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时候,春未尽,夏初临。
老陈援藏回来后,不久就进了省检察厅。一方面,老陈连升两级,工资比之前多了两千五,单位还在省会给分了一套房,年终福利奖金也提高了许多,这自然是巴不得的好事。但另一方面,老陈工作单位一变,以后回家的机会就变少了,大多数时候陈欢和季女士在崇州,老陈在平海市。
一家三口,两地分居,七八个小时的车程,加上老陈工作繁忙,最多一个月见一次。
老陈没在家的时候,季女士做饭就比较敷衍了。某日陈欢哭着想吃红烧蹄膀,季女士瞥了她一眼,不做声。
早上上学的时候陈欢还惦记着这件事,手里的肉包子突然不香了。
班上不知道谁突然嚷了一句:“吃东西的赶紧,老班来查岗了!”
然后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语文课代表拿着书本到讲台上带读,班主任进门时看到就是一副井然有序,积极上进的美景,不禁在心里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神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似是沾了水墨的诗词含在口中,不知怎么,这平乏的朗诵,好像有些对不起那长江畔悠扬的芦苇荡。
更别提陈欢的心中根本没有芦苇荡,满脑子都是蹄膀,蹄膀。
“唉~”
语文书立着挡住了自己的脸,陈欢躲在书本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正在旁边写数学竞赛题的言慎同学停下笔,侧目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许是压低声音的缘故,他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可惜陈欢并没有分出心思来分辨这些,她的嘴巴翘的老高,满不高兴说道:“不想念书,烦死了。”
言慎笑了笑,重新拿起笔,没有再和她讲话。
陈欢又开始机械化朗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女孩清嫩的声音伴着笔尖摩擦过纸面的沙沙声,横亘过少年一整个夏初微凉的清晨。
下课之后,姚乐转过身来和陈欢讨论昨天布置的数学思考题,言慎和同班的几个高个子男生下楼去打篮球。
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言慎就是个神仙,清冷,寡言,高傲。班级里的男生都挺怵他,平时除了礼貌的问好之外也没什么人跟他说话,他也不喜欢主动搭理别人。
直到一场球过后,班级里的对话就变成了——
“言慎,牛逼啊,下次干死他二班丫的。”
“慎哥,放学来不?”
“阿慎,魔兽约不约,给兄弟个面子,老六请客哇。”
姚乐皱着鼻子目送那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从后门鱼贯而出,陈欢侧头看了她一眼,她颇有些担忧地说道:“你说这言慎现在一天到晚不学好,这次期中考试肯定又是你手下败将了。”
这回陈欢的视线投入到试卷上,头都没抬一下,理所当然地回道:“这是什么有悬念的事吗?”
姚乐郁闷了,嘟着嘴用笔戳卷子:“我说你这脑袋瓜怎么长的啊,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昨天又学到十二点过才睡觉。”
陈欢失笑:“慢慢来,总能看到回报的。”
话音刚落,走廊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不少其他班的学生都从班级涌到外面,成群结队地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像是楼下有什么热闹发生。
中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初一的和初三的在楼下打起来了——”
有人问:“谁啊谁啊?”
“好像是宋郁欸,还有一个是初三的楚天!”
“啊?这下有好戏看了,听说楚天下手贼他妈狠。”
“那可说不准,宋郁家里做官的欸,楚天敢下手?宋家的人不得弄死他?”
话音刚落,那个叫楚天的少年又是一拳头砸到宋郁脸上,这次宋郁那张原本可以称作帅气的脸彻底变成了打翻颜料的调色盘,很有几分狼狈。
楚天又走近一步拎起宋郁校服的衣领子,一张妖魅的,桀骜的脸上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阴森森在宋郁耳边说着:“再敢招惹我妈,老子跟你同归于尽,别逼我。”
宋郁呸一声吐干净嘴巴里的淤血,仰着头冷笑:“同归于尽,你也配?”
楚天还想说些什么,便看到不远处副校长带着一群穿安保服的浩浩荡荡走近,副校长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指着他大声呵斥:“青天白日殴打同学,还有没有把校规校训放在眼里?给我抓住扭送派出所,我们崇林不需要你这样的学生!”
扭送派出所,这就是要记录在案的意思了,这个少年的人生白纸上,多了一道抹不掉的污点。
楚天的手被两个保安抓住压在背后,他也没反抗,只是一双漂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宋郁有些得意的脸,余光里,撇到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
他又抬头去看,三楼的某个角落,扎着马尾的女孩将目光抛下,她陷落在人群里,和那些看客别无二致,居高临下,看戏一般将他望着。
于是,深藏在眼底的隐忍,不甘,像是地壳运动后将要爆发的火山,开始灼热,沸腾,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凭什么?为什么?
这俗世没有苍天,这俗世没有上帝,这一方世界没有拯救他的人。
他只能以囚犯的姿态,在十四五岁的年纪里,双手交叠在后,被押送上早已停在校门口的警车。
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起,这一波又一波的同学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唏嘘着回到班级准备上课。陈欢盯着那个叫楚天的少年远去的方向,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言慎打完篮球从操场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被老师围着的宋郁,他走近,众人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待看清楚宋郁脸上的伤时,即使镇定如他,也忍不住蹙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宋郁扯了扯唇,骂道:“还不是那个野种!算了,回去再跟你说......“
宋郁说出那句野种的时候,眼底的阴鸷一闪而过,言慎看见了,于是明白他口中的野种是谁。
然后,言慎看了宋郁一眼,脸上照样没有什么表情,只很淡地说了一句:”自己去医务室,我回去上课了。”
身后,宋郁咬牙切齿,喊着:“言慎!连你也觉得是我的错?!”
言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眉头皱的越发紧。回到班级后,看到他的同桌趁着老师还没进班级,正趴在桌上跟其他女同学聊天:“反正我老爸一去上班,我妈就跟我是捡来的一样,可是我真的好想吃蹄膀啊乐乐~”
她的侧脸一片莹白如玉,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映下一片鸦色的倒影。好像这世界的脏污泥泞走到她身旁就突然消失了一般,他不想看就不必看。
突然,陈欢皱了皱鼻子,转过身来看他,说道:“等到夏天你再下去打球就给我坐到后面去,浑身是汗。”