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花会那天的告白,我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选定那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告白时要说的话。我本想将一切都按照我那天做的那个梦里的景象复原下来,只是说来奇怪,往往很真实很深刻的梦,醒来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轮廓,一个模糊的记忆梗概,至于梦里的细枝末节,我穿了什么衣服,我对宁珂说了什么话,却全都消失在我记忆的海洋中了,直到很多年后,它又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恍若昨日。
那天深夜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把我从失眠的臆想中叫起,我翻身接通,里面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
“温言,你能帮帮我吗?我被锁在更衣室了。”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是谁?”我问道。
“林染。”
“林染?”我觉得不可思议,“林染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况且,这个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林染。”
但我也没有多想,而是告诉她:“更衣室的那一扇窗户是可以卸掉的,你搬下来就能出去。”
她开始呜咽起来:“我受伤了。”
“受伤了?”我越发觉得蹊跷。
“陆之恒打的。”就在我猜疑的时候,她又说道。
“陆之恒,”我心想,“看来她真的是林染。”于是我对她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现在过去。”
我起身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家门。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学校的正门和几个旁门都已经锁上,我唯一能进去学校的办法就是绕到与操场仅一墙之隔的那条公路上,然后踩在堆在墙边的木材上,翻过围墙跳进操场里。
我跳进操场里的时候,远远看到更衣室的门缝里露着黄色的灯光。我小跑过去,透过门缝朝里望了望,隐约看见一双光着的双脚,脚踝上系着红绳,这下我确定她就是林染。我隔着门叫了她两声,那双脚却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我绕到更衣室侧面,扒在窗户上朝里看去,看到林染正躺在跳高垫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我敲了两下窗户,又叫了两声,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不会昏过去了吧?”
我赶紧卸下窗户,跳进更衣室里。我走到林染面前,晃了晃她,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她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裸露的手臂上有几块淤青。我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抱起她。忽然,我感到自己的颈部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脑袋里不断地开始震动,然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林染坐在我身边,我的衣服又盖在了我身上,我躺在原地模糊了好一会儿,恍然有一种还在梦里的错觉。
我的脑袋还昏昏沉沉的,记忆还停留在我翻进更衣室,看到林染,至于后来的一切,我似乎都不记得了,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记忆无法拼接,而那中间消失的一截,更让我在醒来后产生了一种像是历经了一场时空穿越的感觉。
我看了看林染,她靠在衣柜前,嘴上涂了口红,这让她本就鲜艳的唇色变得更加鲜红欲滴,手指和脚趾也涂上了相同的玫瑰色的指甲油。
“你怎么在这里?”
她看了我一眼,冷冰冰地问我。
“来救你。”我说。我的意识已经彻底清醒,虽然依然无法找回那段丢失的记忆,但在那之前的记忆却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闪回:那通蹊跷的电话,不像林染的声音……
“你昨晚上没给我打电话吧?”
“我给你打电话干嘛。”她依然冷冷地回复道。
我们两个对视一眼,更像是一种眼神的交流,我们不约而同地感到,我们被设计了,至于是被谁设计的,自然不用说也知道。
我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站起身来,穿好外套。
“这个陆之恒,我回头非得收拾他。”
林染也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你俩的事儿,别把我牵扯进来。”
说罢,她站上桌子,熟练地卸下窗户,然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也别把周泛生牵扯进来。”
“泛生?”我跟上她翻了出去,追问道,“跟泛生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回答我,光着脚走在清晨湿漉漉的操场上,或许露水过于冰凉,她的脚趾偶尔挛缩一下。
“你的脚不冷吗?”我看着她的背影,“你鞋子呢?”
她停住了脚步,愣了一会儿,然后折回身子原路返回,过会儿,她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从更衣室里走出,坐在门前用纸擦了擦脚,然后穿上鞋子朝我走来。
我还想接着问她泛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她直接略过我,朝教室里走去了。我俩一前一后走回教室,在大家探索的目光下坐回到位置上。宁珂转过身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林染,目光里再次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然后默默地转回了身子。冬歌悄悄侧过脸,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打算跟宁珂解释一下,这时她又转过身来,眼神变成了责怪:
“你手机呢?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我摸了一下口袋,空荡荡的,估计是掉在更衣室里了。我差点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这个事情太过蹊跷,在彻底弄明白之前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我对宁珂撒了谎:
“睡得太死了,没听到。”
但宁珂立即拆穿了我的谎言:“我去你家了,你没在屋子里。”
宁珂又看了林染一眼。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宁珂,但我怎么告诉她?我昨晚上接到林染电话,她说她被锁在更衣室了,我去找她,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这听起来反而更像是谎言,何况,林染嘴里说的泛生又是什么意思?我下意识看了泛生一眼,他的神情看上去竟然很痛苦。
我叫了他一声:“泛生,你没事吧?你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
这时,陆之恒站起身走到讲台上,指着我说道:“早自习都快下课了,你们俩干嘛去了?”
