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冬日向来短暂,春光更是稍纵即逝,仿佛雪花一吹,蝴蝶就倏忽飞落池塘,化为一支支粉润的芰荷。
三月早莲的清香随水汽而上,穿过娇艳的花丛,被绿竹挡在书房外,缭绕不去。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璓莹,会弁如星。。。”
少年尚显稚嫩的声调沁着温和,仿佛飞来飞去的小蝴蝶,来自某个柔美而遥远的梦。
只是他读着读着,声音就慢慢低下去,眼神也随之飘到半开的窗边–––一把五颜六色的杂乱野花悄悄从窗边升起,还不时的晃动晃动,似乎正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萧绎放下书卷,低声道,“谁在那儿?”
“嘿!”
身着红锦衣的昭佩猛地窜起来,笑得两眼亮晶晶的,“阿符阿符,是我呀!”
又隔着窗户探进小脑袋,献宝般把手里的野花递给萧绎,“我摘了一早上呢,送给你的。对了,今天能不能不读书呀?你看外面多漂亮,我们去玩吧!”
萧绎默默接过野花,脸色却非但不欣喜,还有些纠结迟疑,“不行。。。若是,若是传到至尊耳中,肯定要怪我懒怠学业。。。”
这个因由找的未免有些牵强,一来武帝虽然的确溺爱子孙,可也没有闲工夫一个个查问他们的学业。何况湘东王宫离台城内宫不算近,武帝哪是说知道就能知道的?再者武帝的溺爱还带着宽纵,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就算他们把王宫拆了,恐怕也不会过问半句。说来说去,不过是萧绎生性文静,对跑呀闹呀的心有抵触罢了。
昭佩虽然喜欢萧绎,但向来自恃出身高贵,并不十分尊重他。今天难得心情好,才花许多功夫去摘野花讨好萧绎,谁知萧绎竟然毫不领情,心里自然觉得难受。
昭佩本就没什么温柔耐性,就立刻发起脾气,将脚一跺便背过身去,“哼!没意思!不理你了!”
萧绎谨记着阮修容的话,努力将昭佩奉为座上宾,岂有不哄的道理?此时绕到昭佩身前,捏着气鼓鼓的小脸道,“别生气,一生气就不好看了。”
他略想了一想,又将手底书卷放到昭佩面前,笑着念给她听,“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你看这一首,说的是不是你?”
昭佩见那诗果真是在夸赞一位世族美人,心里就又隐隐高兴起来,只是脸上仍佯作气恼,“讨厌!反正我不理你!”
萧绎将书卷丢回去,扯着她腰间精致的金香囊,“我是说,明日带你驾车出去玩。”
“啊?真的?”昭佩瞪大双眼,兴奋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阿符真好!”
转眼之间,竟是全然忘却了之前的恩怨。
入夏后,建康的热仿佛蒸笼水汽,一片迷蒙缠绕的氤氲。
虽说有侍女在身后打扇,可仍磨的人心烦意乱,尤其昭佩素性畏热,每日必要汗湿罗衣,苦不堪言。
这日二人正用晚膳,热热的汤饼配着鳢鱼脯,再被黄昏的微风一拂,暑意霎时消去不少,就是身上仍黏腻腻的难受。
萧绎自幼养成了不形于色的性子,也不叫苦,仍夹了些色白如雪的鱼肉给昭佩,“不是最爱吃这个吗?多吃点。”
“不不不,太热了,受不了了,没胃口。”昭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抱怨起来,“就不能用些冰鉴吗?”
萧绎微微摇头,“不成的,冰鉴不难得,冰却难得,只有天子殿内才能常备。”
昭佩本来热得头昏,什么都想不起来,可听他这么一说,却忽然灵光乍现,腾的就凑到萧绎耳边,低声道,“冰难得,可水不难得,王宫里不是就有现成的一汪湖水?等傍晚的时候,咱们甩开侍从,到湖边戏水,保准舒坦。”
那湖本是供观赏的,里头荷花水草遍布,四周又有石栏围着,若要戏水,必先翻过去,可围栏里头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可谓十二分的危险。于是萧绎想都没想,立刻否决了她,“不成的,那地方容易落水。。。”
昭佩一时烦躁,心气儿就上来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磨磨唧唧的,不像个大丈夫。好了,不去就是了。”
发完脾气,撂下瓷碗便径自回屋。
萧绎看她惹生了气,本想赶紧哄哄,可一转念,又有些迟疑。
昭佩性子倔强,常常发些小脾气,都是自己让着,可长此以往,难免日后纵得她无法无天,不服管教。倒不如先晾她半晌,等气消了,缓过劲儿来再去找她,也省的自己总受委屈。
一念至此,萧绎便没有立刻追上去。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萧绎约摸她过了气头,才将一个新制的孔明锁带着,要往昭佩房中哄她玩儿。
谁知推开门,屋内竟空无一人,只有昭佩常带着的那个坠铃铛金香囊被解了下来,挂在床侧。
萧绎心中一紧,将孔明锁掷在桌上,回头喝问跟着自己进来的承香承露,“王妃呢?去哪儿了!”
