为女儿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我小时候就疑惑,为什么家里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呢。”王世宁苦笑一声:“姐姐,生在这样的家里,我觉得很可耻。我们的荣华富贵的背后,是九代王家女儿用白骨砌起来的,山珍海味、玉粒金莼噎满喉,怎么都咽不下去,家族的兴不兴旺在于子孙们用心经营,跟女儿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浅显的道理,但凡心智成熟的人都能明白,可是王家人却将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奉为金科玉律,谁也不肯承担家族败落的责任。说到底,就是自私呀。
刘润清心道,这小子到时个明白人。可是光是个明白人并没有用,端看他要怎么做。
夏仲春一直沉默着,包厢里静的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大家都等着她的表态。
良久,夏仲春缓缓抬起头,眼眸中有水光闪过,“我不怨她,她身不由己。我是不会离开的,这里有我的家人,我要跟他们在一起。至于那个人,他非要出招,我接着就是。”
“姐姐你??????”王世宁叹息一声,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以前杀不了我,以后更杀不了我。”夏仲春冷笑:“真当我是他手里的软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其实,这对仇人一般的父女性格非常相似,都犟得很,认准了一件事,就必须做到。父亲悄么生息地买凶杀人,杀得还是自己亲生女儿。女儿猝不及防大闹一场,让王家名誉扫地,令人唾弃,一个心狠手辣,一个无所畏惧,两个人杠上,不知道闹出多大的动静呢。
想到这里,王世宁觉得脑袋疼,一个是给了他十年疼爱的父亲,一个是被亏欠多年的姐姐,他哪一个都不舍得让他们受到伤害,他有心想劝上几句,却又无从劝起,只好缄默不言。
犟脾气的人越劝越来劲,夏仲信最了解妹妹的脾气,摸摸她的头,说:“我们家无意与他为敌,可若他非要动手,我们夏家也不是吃素的。”
“我会劝父亲收手的。”大不了他不读书了,接手家里的生意为父亲分担分担。
双方在福源楼门口挥手道别,放走没几步,夏仲春突然回头叫道:“阿宁。”
王世宁回头,笑道:“姐姐。”
“你回去跟她说,我很好,让她别担心。”至于这个“她”,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
“好,我会替姐姐将话带到。”想必娘亲听到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若问王家哪一个院子修的最好最宏伟,王家人会异口同声地告诉你,是祠堂。王家的祠堂在整个王家大院的东北角,祠堂雕梁画柱,飞檐和屋脊均由青花瓷碗碎片镶嵌成各种图案,彩楼和门窗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天井内还休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里养着十二条色彩斑斓的锦鲤,那块镇压这九代女婴的大石头就挨着水池,正冲着祠堂大门。
祠堂旁边就是一个精巧的佛堂,家中女眷时常来此进香,祈求家宅安宁,事事顺利。王家主母孙静淑正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念着往生经,以前她是为两个女儿念,如今只为可怜的小女儿念——她的大女儿还活着。
王世宁回家之后顾不得去换一身衣服,径自来了佛堂,摒退下人后,将夏仲春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母亲,“姐姐是被一个书生收养了,那书生是个举人,如今开了一家书院教书育人,他疼爱姐姐是出了名的,为了姐姐拒了一门好亲,亲手将姐姐养大。夏家其他人对姐姐也很好,是真心将姐姐当成自家孩子疼爱的。姐姐还让我告诉你,她很好,你别担心。”
孙静淑捂着脸无声地流泪,她可怜的女儿啊,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知道安慰她,她都要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