我冷笑一声,鄙夷地看着他:“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陆之恒狡黠一笑,说:“我知道你俩在恋爱,但学校的纪律总要遵守吧。”
陆之恒此话一出,教室里一片哗然。
“真在恋爱?”
“早就在一起了,只不过没说而已。”
陆之恒达到了他的目的,嘴角挂着他那副猥琐恶心的笑容。
下课铃声响起,班里同学议论着离开教室,我回家吃了早饭。这期间,我爹把我和我妈叫到卧室里,对我俩说:“你们也知道我现在下岗了,所以我打算找个别的工作。”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我俩的反应,但我和我妈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在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他看着我俩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我失业了,你们俩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我说:“你还怕失业,宁叔叔天天巴不得你失业跟着他做生意。”
我爹笑了笑,说:“确实啊,老宁这几年生意越来越大,我也去给他打下手。”
“下手?”我调侃道,“原来温副董事长只是个下手啊?”
我妈也跟着笑了起来,拍了拍我爹肩膀上的尘屑,说:“跟老宁干也行,他总不会亏待你。”
我爹点点头,同时又有些忧虑地看着我们说:“他是不会亏待我,但我怕我亏待你们,以后这天南地北的跑,陪你们娘俩的时间就少了。”
我妈笑着说:“没事,温言今年秋天也该去外地上大学了,也不用我照顾了,我就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
我爹笑了笑,转而问我:“言言,想好考什么大学了没有?”
我摇摇头,确实还没有当真思考过这件事。
我爹说:“你和宁珂商量一下,有可能的话,你俩考一个学校,我们也都放心些。”
我点点头,随即走出门去。
……
关于大学这件事,其实我对我爹有所隐瞒。我在高二的时候就已经确定自己要去中国传媒大学的文学系。但我爹一直认为,我的作家梦是不切实际,而且作家这个职业,在他的眼里就是在拿人生做赌注:把个人的命运寄托在几本书上,想想都觉得荒唐。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只相信自己的内心。为此,我俩曾有过几次矛盾,到后来也就心照不宣,彼此不再提这件事,似乎是想把这件事永远地拖下去,但我知道,我终有一天要告诉他,要告诉他我选择走的路,无论他接不接受。只是,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
同时,宁珂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打算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与我爹不同的是,老宁对宁珂的这个决定十分开心,他甚至说,等宁珂大学毕业,他自己出钱给宁珂开一场世界巡回音乐会。虽然我和宁珂不在一个学校了,但好在还在一个城市。
还有江思语和冬歌,江思语去年高考失利了,所以今年又在怀城高中重新来过,不过她是理科生,跟我们不在同一个班级,她打算考师范大学,她说她没我和宁珂那么大的梦想,她就想毕业了回怀城当个老师。至于冬歌,她还没有决定考什么学校,甚至还没有决定要不要上大学。
而泛生,在我们兴致勃勃地想象着自己的大学生活的时候,泛生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冬歌问他:“泛生,你打算考哪个大学?”
泛生垂下头,缓缓地说:“我就不上大学了,我要出去找工作。”
我知道,是泛生的父亲不让他上大学,他的父亲说,现在时代变了,以前的大学生多值钱,往路边一站,人家用人单位挤破头抢,现在的大学生,满大街都是,不值钱了,不如早几年积累工作经验。
我觉得这种说法太过狭隘且短浅,但也有心无力。在泛生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家庭是如何摧毁一个孩子的,尤其是当他还没有能力脱离这个家庭的时候,他的生命,梦想,灵魂,仿佛陷入了命运之海的漩涡,朝着大海深处坠去,而他无力摆脱。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泛生的生命,竟永远停留在了这片深海,永远停留在了这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