承香承露也慌得满头是汗,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啊,方才王妃说要小睡一会儿,就遣奴出去守门,谁,谁承想一会儿工夫就。。。”
转头却见大开的窗扉上沾着些许尘灰,不由叫起来,“呀!莫不是翻窗走了,可,可王妃能走到哪儿去呢?”
萧绎脑中轰然一响,立时推开挡在身前的承香承露,“湖边!快叫人去湖边!”自己就先撒腿跑了起来。
好在昭佩的房间离湖边不远,半刻钟上下也就到了。萧绎气喘吁吁地放眼望去,四周却并无半点人影,显然昭佩早已翻过去了。
他往后退了三两步,一个用力,就翻上石栏四顾。可这湖也不算小,再加上天色昏暗,荷花荷叶影影绰绰的凌乱,根本难看得清楚。
萧绎一着急,张口就想喊昭佩的名字,又怕忽然一声吓着她,反倒不妙。便只能沿着石栏周围慢慢走,和缓了声音呼唤,“昭佩,昭佩?”
其时昭佩正在另一头戏水,拿右手攀着身后石栏,双腿则探进池中踢水花,优哉游哉。可时间长了,扯着石栏的那只手难免酸痛,她便想仗着从前在家时玩儿过的把戏换手,于是先曲转双腿蹬住池壁,再松开已经酸麻的右手。
却不想那池壁生满了青苔,滑腻异常,一个不慎,双腿就打了滑。仅凭小女孩儿家的一条胳膊,怎能撑住突然的变故,还来不及反应惊叫,就仰面砸入水中。
通水性的都知道,背后落水最难掌控,尤其昭佩并不甚熟水性,被池水一灌,略挣扎数下就没了力气。
“昭佩!”
说来也是天命不该绝,萧绎恰到附近,便听得水花飞溅声,心知不妙,立时寻声冲了过来。
“昭佩!”
水中挣扎的昭佩眼见着已经要往下沉了,可回头四顾,仆役们却还没赶到。
萧绎心头一急,当下未曾多想,便跟着纵身一跃,也跳了下去,在水中胡乱摸索着抓住昭佩的衣裙,又摸到她的腰身,试着用力托了一把。
他平日甚为自律,虽说生性喜文不喜武,还是逼着自己每日习武,小小年纪,竟也有几分傻力气,况且昭佩身量甚似徐夫人,生得单薄纤弱,也不难控制。
可到底水中难借力,他也很快没了后劲儿,只得拼命喊道,“来人,来人!”
幸而家奴来得还算及时,熟识水性的顿时簇拥上前,哗啦啦的跳下去,捞的捞,抱的抱,七手八脚的,总算将二人弄上岸边。
昭佩早被淹的迷迷糊糊,不省人事。萧绎见她这模样,吓得差点哭出声来,“昭佩,昭佩。。。”
“殿下稍安勿躁,王妃只是呛了水,并无大碍。”几个家奴劝着,忙上前压昭佩的胸腹,不多时便见咳出几口脏水,眼神也慢慢恢复些清明。
萧绎稍微放下心来,转念又怕阮修容和天子知道此事,怪罪到昭佩身上来,忙嘱咐一班下人,“谁都不许去禀告内宫,否则打死!”见众人唯唯诺诺应了,才算略松口气。
可他自己也到底是个孩子,经过这番折腾,早已筋疲力尽,全靠一股心劲儿勉强撑到现在,这一松气,自己倒先昏了过去。
深夜。
烛火迷离的在铜树上摇曳,照得满室温柔。
一个散着头发的小脑袋趴在床侧,桌案边还伏着侍从奴仆,以及医者模样的老翁。
“唔。。。”
萧绎缓缓回醒时,只觉喉间难受万分,欲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左眼看东西也有些迷迷蒙蒙的,揉了两下并不管用,便想起身饮水,顺带擦擦眼睛。
无奈趴伏在床侧的昭佩太不老实,一只手压着软枕,一只手往前抻横在锦被上,简直将萧绎堵的水泄不通。萧绎只得抓了她的手想要移开,可那柔软微凉的触感一碰到肌肤,萧绎就瞬间脸红起来。心中时而庆幸,时而羞涩,倒不急着起身了。
昭佩正睡得熟,可被这么一揉捏,不禁呓语着转醒,“嗯。。。”
萧绎慌得赶紧松了手,不自然的偏头向内。
幸而昭佩并未发觉,见到萧绎,小脸儿立刻露出甜笑,“阿符,你醒了,太好了。”
说着起身就去踢那一班奴仆,“都起来都起来,湘东王醒了!”
又急慌慌的扯了医者上前,“阿符,快,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绎接过侍从捧来的瓷杯,饮了两口清水,方才沙哑道,“拿块湿帕子来。”
自往左眼上擦了几下,可越擦竟越模糊,他心中一沉,“左眼不知怎么了,有些看不清。”
那医者忙上前翻开眼帘,上下左右地仔细看过,却什么名堂也说不出来,“只怕是水中不洁,沾染了什么异物。老朽不通此道,还请尽快寻名医看视为妙。”
萧绎心中虽愈发忐忑,到底掩饰住了,故作镇定地点头,“好,你下去吧。”
昭佩早知自己害他落水是闯了大祸,又听得伤了眼睛,更自责万分起来,“阿符,这,这怎么办呀?不要为我隐瞒了,赶紧从宫中请名医调治才行啊!至于我,我受什么责罚都是应该的。”说着红了眼眶。
萧绎看她慌成这样,自己倒不慌了,“别哭,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让你受罚的。”
又抬手唤来身边的随从暨季江,“季江啊,明早入宫向天子禀报此事。就说,就说,我本来好好的,可忽然间觉得左眼模糊起来。。。其他一概不提,千万谨记。”
暨季江大了萧绎五岁,今年已有十四,很是精明能干,又极会察言观色,平日颇得宠信,见眼下情景,如何不明白是王爷有意袒护王妃,当下领命,“是,奴一定办好。”觑着萧绎的神色,也不去催王妃回房,自退了出去。
萧绎这番话虽然说的平淡,却实在情真,昭佩见仆婢们都已离去,就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在他身上,恸哭起来,“阿符,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的。呜呜呜。。。都怪我任性,你说什么我都爱逆着来,今后我再不这样了。。。呜呜呜。。。”
其实昭佩的任性倒不能全怪她,要怪得怪其父徐绲。
徐绲身居太常卿兼信武将军两个要职,在外虽说文武双全,但家里却三妻四妾,乱成一团。昭佩出生不久,徐绲便带着新娶的宠妾长居建康,把正室和几个旧妾全丢在了郯城老家。正室徐夫人膝下只得昭佩这一个女儿,自小宠溺,又没有父亲在身边管束,才纵得昭佩随心随性,无所不为。
从前萧绎多番规劝也不能止,不想今日竟因祸得福,幡然醒悟,心下不由窃喜。若昭佩改换旧时习性,能变成个温柔体贴的王妃,便是眇了左目,又有何妨。
昭佩没能看穿这复杂的心思,见萧绎不说话,还以为他仍在怨恨自己,不禁哭得更凶,“呜呜。。。你别恨我。。。”
萧绎磨蹭着她犹带水汽的发梢,半是舒心半是抱怨,“我怎会恨你呢?只是你总爱发脾气,拦都拦不住。。。唉,好像我这个夫君不是你自己选的一样。。。”
萧绎原是随口乱说,并不算提问,但昭佩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性,此刻感动的头脑发热,竟然糊里糊涂,一股脑的回答起来,“其实,我本来更中意庐陵王,可母亲说虽然你的出身比不上庐陵王,相貌才学也不是最出类拔萃的,可胜在没什么前程,不敢欺负我。。。。。。可,可你肯豁出命救我,再没有对我更好的夫君了,呜呜。。。我以后都对你好。。。呜。。。”抱着又哭的伤心。
萧绎听见五兄庐陵王的名号,面色不由得阴沉了一下,可转瞬就又变得无比平和。他慢慢拍了两下昭佩的背,才捧着梨花带雨一张小脸儿,温柔的拭起泪来,“好了,慢点儿哭,小心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